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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一零七章

2024-08-22 22:14:08 作者: 沉筱之
  暗室里陰冷潮濕,柳朝明就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樣,揶揄著道:「怎麼,你問我前沒先問問你自己,你的『正』究竟在哪裡?」

  他自錦衣衛手裡接過火把,掃了他們一眼。

  錦衣衛會意,自暗室退了出去。

  柳朝明道:「匡扶社稷?救濟蒼生?那你今日在這又是在做什麼?」他將火把置於角落裡高架起的火盆,一邊漫不經心道:「前日言脩送來的卷宗你沒仔細看嗎?京郊有七品縣令縱下人鬧事,查到了鴻臚寺卿頭上,蘇御史既這麼大義凜然,怎麼不親自過問?僅打發一個七品御史前去問案就夠了?蘇御史莫不是忘了,察覈官常,振扶綱紀才是你的本職,而不是在這,在本官面前,為你所謂的至交出口惡氣。」

  烈火自四角的火盆里蓬勃升起,將整個暗室照得通明徹亮。

  柳朝明將火把往一旁的水缸里一扔:「再說了,沈青樾很無辜嗎?他所犯包庇罪名不是事實?錢之渙貪墨稅糧他七年前就知道,七年時間,他從一名八品照磨節節高升自正三品戶部侍郎,手握把柄已不知幾何,足以參倒錢之渙,他卻無動於衷,為什麼?還不是因一己之私想留條後路。」

  「那沈尚書呢?」蘇晉一字一句道,「沈尚書清廉不阿,未行貪墨卻被你與錢月牽誣衊貪墨,柳大人可是要告訴我,栽贓朝廷重臣以平衡局勢,也是身為御史的本職?」

  「你既能說出『平衡局勢』四字,該知你我如今都在此局當中,為民生剛正清廉那是他為官本分。可拋開民生,自他擁立朱憫達的當日起,他利用刑部尚書的職權又做了什麼?」柳朝明道,「身在這樣的朝局中,誰都不乾淨,既自選了立場,那就成王敗寇。今日是朱沢微得勢,所以沈府遭難,若換作朱憫達稱帝,怕是不將錢之渙曾友諒誅九族不能善罷甘休吧。」

  蘇晉道:「沈府遭難難道不是柳大人在裡頭推波助瀾,沈尚書好歹剛正,柳大人身為御史如此行事,可配得上『盡忠職守』四字?」

  柳朝明笑起來:「忠奸二字與我何干?我是否職守又為何要與你分辨?是誰告訴你我柳昀就沒有立場,就當在這時局中遺世獨立?而你所謂的『忠』又是對誰盡忠?蘇時雨你捫心自問,你今日站在這裡質問於我,不正也因你站在東宮的立場,在此之前,你竭力為東宮謀劃,難道在你心中朱憫達就是明君,你對他盡『忠』難道不是因為你與朱南羨與沈青樾的私交?」

  「我所謂的忠,」蘇晉目不轉睛地看著柳朝明,「是忠於蒼天,忠於黎民,忠於正道,忠於本心。」

  「然後順便忠於那個與朱景元極其相似的,暴虐的,永遠將自家江山置於蒼生黎民之前的儲君?你不覺得虛偽盲從,不覺得矛盾可笑嗎?」柳朝明道,「你怎麼跟沈青樾似的貪得無厭?」

  他看著蘇晉,涼涼地道:「你知道沈青樾今日為何自甘領八十杖?」

  「為何?」

  「因為他想明白了,他自認該死。」柳朝明道,「早在沈婧嫁給朱憫達,沈府站定東宮的那一刻起,沈青樾便已走上了一條絕徑。可他不甘心,身後壁立千仞,兩側深淵萬丈,他卻自恃聰明,以為能找到第二條出路,不一往無前倒也罷了,偏偏還要輾轉騰挪自毀良機。

  「其實憑沈青樾的智巧無雙,早在他升任侍郎的當年便可扳倒錢之渙,兩年前馬府之局,他若能下手狠一些,而今的吏部也不當是曾友諒做主。天予不取,必受其咎,東宮本在絕佳之境,沈青樾卻處處找後路,萬事留一線。仔細想想,他所謂的後路當真是為沈府,為家人而尋的生路?不是,他是為自己留的,為他實在太聰明,所以尚還清明慈悲的本心留的。

  「他知道朱憫達並非明君之選,一面扶他上位一面又希望這江山不是他的,反倒叫人鑽了空子。眼下家破人亡了才悔不當初,發現若當初他一心輔佐朱憫達不生那麼多玲瓏心思,恐怕沈府乃至東宮一家至今其樂融融,於是自省自咎,覺得沈婧之死沈拓流放何嘗不是自己瞻前顧後所致?於是覺得自己該死,自領八十杖一了百了。」

