第15章

2024-08-22 22:13:45 作者: 沉筱之
  蘇晉看向朱南羨。

  他身著月白直裰,袖口繡了兩片竹葉,筆挺站在她對面,身後是茂密的竹林,月華灑下,竹海成濤。

  這樣素雅的衣衫,若換了旁人穿,或許是朗朗如清風,溫潤如明月。

  但朱南羨不一樣,他人是英挺的,氣度是坦率的,身穿新竹素衣,更顯得英姿勃發。

  蘇晉撩起衣擺,往地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微臣不知何德何能,竟得十三殿下如此深恩厚愛,他日殿下若有所願,微臣當鞠躬盡瘁,任憑驅馳。」

  朱南羨聽到「深恩」二字,伸去扶她的手驀地僵住,嘴角牽動了一下竟仿佛有些難堪:「哦,這不算甚麼,你平身吧。」

  蘇晉傷未痊癒,這一整日又奔波在外,全憑腦中一根弦緊繃著撐到現在,眼下晁清的案子總算有了著落,她放下心來。與之同時,藏匿在四肢百骸的疼痛與疲累浮上來,一跪一起之間險些向前栽去,還好掙扎出一縷清明扶住石桌。

  朱南羨見狀,吩咐道:「鄭允,你即刻去宮裡請醫正。」

  蘇晉辭謝道:「不必了,微臣只是累了,早些回衙門歇上一日就好。」

  朱南羨本想挽留,但蘇晉方才一句「深恩」仿佛一道芒刺,倏爾間竟不好多說甚麼,任蘇晉撐著石桌歇了半刻,不由地道:「你也真是,何必為了不相干的探花郎拼命,平白落了一身傷。」

  他這幾日實沒閒著,頗費筆墨地上了一封摺子為蘇知事請功,誰知摺子沒遞到皇案就被朱憫達扔回來,罵他狗拿耗子,本末倒置。

  蘇晉疲憊地笑了笑:「殿下高看下官了,若當真是個不認識的,下官何必要犯這個險。」一時想起晁清失蹤後,許元喆一字一句地為她抄錄《大誥》,又道:「他是微臣故舊,當時在場又無人認得他,微臣不去找他,該由誰去?」

  朱南羨不知當說甚麼好。

  她不過一名文弱書生,做事為人尚能堅守底線,無愧於心。

  一時又聽蘇晉問道:「殿下在宮中,可知道許探花現如今怎樣了?」

  朱南羨道:「哦,約莫是還好。父皇為保證公允,命登科三甲跟著晏子言一同重新審閱春闈的卷宗,時限十日,這麼一算,晏子言今日離開詹事府後,就該上奉天殿回稟父皇了。

  蘇晉聽了這話,臉色不由一變。

  令這一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一起查案?為保證公允?

  在帝王的心中,所謂公允道義,遠比不過帝位的穩固,江山人心所向。

  早年景元帝誅殺功臣,剿滅前朝亂黨,北地死了數萬人。眼下南方江山海晏河清,而北地始終人心惶惶。

  景元帝若想完完全全地收復北地人心,便不該想著科場案這一碗水該如何端平,他該要想得更深更遠,遠至三十年以前,遠至數百年之後。

  他該要把這場科場案當作一次契機,對生在北方惶惶不可終日的人說:「喏,你們看,朕雖起兵自江山南,但天下萬民皆是朕的子民,朕對你們都是一視同仁的,當年你們中有人犯了錯,朕殺了他們,而今南方有人犯了錯,朕也一樣要殺他們。」

  更不必顧及這所謂的「錯」是不是「莫須有」,反正他皇威在上,滿朝文武都會封住自己的嘴巴。

  蘇晉原以為事出以後,景元帝革了登科三甲的封授,再從北方仕子中提幾人上來做成進士便也算了。

  但景元帝的思慮更深。

  他要做一齣戲,一出給天下人看的大戲。

  他命春闈的狀元,榜眼,探花跟著一起查自己的案子,面上看著是處事公允,實際上這樁案子早在他的聖心之中定了性——這是他手裡頭穩固江山的籌碼,是這一科南方仕子一場逃不開的劫難。

