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少爺。」
季廉躡手躡腳從窗外翻進屋裡,壓著聲音急急忙忙道:「側門的守衛已經被我支開了,我想辦法拖著外頭的人,你趕緊逃吧,能逃多遠逃多遠。」最好再也不回來,遠離這吃人的國公府。
「逃不了的。」葉雲亭端坐內室,手指拂過繡紋精緻繁複的紅衣,抬眸看向一臉焦急的書童。
「你支開的守衛只是明面上的人,」
葉雲亭起身,推開緊閉的窗扇,手指從東往西,緩緩點過一棵棵枝幹粗壯枝葉繁盛的老樹:「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藏著武功高強的暗衛,不等我跨出側門,他們就會將我拿下。」
他目光平靜,深黑的瞳孔深處藏著幾許對現狀的無奈和認命:「到時候,我依舊會被迫嫁去永安王府,而你……」將會被打斷雙腿,從此作為人質關在國公府不見天日。
葉雲亭目光轉向季廉,頓了頓,沒將未盡的話說完,只笑著將他拉到一邊坐下,隨手抓了一把桌案上的喜糖塞進他的懷中,低聲道:「左右也逃不掉,何必再白費功夫,還要連累你吃苦遭罪。」
季廉捧著喜糖,愣愣望著他,喃喃道:「少爺,我怎麼覺得你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他看著一副認命模樣的少爺,白皙圓潤的臉上浮起幾絲擔憂。
明明三天前剛得知要被送去永安王府沖喜時,少爺還吩咐他暗中探查府內守衛布防,說等到大婚當日,趁著守衛鬆懈之時,便和他一同逃出府去。從此海闊天高,無拘無束。
怎麼事到如今卻又改了主意?
「不一樣就對了……」葉雲亭在他身側坐下,信手端起涼透的茶水輕抿一口,面容沉靜。
畢竟任誰死過一回再活過來,都會和從前不一樣的。
三日前,他從父親處得知,司天台算得他的生辰八字與永安王相合,聖上因憂心永安王病情,破例特封他為永安王妃,入王府為病重的永安王沖喜。
在北昭,永安王之威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十三歲投軍,十六歲斬殺西煌大將一舉成名,此後十年間,經過大大小小無數戰役,未嘗一敗。便是最兇悍記仇的西煌將士,見到永安王的玄甲軍黑旗肝膽也要顫兩顫。
然而就在月前,永安王遭人投毒暗算,筋脈盡毀,性命垂危,據說整個太醫署的醫官輪番上陣,也沒人能解永安王體內奇毒。
當今聖上與永安王自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情同親兄弟,因擔憂永安王病情夜不能寐,後來司天台監正提議尋一個與永安王八字相輔相成的貴人沖喜,或許能解眼前危局。
而他便是司天台千挑萬選挑中的那個「貴人」。
茶盞擱置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脆響,葉雲亭撫了撫衣袖,微彎的唇邊帶出幾分譏誚。
那時他年紀尚輕,只以為是自己命該如此,直到後來入了王府,見識了人心叵測,方才明白,哪有什麼命該如此?
他與永安王,皆是擋了他人的道。
只可惜他的命不夠硬,渾噩在王府過了近一年,便因誤喝了毒湯早赴黃泉。倒是一直臥病在床據說命不久矣的永安王在他臨死之際出現在他榻前,說他是受他了牽連,問他可有心愿未了,可盡力替他達成。
他當時孑然一身,唯一的牽掛便是被扣在國公府當人質的季廉,便托永安王替他照看季廉一二……
葉雲亭收回飄遠的思緒,看著面前雙腿健在、白胖圓潤的季廉,神情多少開懷了一些。
老天到底待他不薄,雖然重活一次仍然擺脫不了給永安王沖喜的命運,但這一回,他至少可以帶著季廉一起離開。
伸手掐了一把季廉的臉蛋,葉雲亭笑道:「等會兒多吃些,等去了王府可就沒得吃了。」
季廉嘴裡含了塊喜糖,腮幫子鼓起來,含糊不清地嘟囔道:「王府的伙食難不成比國公府還差?」
他皺著一張胖臉很是擔憂,他們在國公府的伙食就夠差了,若是王府更差,這可要人怎麼活?