  蘇晉定定地看著柳朝明:「足下絕徑,身側懸崖,沈大人無從選擇,只不過因心裡的一絲善念落到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也錯了嗎?」

  「善念?」柳朝明又是一笑,「身在旋渦當中,所謂善念在這渾濁水裡滌一滌,倒過來就成了惡念,就如朱南羨。」

  蘇晉心中一凝。

  「他生來天家嫡十三子,又得朱景元最偏寵,倒是坦蕩磊落,赤誠光明。但他自小在宮中長大,難道不明白封藩割據是什麼?難道看不出朱憫達與朱沢微這麼多年爭的是什麼?難道不知道沈青樾這些年又在籌謀經營什麼?他都知道,他只是懶得去想,他厭惡兄弟相爭,厭惡奪儲之斗,直至這兩年幡然醒悟,才發現手裡無權掌中刀劍亦不過破銅廢鐵,想護的人護不了,所擁有的也將岌岌可危。


  「其實朱南羨心思通透更勝他許多兄弟,領兵出色不失為帥才,怪只怪他生在帝王家,又是正宮皇后所出,早已身在旋渦最中心還妄想遠避爭鬥。卻正是這遠避爭鬥的『善念』苦了他那個剛愎自用不得人心的長兄,要為一檐之下的三兄弟撐起一片天地,隻身面向所有兵戈。而當朱南羨終於摒棄所謂『善念』匆匆趕來與他的皇長兄比肩而站時,已經太晚了。」

  夜已深沉,天外月朗星稀,一縷月色透過高窗灑落入戶,卻被滿室烈烈火光焚得支離破碎。

  蘇晉張了張口,想為沈奚與朱南羨分辨兩句,她覺得沈奚因善念而留餘地沒有錯,也覺得朱南羨因善念而避爭鬥也沒有錯,即便此時此刻,她站在這裡,想要討回公道為沈府洗冤也沒有錯。

  可她分辨又有什麼用呢?

  蘇晉覺得柳朝明至少有一點說得對——皇權分割勢力林立,她深陷旋渦,已有了自己的立場。而她既站在自己的立場,便不該與他分辨何為正何為善。

  身在旋渦,就該有旋渦中的規則。

  而她所謂的「正」,他所謂的「正」,難道只能存於這旋渦之外嗎?

  蘇晉只覺自己仿佛在行舟途上觸了礁,被一道暗流捲入水底。

  心中霧色茫茫,人間風雨連天,她曾自暗夜裡窺得一抹月色,乘舟奮力而行,擺渡千里萬里,卻眼見著這一抹月色隨火光分去,化作一場海市蜃樓麼?

  蘇晉輕聲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大人心中的道在哪裡?」

  柳朝明別開目光:「你我已是道不同。」

  蘇晉道:「當年許元喆冤死,大人曾拿老御史之言激勵於我,告訴我身為御史,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言猶在耳——」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言猶在耳,當初的明月又在何方?我當大人是同路人,大人呢?大人至今都在騙我嗎?!」

  「你且當我是在騙你。」柳朝明道,冷玉似的眸子火光乍現,「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裡去了?許元喆去世時不甘不忿的蘇時雨那裡去了?彼一時你心中不曾痛恨過那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你後來辛辛苦苦為東宮謀劃時難道忘了朱憫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嗎?他對那些無辜枉死的仕子,對那些慷慨赴義的義士有一絲同情心嗎?他沒有,他只顧著想怎麼利用此事將朱沢微一軍,好好鞏固他的儲君位。你祖父就是謝相,當年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歷,你是想扶朱憫達這樣一個人上位讓殺功臣誅仕子這樣的事再來一次?

  「何況眼下藩王割據,廣西一帶天災連年,嶺南流寇四起,民不聊生,北境,東海,西北邊疆,更有外敵虎視眈眈。當年誅殺功臣後能征戰之人幾何?你說朱憫達若上位,是攘外還是安內亦或者先保住他的龍椅要緊?朱南羨倒是帥才,但朱憫達在他回南昌前,可是命他在南昌整軍待命,若朱沢微打來就進京勤王等閒不得離開?准他去西北征戰了嗎?」

  柳朝明說到這裡,忽將語氣一緩,一臉無所謂似地笑了笑:「自然,我也不是什麼好人,你可以覺得我手段卑鄙,骯髒齷齪,倒行逆施,你認為我拿老御史的名聲騙了你也無妨,栽贓沈拓是我做的,朱沢微要殺朱憫達,我確也事先知情,沒必要解釋,你我既已不同路,從今以後,你走的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

