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是多麼情非得已,多麼被逼無奈,多麼痛苦掙扎……又如何?理解她?原諒她?」謝長晏笑了,笑容里卻滿是苦澀的味道,「我既不是公輸蛙那樣的智者,超脫紅塵外,可以無視禮法人倫;也不是風小雅那樣的情痴,即使秋姜殺了他父親,還能深愛著她。我、我半點也不在乎謝繁漪的心情想法,也不關心她的命運結局。我只想著一件事……」
她抬起頭,讓陽光照耀著她的臉,仿佛如此就可以消抵沁入骨髓的冰寒:「我要如何做,才能不讓陛下為難。」
不讓他在律法和私情中猶豫。
不讓他糾結於該如何處置謝家,處置雖然與謀逆無關卻是謝家人的自己。
不讓如意和被捲入此局中的無辜者們枉死。
不讓如意門還有漏網之魚繼續逍遙法外……
吉祥靜靜地看著謝長晏。
他還記得第一次去城門口迎接她時的情形,她坐在馬車上,故作矜持儀態端莊地朝他微笑,可那雙靈動的眼睛,蘊含著好奇,飽含著期待,還有點無知者無畏的大膽。
還是個孩子啊。
他當時心中這麼想。
而現在,那孩子長高了,眉宇間染了喜怒哀樂,有了怨憎憤恨,有了知而畏的悲傷。
可只有這樣才是大人。
才是皇后。
自古以來,公主都是少女,皇后才是女人。能當皇后、當好皇后的女子,都有一顆千錘百鍊的心。
「但你應該進去的。」吉祥開口道,「不是為了傾聽謝繁漪,而是為了傾聽陛下。」
謝長晏愣了一下。
「你總應該聽一聽,陛下這局棋是怎麼贏的。你能活著,能毫髮無傷地坐在這裡,不是因為幸運,而是……陛下在前方,替你擋住了風雨,負重前行。」
於是謝長晏最終走進了執明殿。
吉祥的話像一道霹靂,重擊過後,陰霾的心終於承受不了重量,開始「嘩啦啦」地下起雨來。
是宣洩,是墜落,卻又是解脫。
當她走進大殿,看到裡面的情形後,很是意外——殿內並沒有在刑訊逼供。
有個年輕的青衣男子正在為謝知幸施針。彰華和風小雅都坐在一旁等著,焦不棄站在風小雅身後,孟不離卻不見人影。謝繁漪坐在榻旁的地上,定定地望著那個青衣男子,表情分辨不出悲喜。
整個大殿安靜極了。
因此她的腳步聲,便顯得有點響。
彰華立刻轉頭朝她望來。
謝長晏也望著他。
兩人的視線,就這麼黏在了一起,難捨難分。
風小雅在一旁懶洋洋地開口道:「我正在跟陛下打賭,賭你會不會主動進來。」
謝長晏只注視著彰華:「陛下賭的是?」
「他賭你會。」
謝長晏心中一軟,正要感謝彰華對自己的信任,就聽風小雅道:「然後他就眼巴巴地派吉祥去給你送水了。」
所以,這算是……作弊?!
謝長晏一愣之後,卻是「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兩眼彎彎:「真的嗎,陛下?」
彰華淡淡道:「就算吉祥不出去找你,你也會進來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他的眼瞳深處,似有一把鉤子,鉤開了她心底原本被堵塞的溝渠,讓這場心雨在墜落之後,可以隨著溝渠四下疏流,不再沉積。
謝長晏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幸好這時,青衣男子施完了針,起身了。
風小雅問道:「東璧侯,如何?此毒可解否?」
被喚作東璧侯的青衣男子點點頭:「能解。不過藥材稀罕,可能要費些工夫。」
此話一出,謝繁漪原本木然的眼中一下子迸出了光,然而,喜悅之色一閃而過,很快又變成了恐懼。
風小雅道:「能解就好。再稀罕的藥材,我們都能給你找來。」
東璧侯笑了笑,笑容極是清雅溫潤。他將目光轉到了謝長晏手上,看了看她紅腫的手腕,掃過,又看向彰華,注視了幾眼後,再看向風小雅。
風小雅挑了挑眉道:「我也要醫嗎?」
「你的病,我醫不了。」東璧侯輕笑著,卻是朝謝繁漪走了過去,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後,將手指搭在了她的脈搏上。
謝繁漪當即就要掙脫,風小雅使了個眼色,焦不棄立刻上前按住她,不讓她動彈。
東璧侯把了一會兒脈後,神色很是嚴肅:「你也中過跟他一樣的毒?」
此言一出,謝繁漪面色頓變。
風小雅跟彰華對視了一眼。
東璧侯沉思道:「但你現在身體無恙,應是早已解了。你既有解藥,為何不第一時間給他吃?」
