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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二一六章

2024-08-22 22:14:36 作者: 沉筱之
  沈奚徹底明白過來。

  「所以,你們當時給麟兒下毒的目的有二,其一,促使蘇時雨儘快破獲登聞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你們想讓朱憫達明白,他、十三與麟兒同在一屋檐下終是不妥,難保有人會借著他們太子、嫡皇子與皇孫的身份做文章,離間他們,而最易受創的,則是他們三人當中最弱小的麟兒。朱憫達愛子心切,對於當時的他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令十三儘快回到南昌藩地。

  「因為只要朱憫達身隕,依照有嫡立嫡的規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儲的繼承人。你們的目的既是奪儲,那麼朱憫達被弒之時,十三必須離開京師,否則就是為他人做嫁衣。」

  「當時景元帝病重,已然臥榻不起。你們原本的計劃應該是這樣的,一,利用朱沢微之手弒殺朱憫達,暫令朱沢微掌大權,但朱沢微非嫡非長,便是掌權,亦無法順利繼承儲位,而真正的儲君繼承人又在南昌,遠水救不了近火,從而令儲位玄虛,朱沢微與朱南羨之間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二,待時機成熟,你們將朱憫達真正的死因透露給十三,令他回京與朱沢微徹底反目,他們之間明斗也好,暗謀也罷,反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們只要尋一個合適的時機趁虛而入,一旦十三身隕,十七無權無勢根本不足為懼,而你,朱昱深,在朱憫達與朱南羨身隕,朱稽佑被蘇時雨參倒以後,便是這隨宮裡名副其實的長皇子,可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屆時,便是朱沢微想與你爭也不能夠了,因為他已被十三耗得勢衰力竭。」

  沈奚說到這裡,冷笑一聲。

  「可惜,時局如旋渦,風浪變化不止,誰也無法掌控大局。」

  正如誰都沒料到在昭覺寺事變當日,朱南羨竟因為陪蘇時雨送信,耽擱了兩個時辰,反而趕去了昭覺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時機,先將朱憫達與沈婧之死嫁禍給了朱南羨,後又借患病之由,將朱南羨軟禁在東宮。

  時局雖變,但萬變不離其宗。

  對於當時的朱昱深來說,北涼整兵,他身為北平藩王,自當率兵出征對敵,可恰好,也讓北大營十餘千戶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

  那其實是他最好的奪位時機,朱南羨被軟禁,手無縛雞之力,朱沢微掌大權卻背負惡名,雖有兵,兵力亦不足以與他抗衡,朱昱深繼位簡直可以繼得乾乾淨淨,不費吹灰之力。

  可他放棄了,若因奪儲耽擱戰事,北方門戶失守,大片疆土淪陷,那麼這儲君之位,帝王之位,要來有何意義?

  反正他想要的,他終會去爭,盡畢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當著一眾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這些年的所有陰謀後,忽地茫然了。

  他環顧四周,其實今日在謹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與舒聞嵐,是這些年陪著朱昱深想扶相持走過來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陳謹升,原雖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職不高,是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繼位後才提拔上來的;更有人,譬如禮部的羅松堂,吏部的曾友諒,其實與此事無干,平白聽來這一股腦兒秘密,嚇得連眼都不敢抬。

  還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場,譬如自己,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卻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沈奚這才意識到,其實原來,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罷了。昔宮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幫自己一起布局,因為朱弈珩聰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長在故皇貴妃身邊,熟知諸兄弟秉性。後冬獵與昭覺寺,他用了舒聞嵐募集消息,因為舒聞嵐見識廣博,有重疾做掩護,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後關頭,要一擊制勝,謀取皇位時,他用了柳昀,因為縱觀朝野,甚至縱觀天下,殺伐果決,智計無雙,冷靜克己,苦心孤詣的,只有這樣一個柳昀。

  以至於得一柳昀,他就謀得了天下。

  可柳昀這個人,怎麼會聽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只記得,早在幾年前,冬獵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寫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動他的,卻又因朱弈珩攪局,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那時柳昀就對他說,你太驕傲,你不夠狠心。

  彼時不明所以,而今想來,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驕傲了,他出生榮權,順風順水,尊貴無匹,以至於他在雪地上寫下朱弈珩與朱昱深之名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謀,竟是全心全意地為朱昱深而謀。

  他太驕傲了,從未打心眼裡服過誰,所以他以己度人,覺得皇儲之間可以結盟,可以相互利用,卻猜不到一個皇儲竟會對另一個皇儲徹徹底底地俯首稱臣。


  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關鍵時候,總是差了半步。可眼下看來,他的這半步,又豈只是半步?他先輸在驕傲,後輸在心軟,最後輸在一道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而朱昱深與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單論行事態度,只要初心已定,終點已定,途間無論險阻,亦會披荊斬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裡呢?