  話音戛然而止,嘴角譏誚的笑意也驀地僵住。

  因柳朝明看見,有眼淚自蘇晉眼底滾落,順著臉頰滑出一道淺痕,然後「啪」地一下打落在地上。

  原來那淚水已在她的眼裡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緊拳頭,竭力撐著沒有眨眼才不至於讓淚落下。

  可惜當第一滴淚淌落,眼眶便如決了堤一般,須臾就有更多的淚水奪眶而出。

  然而任憑淚落如斷線之雨,蘇晉卻狠狠咬住牙關,直咬得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蘇晉自己知道為何流淚了。

  她想自己終於還是撐不住,自昭覺寺之變之後,她輾轉奔波,夜不成寐,卻徒勞無功,朱南羨一身傷重依然命懸一線,沈奚受盡屈辱更是生死不知,而今就連心中高懸的明月也要墜了嗎?

  她隔著淚眼看向柳朝明,忽然覺得可笑。

  孟老御史她都沒見過,其實哪怕在今日之前,她心中御史該有的樣子,都不是老御史,而是柳朝明。

  所以她寧肯信他布局稱病只是為置身事外,手握極權不過為制衡朱沢微。

  她曾見過他斷案時的剛直不阿,見過他問訊時的嚴謹縝密,她知他勤勉克己,旰食宵衣,甚至覺得他近似於無情的苛刻都是好的。


  蘇晉那時候想,她也該成為這樣的御史。

  然而行舟至今,乍見滿室火光,才發現原來引路人並非月下人。

  他端然立在火色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旋渦中心,立在暗夜最深最黑暗處。

  而當初令自己亟亟行舟而往的月下人,不過是幻影。

  柳朝明愣愣地看著蘇晉的眸色自淚光里漸漸轉黯,看著她垂下眼帘,不再說話,然後折轉身,推開暗室的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柳朝明只覺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著風,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斷海一般將他心頭思緒齊頭斬斷,一下子什麼念想也沒了。

  好半晌,他才動了一下,腳步不受控制般,朝暗室外走去。

  原來蘇晉沒有走遠。

  她就蹲在中院一棵老樹下,抬起手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抹著眼淚。

  柳朝明覺得自己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不能上前,也無法後退,可每她抹一下淚,就覺得有人拿著子午釘,一根一根釘在他心裡。

  蘇晉覺得自己不是難過,她只是太失望,太害怕了,她其實很怕東宮護衛不利,朱南羨沒命了她要怎麼辦,也怕太醫院救治不及,沈奚醒不過來了又該怎麼辦,她甚至不知道在這樣的朝綱中,在這樣的危局下,她該怎麼去守那個忠於蒼天忠於本心,為民生請命的志,她說過今生今世不悔此志的,可她現在陷在這旋渦中就要喘不過氣來。

  人這一生,總會遇到這樣的絕境,你環目四顧,發現身邊無人可依無人可靠,甚至連心中信念都已崩塌殆盡。這時候,你所能倚仗的唯有腿下雙足,你要一個人撐著慢慢站起來,然後告訴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能想太多,要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所幸當年謝相去世,這樣的絕境蘇晉已遇到過一次。

  彼時她躲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裡,任拉車人拉著自己遠離故居,然後兀自從牛車上摔下來,一個人蹲在荒徑旁的老樹下流了一天一夜眼淚。

  然後知道傷悲無意,憂憤無意,寡斷優柔更無意。

  人這一生,唯有向前。

  臉上的淚漬漸漸幹了,眼底也再無新的淚湧出,蘇晉慢慢站起來,她似乎知道柳朝明就站在不遠處,卻並不看他,而是平視著前方道:「當初許下的志,時雨自己去守;被雲遮了的明月,時雨載舟去尋。」

  「大人高志,恕時雨不明,但大人的話時雨聽明白了。」

  「自此今日,你我之間沒有正道,沒有大義,沒有蒼生黎民與初心,只有,立場。」

  說完這話,蘇晉便轉身往太醫院而去了。

  守在太醫院的金吾衛還沒來知會她,可她卻覺得自己在這都察院多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夜色沉沉的,卻並不暗,國喪之日整個宮禁縞素一片,連樓闕下懸著的燈籠也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就像有誰在還未化去的雪上點了一簇又一簇野火。

  蘇晉到了太醫院,就看醫正方徐正自裡間暖閣里退出來,見了她行了個禮道:「蘇大人。」

  蘇晉見他臉上似有憂色,心下一沉,問道:「方大人,沈大人怎麼樣了?」

  方徐道:「下官為沈大人上好藥時,倒是醒過來一回,卻只是睜開眼,也不知怎麼,與他說話竟是沒反應似的,下官怕他或聽不見或視不見,就斗膽,提了一句太子妃,隨後沈大人就將眼合上,怎麼喚都喚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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