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嬈耳朵嗡嗡作響,女郎卻已取下帷帽,笑臉盈盈地朝陸君平喊道:「表哥。記住本站域名」
「岑姑娘。」陸君平朝自己的便宜表妹點了點頭,似笑非笑的瞥了容珺一眼。
陸君平的生母出身及位份都不高,明帝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接他回宮時,居然召告天下,說他乃溫貴妃所出,只是他出生時命中帶劫,才不得不送出宮,寄養於佛寺。
溫貴妃為明帝最受寵的妃子,除了膝下無子以外,母家勢力絲毫不遜於皇后的母家何氏。
她為威永侯嫡幼女,與岑家兄妹的母親正好是嫡出的親姐妹,於是乎,陸君平一回宮就平白無故多了許多便宜親戚,比如這兩個貨真價實的天之驕子,岑時卿與岑煊。
又比如岑時卿身為太子太傅的父親,與身為威勇侯嫡女的母親溫氏,還有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溫斯年。
溫相是溫貴妃及溫氏的嫡出大哥,同時也是岑家兄妹的親舅舅。
兄妹倆身份之矜貴,非尋常勛貴人家可比,滿京城,無人不羨慕他們。
思及此,陸君平目光不由得飄向已是臉色煞白的雲嬈。
他突然覺得這個小丫鬟有點可憐。
岑時卿母家如此強大,又是岑府獨女,岑母從小就將她當成掌上明珠,有求必應,完全是錦衣玉食堆著養出來的,這樣的一個人,京城上下,誰不想娶她為妻?肯定任何一個有野心的男人都想。
相較之下,雲嬈這麼一個從小被扔在乞丐窩的孤女,又算個什麼東西?隨便到街上問個三歲小兒,都知道該娶何人當正妻。
三歲小兒都懂的事,雲嬈自然不會不懂,是以前世容珺與岑時卿定下親事之後,她不曾有過一句怨言,這一世,她更是早早做好遠離容珺的準備,就是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與岑時卿碰面。
前世她也曾岑時卿見過面,回憶並不怎麼好。
她還記得這位天之驕女,對她說過的每一個字,當時她聽完之後,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起來的自卑和嫉妒,都被赤-裸-裸地扒了出來,在這位天之驕女面前,無所遁形。
那是打從她被容珺帶離那個骯髒的乞丐窩之後,再也沒出現過的自卑。
那滋味,遠比當初長公主面前,被張媽媽扒到只剩一件心衣與褻褲時,還要難堪。
那也是她頭一次無比痛恨自己的出身,無比地憎恨狠心拋棄自己的爹娘,為自己的自不量力,深感羞恥。
雲嬈其實從來不覺得自己悲慘,反而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否則也不會在隨著牙婆回去的路上,遇到容珺。
當時已近年關,天空落著鵝毛大雪,她縮在牆角,渾身都要凍僵,忽然有個婦人來到她面前,拿帕子給她抹了抹臉,捏起她的臉,端詳半晌。
婦人很快就露出滿意的笑容,先是給她一件溫暖的棉襖,再說她長得好看,得了貴人眼緣,要帶她去貴人家裡當丫鬟。
那時的她,每天吃不飽穿不暖,可以為了地上碗裡的一小根肉絲,欣喜若狂大半天,做夢都想有人帶她回去當丫鬟。
她求之不得,滿心歡喜的跟著婦人走了。
後來,容珺出現了。
當時容珺約莫十二、三歲,是個奇怪的少年,下著大雪,卻放著後面溫暖馬車不搭,偏要騎馬。
少年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消極的陰鬱氣息,微微上挑的鳳眸里,全是憤世嫉俗的冷漠,玉琢般的臉龐冷得像冰塊一樣。
雲嬈從沒看過那麼好看的人,當他騎著馬出現在眼前時,便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完全挪不開眼。她心裡想著,這個神仙公子身後的馬車,刻著那麼精緻的雕紋,裡面肯定很溫暖,很舒適,可眼睛始終看著他。
