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江宅的護院與鎮上的獵戶趕到了,一共二十人。
上山的路有四條,江舊同問:「蘇公子,可要將人分成四組,五人一組上山尋人?」
蘇晉搖頭道:「不,分成五組,四組上山尋人,餘下的在這裡等,一旦有狀況發生,可及時增援。」
大虎二虎的爹道:「那我也一起去!」
蘇晉道:「不行,你不會武藝,倘若遇到猛獸,他們還要分神照顧你。」
又對晁清道:「雲笙,你帶著阿虎爹與江家的下人再去鎮上打聽打聽,最好能趕在天亮前確定這四個孩子的去向,照林,你跟著雲笙去。」
一行人等分頭行動。
近中夜,尋常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回鎮的桑車偶爾會發出骨碌碌之聲,整個小鎮早已安睡。
南亭坐在車上,遙遙看見鎮頭有人舉著火把,隱覺不對。
他跳下桑車,讓車夫先行,直到確定鎮口等著的人是江家小姐江玥兒,才放下心來。
江玥兒也看到南亭了,迎上來先喚了聲:「南公子。」才道,「小辭不見了。」
南亭眉心一蹙:「怎麼不見的?」
江玥兒將事情說了,然後道:「晁先生已安排人上山,也著人去平川縣報官了,阿爹讓玥兒來鎮口等公子,一旦公子回來,請公子立刻去晁先生的住處。」想了想,又補一句,「公子在鎮子上走動得少,晁先生就住在東邊那片桑田後面。」
誰知南亭聽到「報官」二字,眉間似閃過什麼,舉著火把朝翠微山看去,想起前幾日,江辭來求他教武時,說:「師父,我找到了一條上山的秘徑,就在鎮口往西三株老鐵樹後頭,您等著,我過幾日帶上小弟去山上掏鳥蛋來孝敬您!」
這倒霉孩子。
南亭忍不住「嘖」了一聲。
「晁先生那裡我就不去了,我從鎮口上山,沿途會留記號。」
說著,將布囊放在桑車上,對車夫說了句:「幫我送回江宅。」卸下腰間長刀握在手裡。
江玥兒追上兩步:「南公子要獨自上山?」又擔憂道,「可夜裡深山,公子獨一人,如何自保?」急急忙忙從身邊丫鬟手裡拿過一個木匣,「玥兒陪公子一起去吧,玥兒備了藥匣子。」
南亭看她一眼:「不必,你幫不上忙。」
目光又落到她手裡的藥匣,想了想,從裡頭揀出治外傷的金瘡藥與祛毒的甘草丸,說了句:「回吧,夜裡當心。」折身走了。
江玥兒的臉驀地紅了,待想回一句「公子也當心」,一抬頭,南亭的身影早已沒入了夜色里。
她有些惘惘的,方才南亭探手取藥時,與她站得近,捧著藥匣子的掌心都出了汗。
直到趕桑車的車夫田叔喚她,才回過神來。
「小姐,我送您回江宅吧?」
江玥兒搖頭:「送我去晁先生那裡。」
南亭一人上山,她不放心,想過去問問有無富餘人手。
上了桑車,看到南亭放在一旁的布囊,忍不住又問:「田叔,南公子今日怎麼想著去平川縣呢?」
「哦,說是想去寧州,去置辦些東西。」
江玥兒怔住:「他要走?」
「小姐不曉得麼?南護院剛來江家時,簽的長工契只到永濟五年。」
「那他日後還回來麼?」
「這我就不曉得了。」田叔道,看出她的心思,「南護院武藝好,還識字,長得也一表人才,小姐,」故意拖長音線,「過幾日該趕花朝了——」
一旁的丫鬟聽了也道:「是啊,小姐,過幾日趕花朝,芹兒給你扎河燈!」
「死丫頭!」江玥兒一張臉騰得紅透,要去擰她,「淨胡說!」
春日夜原該是蟲鳴不斷的,然而翠微山的一小片密林里,除了時不時傳來一聲粗重的喘息,四下里寂然無聲。
一塊丈長的矮岩下,江辭、大虎二虎與雲熙緊緊挨著。
二虎早已嚇尿了褲子,大虎一張臉亦慘白無色,江辭左臂一大道撕裂的傷口還滲著血,雲熙想著他到底是為了幫自己,撕下一大片衣擺為他包紮。
其實他們掏了鳥窩就打算回了,誰知下山的路上竟遇到了一頭野豬,張著獠牙怒氣騰騰地看著他四人,蹄子在地上一磨,飛奔著就朝他們撞來。
四個娃娃不要命一般地跑,奈何卻跑不過猛獸。
後來還是雲熙急敏,眼看天快黑了,大吼一聲:「找石頭砸它!」自己站到了一棵粗壯的榕樹旁。
野豬攻擊獵物時先撞先拱再撕咬。
江辭一看這舉動,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把將他拽去一旁:「你去找石頭,我來!」
那頭野豬的注意力已被江辭吸引,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奔來時簡直地動山搖。
野豬距自己三丈遠,江辭一個閃身躲去了粗壯的榕樹後。
「轟」的一聲,榕樹發出一聲巨響,雲熙帶著大虎與二虎,趁著這野豬撞得暈頭轉向,舉起石頭就朝它頭上砸去。
這一撞一砸野豬元氣大傷,它原地晃了晃,雖跌爬在地,卻沒暈,對著江辭四人發出怒氣騰騰的嘶鳴。
「跑——」江辭大喊一聲,一時慌不擇路,直到找了這片矮岩躲好,才發現他們早已迷了路,今夜都下不了山了。
江辭的傷是方才野豬撞榕樹時被震到地上蹭開的口子。
雲熙看血流不止,包紮時就用了點力。
江辭忍不住皺眉「嘖」了一聲。
