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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一八一章

2024-08-22 22:14:28 作者: 沉筱之
  朱郃樂在這推搡之間雲鬢已亂,她仰起頭,怒目圓睜:「若非趙府定親宴當日,你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叫陛下對我父親心存不滿,陛下也不會擇我父親出征,更不會只因一個過失就將我父親處以斬立決!」

  蘇晉蹙了眉,只覺她在胡言亂語。

  一旁的兵部郎中斥道:「讓朱荀出征,是陛下與龔大人商議後下得親旨,與蘇大人毫無干係,你如此胡說,可知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朱郃樂微微一顫,仍盯著蘇晉,硬著頭皮道:「難道不是他搗的鬼?當日在趙妧與顧御史的定親宴上,本郡主不過議了一兩句陛下立後納妃的事宜,便遭他訓斥,事後父親帶我向陛下賠罪,誰知他那時又與陛下說了什麼,叫陛下罰我抄兩年佛經,這回我父親出征,原是為報國而去,若不是因他妖言惑主,陛下豈會要了我父親腦袋?」

  她說到這裡,望著蘇晉的目光里忽然浮起輕蔑之意:「從前不覺得什麼,而今仔細看看他這張臉,再想想外間那些傳言,我十三表哥不立後納妃,卻要待他一個臣子如此親厚,想來禍國……」

  「朱郃樂!」這時,蘇晉身後忽地傳來一聲怒喝。

  竟是朱南羨議事時聽到吵鬧之音,從公堂里出來了。

  一眾人等見了他忙不迭跪地參拜。

  朱南羨道:「眾愛卿平身。」面如寒霜地看著朱郃樂。

  朱郃樂見他這副神色,心裡頭不由地微微發顫,近乎乞求地小聲喚道:「十三表哥。」

  「你喊朕什麼?」

  「陛、陛下。」她叩下首。

  朱南羨這才環視周遭,目光落在蘇晉腳邊的短匕,聲色一寒:「怎麼回事?」

  兵部一名小吏道:「回陛下,陛下明日出征,今兩位太妃娘娘率眾女眷於佛堂為陛下祈福,郃樂郡主趁此時機,離開後宮,跪來兵部求見陛下,願為其父朱荀喊冤。後蘇大人亦來兵部,郡主得知,說要請見蘇大人,誰知她一見大人便拔匕相向,我等阻攔不及,好在蘇大人反應及時,卸了她的兵刃。爾後郡主怪責蘇大人,說……陛下是因為受蘇大人挑唆,才斬了朱荀。」

  朱南羨聽著這話,眸色越來越涼:「宗人府的人呢?」

  「回陛下,宗人府胡主事已在六部衙門外候著了,兩位太妃娘娘聽聞這裡的事,眼下亦在恭旋門外候命。」

  「讓胡主事過來。」

  「是。」

  朱南羨於是步到朱郃樂面前,涼聲道:「朱荀臨陣而逃,累及參將茅作峰重傷,五千餘將士百姓喪生。朕不管他這番行徑究竟有何緣故,他身為主帥,膽敢置黎民百姓於不顧,此等重罪,斬了他都是輕的,當誅九族!」

  朱郃樂一聽這話,渾身頓時抖得如篩糠。

  「朕念及他是母后表弟,你曾養在母后膝下兩年,是以沒有因乃父之過,問罪於你,你可知道?」

  「多謝陛下。」朱郃樂不敢抬頭,顫巍巍地道,心中只覺眼前這個十三表哥,已與她從前認識的那一個十分不同了。

  「然,你身為罪臣之女,身負郡主封號,不恪守本分,以身作則,膽敢私闖六部重地,且在出使前夜,詆毀當朝肱骨大臣,一部尚書。」朱南羨續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宗人府——」

  「微臣在。」

  「自即刻起,褫朱郃樂郡主稱號,褫『朱』姓,貶為庶民,杖責三十,交由兩位太妃安置。」

  朱郃樂愕然抬頭,惶恐的雙目中再沒有以往的跋扈之氣,淚珠子滾落下來,一句告饒的「十三表哥」才喊出一半,便被侍衛捂了嘴,拖下去了。

  這廂事畢,朱南羨回過身,看向方才與自己議事的幾部尚書:「朕親征後,布防事宜就按方才議得定下,龔荃,咨文由你兵部出。」

  「是。」

  「柳卿,沈卿,你二人亥時來謹身殿,朕要與你們再議一議重整神機營的事宜。」

  「臣遵命。」

  「曾友諒,你寫好咨文後,交與中書舍人舒桓,命他起草任命詔書,明日出征前交給朕。」

  「臣遵命。」

  如今朝廷短人才,各官職出缺,朱南羨繼位後,諸如吏部曾友諒,工部劉定樑等要職都未撤換。有不少人說,晉安帝雖沒撤換尚書位,卻不會將大權放給他不放心的人。方才一句明日待宣的官職任命詔書,看來是要坐實這個揣測了。