  沈奚想,他終於明白朱昱深為何要聚集這些個與當年事有關的、無關的眾臣在大殿裡。

  因為他不怕,便是讓他們曉得這些秘密又如何?這個皇位他就是謀來的,事實攤開給你們看,還敢反了他不成麼?

  因為他要治,讓這些人知道秘密,對自己來說,雖多了一分危險,可是對於殿下一干只願平安度日的重臣來說,也因窺得這份秘密,不得不嚴防死守,否則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謹慎,反而更要對永濟帝臣服。

  權力就是這樣,此消彼長,敵強我弱,你已在制勝點,只要足夠強,會變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穩。

  朱昱深高坐於御案前,看著殿內沉默的,安靜的,甚至有些蕭索的沈奚,忽然開口道:「拿酒來。」

  在眾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台,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親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為何傳你來謹身殿,將這些因果一一道清講明嗎?」

  「因朕知道,你重情義,骨子裡有十足傲氣,若不將這渾局看個透徹,怕是這輩子都安不下心。」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該知此局憑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術,且你,蘇時雨,十三,其實都一樣,看重的,本也不是這個皇位。」

  「朕不願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願你縱有不甘,亦能泯於這酒中,從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來。戶部尚書的位子是你的,內閣一品輔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論功績,國公爺的封爵也該你莫屬。」

  「朕保你官位,晉你爵位,不為其他,只因戰事雖歇,並非永止,江山隱患仍在,民生待興,時局艱難,戶部尚書的位子太過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這個能耐做好。」

  朱昱深說著,將杯中酒往前一遞。

  酒水微晃,盪出一圈又一圈暗紋。

  是好酒,聞著都覺得香,覺得烈,覺得冰涼。

  沈奚看著酒水,慢慢地,失笑出聲,越笑越覺得好笑,幾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揚袖打翻了朱昱深遞來的酒水,雙目布滿血絲,嘶聲道:「你不如殺了我——」

  殿中的內侍與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於地。

  侍衛闕無提劍欲懲治沈奚,走到近旁,卻被朱昱深抬手一攔。

  他平靜地看著沈奚,一直沒說話,知道看著他的神情一點一點落寞起來,難過起來,十三沒了,時雨也走了,二姐隕沒,三姐聽說去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該怎麼辦?

  沈奚慢慢轉過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個瞬間,他竟無比期盼能有侍衛追上來,給他脖子一劍,這樣他就不用困在這裡了,不用陷於恩義,情仇,與明謀暗鬥。不用作繭自縛,也不用畫地為牢,他太討厭這些了。簡直憎惡。

  可是沒有,身後只有蒼茫的風,沒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台,舒聞嵐才跟朱昱深請示:「陛下,可要著人跟上去盯著,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卻搖了搖頭:「不必,他會想明白的。」又淡淡地添了句,「可別小瞧了他。」

  幾名內侍進殿將倒灑的酒水收拾乾淨,朱昱深對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對吳敞道:「你也退下。」

  不知何時日已西斜,也許因為先帝新喪,明明年三十的黃昏,天地一片肅殺冷清。

  舒聞嵐走下墀台,放緩了腳步,不過須臾,內侍吳敞便跟上來,有模有樣對行了個禮,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一邊落後他半步走,一邊道:「少爺,老奴當日已按照吩咐,將那番話與柳大人說了。」

  舒聞嵐神色無波瀾:「怎麼說的?」

  「便是在提蘇大人的時候,順道說了句『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痴傻』,可柳大人像是無動於衷,只回了一句,他認了。也不知究竟是認什麼。到底是認蘇大人對他的記恨,還是認自己權力大,終究會惹帝心生疑。」

  舒聞嵐沉默一下:「陛下那裡呢?」

  吳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時,只提了一句『明華宮方起火時,柳大人就到了,說是詢問燈油的事』,陛下便不讓老奴說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無動於衷。」

  說到這裡,他皺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見識了許多皇子與王公大臣,也就這二位,實實在在摸不清心裡在想什麼,少爺,您說,咱們能成事麼?」

  舒聞嵐面對夕陽,負手而立:「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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