  朱南羨看蘇晉臉色蒼白得沒了血色,不禁道:「蘇知事若實在疲累,就在本王府上歇下,明日一早本王命人備車馬送你回府也是一樣。」

  誰知蘇晉仿佛從骨血里又榨出一絲力氣,跪地道:「十三殿下,微臣有一不情之請。」說著又跟朱南羨磕了一個頭,「微臣想連夜進宮見晏少詹事一面。」

  朱南羨本想說這有何難,然而下一刻,他終於明白蘇晉究竟為何如此迫切。

  一切為時已晚。

  鄭允疾步如飛地趕來南苑,通稟道:「殿下,宮裡出大事了!」

  朱南羨一邊摻起蘇晉,一邊道:「何事?你慢慢說。」


  鄭允咽了口唾沫道:「今日酉時,晏少詹事回稟陛下,說他已將春闈卷宗審閱完畢,春闈的主考,三位同考以及諸位進士均沒有舞弊,文章的確是南方仕子的更好。誰知陛下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說晏子言勾結裘閣老一同誆瞞聖聽,已下令將會試所有考官,以及覆審大小官員一同下獄,令三日後將……將所有人處斬。」

  此言一出,朱南羨也愣住了。

  鄭允又道:「陛下盛怒之下,又命刑部與都察院呈交鬧事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眼下已命刑部帶著羽林衛的人,去各個衙司拿人,連夜押回宮裡審訊。這其中……」他微微一頓,看了蘇晉一眼,「也有京師衙門的蘇知事。」

  朱南羨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從腰間卸下一方牙牌遞給鄭允:「你拿著本王的牌子去找左謙,讓他即刻領金吾衛來本王府邸,如果羽林衛的人想要到本王府上拿人,且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鄭允呆若木雞,結結巴巴喊了一聲:「殿、殿下……」

  朱南羨道:「愣著做甚麼!快去!」

  蘇晉默了一默道:「殿下三思,殿下維護之意,微臣感激涕零。殿下可曾想過,若金吾衛與羽林衛對峙,駁的是誰的面子?」

  朱南羨怔住。

  蘇晉道:「不錯,正是陛下。殿下或許能護得了微臣一時,卻不能一世相護,微臣今日躲過去,日後又當怎麼辦?亡命天涯嗎?何況聽鄭總管的意思,刑部押我進宮,不過是為審訊問話,微臣自問無愧於天無愧於地,他們未必會拿我怎麼樣。」

  朱南羨方才也是一時腦熱,聽了蘇晉的話,慢慢冷靜下來,卻又道:「你有傷在身,又奔波勞累,眼下正當歇息,倘使刑部使用刑訊,你如何撐得住?」

  蘇晉道:「微臣沒有那麼孱弱,不過一夜,有甚麼過不去?」說著,朝朱南羨一揖拜別,折身往府外走去。

  朱南羨頓在原地思量半日,抬眸朝蘇晉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吩咐鄭允:「你去備一輛馬車。」然後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王府九曲十八折路徑,蘇晉繞了小半個時辰,至府門,抬眼一看,府外已有一輛馬車等著她了。

  朱南羨已換回蟒袍,坐在車夫的位子上,沖蘇晉揚了揚下巴:「上來,本王送你回府。」看蘇晉一動不動,他又道,「你不讓本王招金吾衛,本王應了,但你有傷在身,需好好歇息,本王打定主意要護你一夜,本王命你也應了。」

  他跳下車轅,側身讓蘇晉登上馬車,擦肩而過時,終是嘆了一聲:「蘇時雨,你心中可能有疑惑,不知本王為何要袒護你,你好生歇息,等眼前這一遭熬過去,你來問本王,本王一定坦言相告。」

  蘇晉掀簾入室,聽到這一句,身形一頓,輕聲回了一句:「臣不想問。」

  馬車轆轆行在京師夜深的大道上,朱南羨想起往昔種種,一時懊悔不已。

  車室內寂靜無聲,朱南羨以為蘇晉已累得睡去,裡頭輕聲傳來一句幾不可聞的嘆息:「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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