  大隨開朝二十餘年,七卿權力至上的日子想必已走到了頭。


  朱南羨吩咐完事宜,說道:「天色已晚,諸位愛卿退下罷。」又看向蘇晉,「蘇尚書,你留步。」

  待眾人行完禮,分杳散去,朱南羨又對蘇晉道:「跟朕來。」

  她落後他一步,二人一前一後除了六部衙所。

  朱南羨屏退眾人,只讓侍衛秦桑遠遠跟著,這才問:「聽下頭的人說,你來兵部,是為見我?」

  「嗯。」蘇晉微一點頭,「明日就要走了,想私下與陛下道個別,又不知陛下何時有空閒,是以來兵部等著。」

  朱南羨笑了一下:「我聽說了,你昨日來謹身殿見我,我恰好不在,亥時出頭我去刑部,吳寂枝說你回府了。」

  蘇晉道:「是,明日出使,照林會隨我同行,府上有些事宜需要安置,阿福也要托人好生照顧。」她又問,「陛下今夜有閒暇嗎?」

  朱南羨頓住腳步,於夜色里回過頭:「還要與柳昀青樾一起議神機營的事宜,怕會到很晚。」他目光灼亮溫柔,「但無論多晚,我一定去見你。」

  蘇晉垂下眸,面頰微紅:「好,阿雨在未央宮等陛下。」

  「可是,」豈知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了片刻,半是猶疑半是怔然地道,「方徐叮囑了我好幾回,說你的身子怎麼都該養足一月,經不起折騰,如今才過了十日,我怕——」

  「陛下在想什麼。」蘇晉愣了愣,反應過來頃刻笑了,「阿雨只是想與陛下好好道個別,沒有別的意思。」

  她的笑在夜色里皎如明月,朱南羨凝神看著,一時咂不出心頭滋味。

  他到底正自血氣方剛之年,若她真心情願,他未必能忍得住,聽她說只是道別,竟先在心裡狠狠一嘆,但思及她身子還沒養好,同時又鬆了口氣。

  朱南羨與沈奚柳朝明議事議到近丑時,一到未央宮的梔子堂,只見堂中只點著一盞幽幽青燈,隔間內倒像是有灼然火光。

  栒衣與余葵一左一右候在隔間門口,見了他,欠身盈然拜下:「見過陛下。」隨後抬手,將隔間門推開。

  撲入朱南羨眼帘的是一襲紅,純粹的,不染一絲雜質的朱色。

  蘇晉身著嫁衣,坐在榻上,聽得推門聲,抬起頭來。

  她身上的嫁衣正是他贈她的。

  廣袖與裙擺開著大片大片的暗朱扶桑,雲鬢輕挽,上頭點著三支精巧紅梅簪。

  額間的花鈿也是朱色的。清透的眸光亮如星月。清淡的妝容將她原本蒼白臉色稱的晶瑩有光。唇染胭脂,艷得如烈霞春朝。

  誰說她不是傾城國色。

  這一片紅,簡直像要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一團烈火里,就要在他的眼前灼灼燃燒起來。

  蘇晉垂眸道:「古來將士出征,家中有妻盼歸,有妻北望。今陛下親征,逢霜寒時節,沿路蒼山飛雪,迢迢路險。阿雨願效仿征夫之婦,請陛下此去不畏寒苦艱難,也請陛下一定珍重自身,要記得遠在南方故里,家中有妻等你。」

  朱南羨真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他從前也曾遠行,也曾出征,總覺得男子漢大丈夫,生來頂天立地,縱有牽掛,卻不該有什麼割捨不下的,因此灑脫自得,無拘無束。

  可蘇晉這一番話,恍若要將眼前這一團烈火化作鋪天蓋地的墜天火雨,自他心上澆落,焚起心頭野草,在他心口的廣袤之地無邊燎原。

  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下將她緊緊擁入懷裡,直覺要溶進骨血里才好。

  「阿雨,我捨不得你。」

  蘇晉聽得這句話,眸光也染上一絲淒清:「阿雨也捨不得陛下。」她道,「其實仔細算算,相識以來,從未能與陛下好好相守。」

  「你等我,等我回來娶你。」朱南羨道,「現在家國堪憂,西北軍情告急,不能相守無妨。等我回來,我會把我的命,我後半生所有的時光統統交給你。」

  「好。」蘇晉在他懷裡,輕而篤定地點頭,「等陛下回來,阿雨再不跟陛下分開。」

  晉安元年九月十二,朝霞還未自蒼穹鋪就幾分華彩,初升的陽便躲去雲後。

  天就這麼亮了。

  寅時末起了很大的風,西咸池門外,兩列軍衛分左右列陣,因朱南羨此次親征決定輕裝簡行,隨行兵衛只比隨蘇晉出使的多出三個白戶所,並令群臣只在西門行餞別禮,不必再於城外十里亭設宴。