大虎關心道:「老大,您是不是怕疼?您要是覺得疼就喊出來。」
江辭有點生氣:「誰怕疼了?我能怕疼嗎?沒見識!」又道,「這是我跟我師父學的,他不高興了就會『嘖』一聲,高手都這樣!」
大虎與二虎一聽這竟是南鏢頭的習慣,眼都直了,咽了口唾沫,同時學舌:「嘖!」
雲熙沉默了一會兒,道:「江辭,方才多謝你。」
若非他挺身而出,受傷的就是自己了。
江辭看他一眼,月色穿林而灑,被濾去了好幾層,岩石下更是一片黑黢黢,只能瞧見透亮的眸。
他「哎」了一聲,不想說自己其實是出於內疚。
他們江家是有軍籍的,大隨武將,職責在戰,在守,最講究忠義坦蕩,說人「沒爹」,揭人傷疤,太次太沒品了,不是他江小少爺干出的事兒,雖然那句話是他座下護法說的。
「木頭這個名字不適合你。」江辭轉移了話題,「還是晁先生會起名字,木雲熙好聽些。」
雲熙笑了一下,垂著眸道:「可我很喜歡木頭這個名,是我一個很親很親的人給我起的。」
江辭奇道:「你除了阿香姨還有親人麼?那你去找——」
話未說完,寂然無聲的暗夜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嘶鳴,從喉管子出來的聲音,滲著怒意——竟是方才那頭野豬找來了。
二虎嚇得戰戰兢兢:「老、老大,怎麼辦?」
江辭壓低聲音問:「雲熙,你腦子好,你說。」
雲熙想了想,他們方才跑了足有半刻,野豬一直沒有追來,此刻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呢?
又聽到低微的吸氣聲,像在聞著什麼。
血味?
那找到他們,只是遲早的事了。
雲熙一下握住了江辭的胳膊:「跑!」
四個孩子一下從岩石底下竄出,往密林更深處跑去,與之同時,野豬低吼一聲,撒開蹄子就追上來。
然而,他們四人方才一番奔逃已耗光了力氣,加之沒吃夜飯,哪裡能快得過猛獸,眼見著落在最後的二虎就要被野豬追上,大虎嘶喊一聲:「二虎子——」
江辭一咬牙,回頭兩步就要拽二虎的胳膊。
逃命最忌諱左顧右盼,到最後一個都救不了,雲熙一看那野豬一下就要撞上三人,也急了,拼了命叫,想吸引野豬的注意,照著方才引它撞樹的法子再來一回,可惜野豬全然不理他,衝著血味而去。
正這時,暗夜中,忽聞一聲刀鳴。
一星火色從天而降,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弧形。
「江辭,接住了!」一個沉朗的聲音伴火而來。
江辭雙眸一下瞪大:「是我師父!」
他喜不自勝,連帶著四肢都湧上無窮力氣,穩穩將落至眼前的火把接在手中,嚇退朝他們奔來的野豬。
野豬原地徘徊兩步,低吼兩聲,卯足力氣再次撞來。
「閃開!」南亭喝道,提刀而上,擋在江辭身前,在野豬撞來的瞬間一個旋身避過,與之同時,右手的刀拋至左手,反身往下一劈,然後——「嘖」了一聲。
這山里長大的豬,皮真是又硬又厚,這麼一劈,尋常的牛羊都該兩半開花了,它竟只開了個口。
江辭、大虎、二虎眼都看直了,不約而同地跟著:「嘖!」
火色只照在南亭一處,就像他身上帶著光一般。
野豬受了傷,更是怒氣騰騰,簡直要不死不休。
南亭從前在西北斗過狼,在封嵐山殺過熊,被關在東宮的時候,還斬過群蛇,知道這些畜生被激怒後的脾氣,收刀的一瞬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縱身一個騰挪,避開野豬回頭一撞,隨即矮身而下,一手撐著地面,找准它側腹的柔軟處,另一手直接將長刀灌入它的身體中。
野豬嘶鳴一聲,用足力氣甩蹄子蹬他,然而南亭早已飄飄然退開數步,連它臨終的血都沒濺到一滴。
「太、太厲害了——」江辭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南亭都走到他面前了,才蹦出這麼一句。
南亭看著他左胳膊滲出的血,眉心微蹙,從腰間掏出金創藥,原打算叫大虎二虎幫江辭敷,誰知低眼一看,兩人的褲子都濕了。
沒出息。
他又四下一望,找到站在暗處,一直沒出聲的孩子,說道:「你過來。」
木雲熙對眼前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他知道這就是江辭與大虎二虎日日裡奉若神明的南鏢頭,卻疑心自己是否還曾在哪裡,見過他?
一個小小的,如星似月的身影自暗色里走出。
南亭也沒細看,將金瘡藥遞給他,然後打量著江辭的傷口,說:「把袖管子給他扯開,上了藥再——」
話頭一下哽在咽喉里,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地定住。
那張臉他記得,他看著他長大,像他皇兄,也像他皇嫂,像他找了多少年,尋遍天涯都無蹤跡的家人。
心中有海潮吞天,雙眸里日升月落。
朱南羨別過臉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