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魔界第十八代魔尊，槐商陸。
魔界在西境大陸的最東邊，據九嶷山，占無流海，擁百萬魔軍。
自詡與我們對立的正道之人聞之無不膽顫連連，且對我們恨之入骨。
魔與道對立上千年，永不共存、不死不休已是天下共識。
魔與道也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間憑藉誰的三言兩語便手拉手變作好朋友。
因而我也沒打算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改變，我覺得沒必要，也不需要。
對立就對立吧，反正都這麼多年了。
況且魔界之人生來大概便是有些好鬥的血液流淌在身體裡，所以下面的那些人總有事無事與住在我們隔壁春歸山裡的老鄰居有些摩擦。
或許，他們只是太寂寞了。
春歸山的那些老道士們跟釘子戶似的，仿佛就是這片山里長出來的一樣，不知道霸占這座山頭修行了多少年了，這樣一想，我就覺得他們和我們也沒多少區別，同樣是占了山頭在修行，怎麼他們就是受天下敬仰的正道，我們就是人人唾棄的魔道。
我想，我們只是因為生在魔界，若是生在正道，沒準兒我也是個根正苗紅的正道之士。
我立在九嶷山的最高處，望著下邊波浪滾滾的無流海，越想心裡越惆悵。
明明同一片天空，呼吸的是同樣的空氣，看到的景色卻偏偏不同。
聽說春歸山一年四季花常在，五顏六色，景色很絢爛，九嶷山卻只有常年像是染了墨汁樣的樹林與從來不化的雪巔，真不公平，這是我從閒聊的屬下口中聽來的。
魔界的人大多獨來獨往，爭強好勝，奉強者為尊。
即使我年少時憑藉自己的本事當上了魔尊，但我從來不敢鬆懈修行，唯恐有人來挑戰，將我一腳踹下這王座。
換了在別處，本來不做王也不是不行，但在魔界不行，從高位上落下來比本來就在谷底的人處境更慘。
我每日除了修行還是修行，偶爾會聽屬下說點外面的消息。
他們一會兒說叫我率領大軍去攻春歸山，一會兒叫我聯合西境妖屍稱霸整個西境，還有人竟然說去春歸山抓幾個弟子威脅四宗讓他們撤出春歸山，我坐在高高的骷髏王座上，扶額嘆息。
瞧瞧他們說的話，要不就是希望我去送死趁機自己上位，要不就是格局太小，有失體面。
我與他們說過很多次了，我們是魔界，不是什麼土匪強盜，不要總想著幹些燒殺搶掠的事兒。
雖然我很少出九嶷山，但外面那些能人異士我還是聽說過不少，我想著，只要我不去外面惹事，那些正道也尋不到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攻打我們。
這樣我們可以安心休養生息，等待合適的時機，到時候干一票大的。
我知道，底下有些野心勃勃的人對我這種畏戰的態度不滿，對我不服，但他們又打不過我，還不是只能乖乖聽我的話。
我也不是畏戰，更不是避戰，主要是我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王者之路的終點。
四處征戰又能得到什麼呢？
除了打得頭破血流，更添罵名，別的什麼也沒有，就像現在一樣，除了這張四處漏風的王座，我什麼也沒有。
我活得太久了，常年日夜顛倒地修煉，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有時我開始閉關之時看到濃霧中的樹木剛抽了碧綠的新芽，可當我出關之時，外面已是鵝毛大雪，大樹空餘枝丫。
日復一日的，每閉關一回出來，我就覺得這心頭的雪埋得越深，好像連身體裡淌著的血液都是冰水了。
時間久了，便覺得日子越過越無趣，跟前也沒個有趣的人。
要麼就是溜須拍馬想在我面前博點好處的人，再要麼就是嘴上對我歌功頌德眼裡對我藏著殺意的人，這些我都看在心裡，也懶得拆穿。
帝王之路，從來就是一條孤獨的道路，這是上一任魔尊死的時候對我說的。