  長風拂過眾人衣衫,發出獵獵之音。

  眾人禮畢,朱南羨看向曾友諒:「宣旨。」

  曾友諒與他比了個揖,取出一道明黃詔書,交到中書舍人舒桓手裡。

  舒桓隨即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親征,為防朝政繁冗,拖沓不定,決議整改內閣,特設首輔一位,次輔兩位,命六部九寺堂官併入內閣。舉凡政務軍務,由內閣票議,三位輔臣決裁。」

  「特令,左都御史柳朝明,在朕親征期間,兼任內閣首輔一職。」

  「戶部尚書沈奚,刑部尚書蘇晉,兼任內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出使期間,他的議決權暫由戶部尚書沈奚代領。」

  此旨一宣,眾人都聽得十分明白。

  柳朝明昔領內閣,又料理大半政務,首輔一職非他莫屬。然七卿之中,沈奚與蘇晉才是晉安帝最信得過的人,他任這二人為次輔,將決裁權交給沈柳蘇三人,提升他們的權力的同時,借沈蘇之力,防止了在他親征後,柳昀一人獨大的局面。

  這正是獨屬於帝王的制衡之術。

  朱南羨道:「柳卿,沈卿,蘇卿,內閣行事條例明細,朕已命曾尚書寫在分發於各部的咨文里,你等稍後自可細看。」

  「臣等領命。」

  「家國瘡痍,民生調令,外患不止,朕今日,將政務,民生,與安南邦交交給你三人,望爾等勤勉不怠,幫朕守好朝邦。」

  「臣等謹遵聖命。」

  一聲號角長鳴,數名內侍自咸池門畔魚貫而出,為晉安帝與眾臣遞上澆了黃土的烈酒。

  朱南羨一口飲罷,翻身上馬的同時,眾臣起身跪拜。

  他勒馬轉身,看著這一地臣工:「眾愛卿平身。」

  柳朝明,蘇晉,沈奚,率先起身,爾後,蘇晉領著隨行人等再轉身與送行臣子對揖過,往左而行,登上出使馬車。

  號角聲又起,揚鞭之聲脆烈得要劃破長空,兩行衛隊分別向北向南各自起行。在漸漸凜冽的風聲中,疏忽一下就走得很遠。

  天雲低垂,行路到一半就落了雨。雨水綿密,不過些許時候就浸濕外衣。

  身後的侍衛打著馬上來:「陛下龍體要緊,可要找個地方避避雨?」

  朱南羨聽了這話,揚唇一笑:「這點雨算什麼?」隨即揮手揚鞭,策馬而奔,神情中是一如往昔的恣意飛揚,「再走快些!從這雨里衝出去!」

  雨水澆在車棚,淅瀝瀝作響,覃照林在馬車旁喚:「蘇大人,打雨點子了,可要俺找個地方歇腳?」

  蘇晉掀開車後簾一看,雨不大,卻十分綿密,遠望而去,整個宮禁猶像鎖在一團煙霧中,恍惚一下就如舊日故里。

  「不歇了。」蘇晉道,「早日去,早日歸。」

  沈奚剛從衙門裡邁出步子,身後戶部一名主事便追了出來,舉著傘全為他一人遮了雨,自己反淋成個一身濕:「沈大人當心身子,您如今可不同以往,等閒要是病了,可是要叫下官等,要叫天下百姓煩憂。」

  沈奚聽了這話,一把推開擋在頭頂的傘,抬步邁入雨帘子里,廣袖闊步走得恣意瀟灑,嘻嘻一笑:「病了最好回府睡大覺,朝政公務,天下民生,叫柳昀一個人且操心。」

  柳朝明自謹身殿取了奏本出來,站在奉天殿檐下看著這疏忽而至的雨。

  一旁為他抱著奏本的內侍道:「首輔大人,小的為您取傘去吧。」

  眼前是廣袤的墀台,身後是巍峨的宮樓。

  柳昀抬目看著這自無窮無盡的蒼空里盤旋著,急澆而下的細絲,淡淡道:「不必。」

  這數十年不休不止的風雨啊。

  他抬起手,舉在額間,往前一步便邁入雨帘子里。

  身後內侍驚呼:「首輔大人,您徒手怎麼遮風雨?」

  可他偏要徒手遮風雨。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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