雲嬈年紀雖小,卻也知道,漂亮的神仙公子和華貴的馬車,自然要看神仙公子。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放肆,就在少年快要經過她時,突然停了下來,橫出一管鐵笛,攬住了她與婦人。
他就那麼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婦人面露不耐,忍不住開口:「這位小公子……」
少年眸子彎了起來,臉上帶著漫不經心卻又溫柔的笑容,無視婦人,逕自問她:「丫頭,今年多大?」
他笑起來又更好看了,聲音也懶洋洋的,沙啞,低沉。
雲嬈不由得心生好感,想也不想,沖他笑了笑:「六歲。」
少年眉梢微挑,掃了眼一旁的婦人,似是一眼看穿她的身份,或是早就知曉,好笑地問:「哦?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婦人臉色隨著他的話逐漸變得難看起來。
雲嬈怔了下,搖頭:「不知道。」
他輕聲哼笑:「那你還敢跟他走。」
雲嬈仰頭,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不假思索道:「因為不想餓肚子。」
興許是這個答案太直白,少年忽然沉默,好一會兒,才又說:「跟我走也不會餓肚子。」
雲嬈看著他,突然猶豫。
少年身著錦衣華服,舉手投足間盡顯矜貴氣息,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雲嬈年紀雖小,卻也知道,高門大戶的丫鬟身家都得清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還是個乞兒。
她低下頭,原本清亮開朗的聲音,忽然怯弱起來:「貴人莫要開玩笑,知知就是個無父無母的乞兒。」
關於自己親人,雲嬈什麼也不記得,唯一記住的,就只有自己的小名叫知知。
她不想再拋棄,與其隱瞞自己的身份,回去之後又被賣掉,不如據實以告。
少年笑了聲:「看得出來。」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隨後想起自己渾身髒兮兮的,頭髮還都打綹,臉上的泥雖然被婦人擦掉了一些,依舊慘不忍睹,就連婦人給她的棉襖,也因為她瘦到只剩皮包骨而松垮垮。
的確顯而易見。
「等等,這丫頭是我先看上的,已經有貴人要帶她回去當丫鬟,你要丫鬟就去別的地方找。」婦人忽然出聲。
少年不予理會,逕自下馬,低眸看她:「現在,你還有另一個選擇。」
雲嬈的眼睛慢慢瞪大。
「跟我走。」
打從她被拋棄之後,再沒有人給過她選擇,一直以來,她都只能被迫接受一切。
雲嬈仰首,怔怔的看著少年。
少年很瘦,也很高,一身絳紅銀線暗紋華服,身披精白素麵杭綢鶴氅,天寒地凍雪花紛飛,他滿身都是雪,渾身上下卻流露著溫潤如玉,如春風般的溫暖氣質,宛若天上謫仙玉人,不沾半點菸火氣息。
仿佛稍早前的陰鬱氣息只是她的錯覺。
雲嬈從很小的時候,就不相信這世間有神佛,倘若真有神佛,那為何祂們從未聽到她那些再卑微不過的祈求,但在這一刻,她願意開始相信。
「好。」
她剛開口,少年就將她抱了起來,不發一語地往後頭的馬車走去。
「等等,等等,這丫頭是我先看中的,是我跑了好幾個乞丐窩才尋到的好苗子,你怎麼能說搶就搶,就算真要搶,你好歹也得給我跑腿費──」
牙婆在後面追著,少年從腰間拽下錢袋,頭也不回的往後一扔:「滾。」
她逐漸聽不到牙婆的聲音。
馬車裡果然如她想像的那般溫暖。
只是裡頭不只有溫暖的熏籠,還坐了另一個華服男子,劍眉星目,器宇軒昂。
男人的眉眼與少年有幾分相似,一見到少年抱著她上馬車,英挺的劍眉就重重的皺了起來。
「這幾日你已經胡鬧得夠多,再胡鬧也得有個限度!將一個來路不明的乞兒抱上馬車成何體統,把人放下去,我絕不許你帶她回京。」男人眼中掠過一抹厲色,聲音極沉。
雲嬈聽見他的話,心中一緊,髒兮兮的小臉,瞬間變得比外頭的大雪還要白。
她又要被拋下了嗎?