我握著他粗糙且沾滿鮮血的手，問他這一生因為走上這條孤獨之路後悔過嗎？
他搖了搖垂垂將休的頭，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說他足夠幸運，也不孤獨，因為他跟前還有我。
說完這句話，他就斷氣了。
他的手無力地滑下，掌中僅剩的最後一抹溫暖留在我的頭上，那時，我尚未體會到他臨終時話里的意思。
可現在，我偶爾會越發想念起他掌心的那點暖意，時光堆疊，這點餘溫也漸漸覆在一年又一年的冬雪之下，逐漸冰涼。
如今回想起，那恐怕是這世間留給我最後的溫暖了吧。
原來，真正擊敗自己的向來不是所謂的敵人，而是長年累月一點一點堆積在心底的空虛，這種孤寂把我的精神與熱血一點一滴熬干，最後只剩下這副好似朽木般一吹就散的軀殼。
忽然之間，我有點理解為何代代魔尊總是到最後都要與正道開啟一場大戰。
只有戰爭，只有遍野哀鳴，似乎才能喚醒他們那死寂的心與靈魂，讓他們暫時脫離這種無邊無際的虛空。
世人眼中，魔界之人總是猖狂自傲，目中無人，殊不知，他們的確是目中沒有裝他人。
就如現在的我一般，一眼望下去，昏暗的大殿中立著那麼多人，我卻看不清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面容，他們的眼中亦是同樣。
「尊上，屬下聽到他對您出言不遜。」常在眼前晃悠的一個屬下走到我跟前對我說。
我眯了眯眼，幾個魔兵抓著一個少年扭送到殿中。
還沒等我開口，旁邊的屬下突然指著少年厲聲一喝，「你目無尊上，該當何罪？還不報上名來？」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驚得心都蹦了有三尺，於是皺眉瞥了他一眼。
大驚小怪。
他似乎也意識到不妥，趕緊點頭哈腰賠罪。
我知他是忠心的人，只不過偶爾有些狐假虎威，油嘴滑舌，倒也不算什麼大事。
「叫什麼名字？」我懶懶地斜倚著王座，眼皮也未抬地問道。
這種芝麻大的小事，平時也都見慣不慣了，我本也懶得管這些，只不過既然這事兒到跟前了，為了維持王者的威嚴與臉面，也只好過個場子訓誡幾句稍作懲罰也就算完了。
少年滿身透露著倔強，也不看我，冷冷答道：「魍涵虛。」
我這才抬眸仔細看了他一眼，面容年輕，眉目中透著一股恨勁兒與狠勁兒，長得雖是俊朗，但一看就是不好易與的主兒。
不過好歹是在魔界，原本也沒幾個人是善茬，倒也不稀奇。
「把你說本尊的話再說一遍來聽聽。」我順口問道。
旁邊的屬下聞言忙在旁阻攔道：「尊......尊上，您不必聽......」
我餘光掃了他一眼，觀他膽戰心驚的神色，想來該是十分不悅耳的話，不過我並不在意，因為，已經很多年沒人敢在我面前頂撞我了。
魔界之人就該多些旁人沒有的勇氣與膽量，而非像我這般終日死氣沉沉。
魍涵虛冷然一笑，眼裡卻似乎有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直直盯著我道：「我說現在堂堂魔界尊上是縮頭烏龜，不如換我做魔尊。」
這大言不慚的話聽得叫下面的人皆戰戰兢兢。
而我卻一點都惱不起來，反而還略感欣慰，仿佛心裡也突然被他這番振聾發聵的話感染了幾分久違的熱意。
嘴角情不自禁地扯了抹笑，淡淡道：「那你得加把勁兒修煉，你打敗我的那日，便是你登上王座之時，本尊等著你。」
說完，我心情好極了，拂袖就要走。
後頭的屬下一看我要走，又問道：「尊上，如何處置他？」
我微微頓足，想了想，「放了他，另外，本尊罰你火舌洞修煉百日。」
後頭那句話不僅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其餘的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