謝繁漪咬了咬嘴唇,不說話。
東璧侯見她如此,便不再追問,背起藥箱起身道:「罷了。我還是先去太醫院一趟,勞煩帶路。」
焦不棄遂領此人出去了。
謝長晏好奇地望著他的背影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東璧侯的封號。」
彰華道:「他是璧國人,因治好了曦禾夫人的病,今年四月由璧王昭尹破例賜封——而當時你正失蹤。」
風小雅補充道:「他叫江晚衣,算是當今天下醫術最好的三個人之一。」
原來如此。謝長晏看向榻上的謝知幸,心中卻跟謝繁漪一樣,先喜後憂。如此情形之下,還不如不醒。
她再看向謝繁漪,只覺心中大雨依舊滂沱,不知何時才能停歇。
謝長晏想了想,走到彰華面前,緩了緩心神才開口道:「我有好多好多問題想問,但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彰華注視著她,笑了一笑:「真巧。朕其實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陛下恢復記憶了?」
彰華點點頭。
「什麼時候?」
彰華眼中的笑意又深了幾分:「你願不願意猜一猜?猜中了有賞。」
這句話讓謝長晏覺得好像又回到知止居授課時,他出考題,她來回答。他的每道題其實都別有深意。而她從一開始不知所措,到後來越答越好,逐漸跟上了他的思維和想法。
往事如風,卻絲毫未改故人貌。
他如今仍含笑看著她,帶著十足的耐心、含蓄的指引,和入骨的溫柔。
這和謝長晏腦海中所想的情形完全不一樣。
在她滿心糾結於謝氏的謀逆時,他卻似毫不在意,不糾結,不痛苦,甚至還帶了些許懶散地倚靠在榻上,斂了威儀,透著隨意。
為什麼?
謝長晏若有所悟。
她在腦海中飛快地回憶了一遍這些天來跟彰華相處的情形,甚至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梭飛船上的臨別之吻……
啊!是那時?
因為想起了一切,所以才確認了對她的心意,才會親手為她更衣,肆無忌憚地親昵?
「你以前……絕不會這麼做的……」
「那麼,喜歡現在的我,還是,從前的我?」
……
就是那時候!
看著謝長晏驟然漲紅的臉,彰華知道她猜到了,不知為何,當時手指所碰到的光滑觸感,近在咫尺的溫熱呼吸,一下子回聚在了腦中,忽也有些耳根發燙。他心中不由得暗嘆了一聲:記憶雖然找回來了,某些方面卻還沒跟上,竟還有毛頭小子般的青澀反應。
彰華想了想,起身,站到謝長晏面前,從袖中取出一支髮簪。
謝長晏一看,正是母親所賜的烏木簪,之前不是被謝繁漪拿走了嗎?
「朕替你拿回來了。」彰華說著將簪子仔細地插回到了她頭上,「獎勵。」
謝長晏臉頰紅紅,羞羞澀澀又甜甜蜜蜜地笑了起來。
兩人情趣正濃,風小雅卻極煞風景地去問謝繁漪道:「看到他們兩個如此恩愛,你作何感想?羨慕嗎?嫉妒嗎?失落嗎?」
謝繁漪沉默了一會兒,才冷冷一笑道:「我若對彰華有情,哪裡還輪得到十九?這兩個鳩占鵲巢、奪了他人機緣的人,倒也是天生一對。」
謝長晏忍不住道:「鳩占鵲巢的,難道不是二哥嗎?」明明是他們假扮彰華篡權攬政!
謝繁漪的笑容越發嘲諷起來:「彰華和知幸,究竟誰是鳩誰是鵲,你真的知道嗎?傻妹妹。」
謝長晏的心狂亂地跳了起來,終於問出了心中的猜測:「二哥哥……跟陛下……是孿生兄弟嗎?」
彰華點了點頭。
謝長晏想:果然如此,難怪兩人如此相像……
彰華承認後,卻看向謝繁漪,從容不迫地說道:「即便如此,皇位仍是朕的。」
謝繁漪被激怒,當即跳起來朝他撲來:「呸!若知幸當年沒有遭遇不幸,若他也能跟你一樣長在皇宮,若那老東西能顧念一點父子親情,何至如此?知幸比你強一千倍、一萬倍,大燕之主是他,不是你!」
彰華沒有動,眼看謝繁漪就要撲到他身上,謝長晏正要阻攔,一旁的風小雅揚了揚袖子,謝繁漪頓時被衣袖帶起的風推倒,重新跌回到地上。
風小雅道:「你那情郎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連字都寫不好,哪一點比得上陛下?」
謝繁漪怒道:「那是因為他被彰華奪了元氣,又被狠心的老東西活埋,從小落下了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