少年將她安置在軟榻上,拿起帕子,慢慢悠悠的擦拭著她的臉,眼皮抬都不抬:「今日是我與妹妹的生辰。」
男人一怔,眼中閃過悲痛之色:「就算是這樣,這個乞兒也不能──」
「為何不能?」少年像是聽到什麼笑話般,低笑起來。
兩人之間的氣氛十分壓抑,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雲嬈屏著呼吸,縮著肩膀,動都不敢動。
好半晌,少年才抬頭,臉上全是毫不掩飾的冷酷:「父親,我們與她,又有何差別?」
他語氣憤慨,音量卻是極輕:「您說我胡鬧,是,兒子就是胡鬧,因為回京之後兒子連胡鬧的想法都不能有!」
男人瞬間啞口無言,失魂落魄的耷拉著腦袋,沉默許久,終是許了。
雲嬈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知道,這世間真的有神佛,從今往後,她再不用餓肚子了。當少年再次擦起她的臉,她忍不住,幸福地衝著他微笑。
回京的路上,少年告訴她,從今往後,她不再是任人宰割與欺辱的小乞丐,從他帶她離開蘇州的那一刻開始,再不會有人欺負她。
雲嬈似懂非懂,並不相信。
直到他讓她學女紅,讓她學琴棋書畫,讓她讀書識字,讓她逐漸忘記自己曾有多不堪與卑微。
可以說,她從小到大所有的自信,全都是容珺一點一滴親手建立起來的,但那一天,岑時卿卻讓她徹底明白,那些她所以為的自信,究竟有多可笑與不堪一擊。
當晚,她喝了酒,醉意來得猛烈,使人放肆,將一切情緒放大,昔日的少年已成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她倒在他懷中,不該問的話脫口而出:「公子是不是不想讓人知道,你屋裡有人?」
是不是不想讓人知道,有她這麼個出身卑微的通房?
是不是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可憐她?
他眸色溫柔如水,半闔眼睫,低眸看她。
狹長而又漂亮的雙鳳眼裡,有著她微醺的姿態。
回憶到此,雲嬈雙唇微|顫,閉上眼,不願再想。
鍾鈺見到雲嬈臉色發白,心中微微一嘆,正要上前安撫幾句,身後的男人突然開口。
「剛才來的路上,你說她叫什麼?」
鍾鈺微怔,心想,何止在剛才來的路上說過,她從小到大就跟他提過雲嬈的名字好多次,偏生這人永遠記不住。
她心中不停嘀咕,想起今天要辦的正事,還是回頭,沒好氣的看了他一眼:「指揮使大人,她叫雲嬈,雲朵的雲,妖嬈的嬈,是我最要好的閨密,小的求您大發慈悲,記一下吧。」
男人嗯了聲,渾身上下散發著冷氣,無聲地盯著眼前這個讓鍾鈺費盡心思的小丫鬟,審視意味十足。
鍾鈺瞧著像是有戲,立馬湊到岑煊身旁,低聲問道:「如何?」
岑煊神情冷肅,輕飄飄的掃了她一眼。
兩人十多年的青梅竹馬,若是平時,鍾鈺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但如今她有求於人,不敢太放肆,咧嘴笑笑,回到雲嬈身邊。
岑時卿並沒有注意到容珺身後的丫鬟與鍾鈺和自家兄長的問話,打自容珺一進門,她的目光就只有這位溫潤儒雅,芝蘭玉樹的大將軍。
那日容珺凱旋迴京,駕馬走過長街,身披戰袍,甲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威勢十足,不似尋常武將上下粗莽,玉琢一般的臉龐帶著淺淺微笑,氣質清雋儒雅,岑時卿當下便已對他動心。
與七皇子請完安之後,她迫不及迫地朝容珺福了福身,臉上同時浮起女子的羞澀婉約:「容將軍。」
容珺微微頷首,卻是看向岑時卿身旁的玄衣男子:「岑指揮使,岑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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