葉雲亭見他愁眉苦臉地為未來生計發愁,屈指在他額頭輕輕敲了一下,斂起笑意道:「總不會餓著你的。時辰到了,出去吧。」
天還未大亮,整個永安王府內守衛森嚴,氣氛肅穆。
唯有西南偏院這一角,披紅掛彩,喜慶的紅燈籠掛滿檐下樹梢,硬是湊出了幾分不合時宜的喜氣。
迎親的隊伍排成幾列在院內安靜候著,穿著大紅褂子的喜婆站在隊伍最前頭,焦躁的目光時不時掃過緊閉的門扉,深沉的嘆氣聲被滿院的寂靜一襯,便格外突兀。
今日這場親事,註定歡喜不起來。
喜婆正愁著若是這大公子一會兒不肯配合該怎麼辦,就聽嘎吱一聲輕響,正房緊閉的門扉被推了開來。
她循聲望去,就見一道頎長身影踏步而出,層疊的大紅衣擺拂過高高的門檻,如紅色流雲點亮了整座院子。
軒軒若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
不外如是。
從前她只聽人說過,齊國公府上的大公子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雖然不知何故極少現身人前,但每每露面,總能惹得世家貴女們粉面含春,翹首相望。
就憑著這一張俊美的皮囊,齊國公府的門檻都快被說親的媒婆們踏平,可直到這大公子快要弱冠,親事也沒能定下來。更不成想,這一耽擱,竟就被司天台選中了,要被送去給性命垂危的永安王沖喜。
雖說名義上是聖上親自賜婚的永安王妃,可這歷朝歷代,哪有男子嫁人的道理?更別說永安王身中奇毒,怕是根本沒幾日好活了。
這大公子的命數,怕是也要盡嘍。
喜婆嘆息一聲,心中轉過諸多念頭,很快又壓了下去,敷著厚重脂粉的臉上揚起一個生疏又客套的笑容迎上去:「王妃可是已經準備妥當了?」
說著忍不住打量了一番葉雲亭,目光隱含驚嘆。忽而想到什麼,又急急忙忙進屋翻找一番,尋到落下的紅蓋頭出來:「這大喜的日子,蓋頭可不能忘了。」她一邊念叨著一邊就要踮腳給葉雲亭蓋上紅蓋頭。
葉雲亭後退一步避開,抬手按住了她的手腕,語氣溫和中又帶著兩分強硬:「我是男子,蓋頭就罷了。」
喜婆遲疑:「可按規矩……」
葉雲亭微微一笑:「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頓了頓,又意有所指道:「諸位今日也不過陪我走個過場罷了,何必為了這點不要緊的小事耽誤了正事。」
喜婆與他對視一眼,心道這大公子的性子倒是跟想像中不同。她本來就怕葉雲亭在迎親路上鬧出亂子來,如今見他只是不肯蓋蓋頭,旁的倒是配合,便不敢再逼太緊,喏喏收了蓋頭,福身笑道:「那就依王妃的意思。」
說罷一擰身,對著迎親隊伍道:「開路——」
頓時,喜樂聲起,鑼鼓喧天。
葉雲亭著一身大紅喜服,被季廉與喜婆一左一右護著,往府外走去。
踏過院門時,他回首望了一眼喜慶之中仍難言蕭瑟的院落,眼中情緒涌動,又很快歸於平靜。
國公府門口,齊國公葉知禮與夫人殷紅葉帶領府內下人等著送親。
雖說葉雲亭是聖上親封的永安王妃,但男子嫁人從未有先例,這門婚事背後的種種因由更沒人比葉知禮清楚。聖上要看的不是過程,而是結果。只要人進了永安王府,做了永安王妃,至於過程如何,無人會在意。
他便索性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見葉雲亭出來,葉知禮眼神複雜地上前,語重心長道:「永安王乃是我北昭的大功臣,你此去是為了給王爺沖喜,務必要誠心,不可有怨懟。」
葉雲亭垂眸頷首:「是。」
大約是他的姿態太過乖順,葉知禮的慈父心腸忽然被觸動,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語聲低沉道:「這些年,是為父對不住你……」
他說著,仿佛真入了戲,情不自禁握住了葉雲亭的手,殷切叮囑道:「若是……若是將來有個萬一,齊國公府還是你的家。」
雖然所有人,包括葉雲亭都知道,這一去,他與永安王的命就綁在了一處。
永安王死,他亦死。
「父親失言了。」葉雲亭眼神平靜,無悲無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今日我踏出這道門檻,日後是生是死,都與齊國公府不再相干。」
他頓了頓,將手抽出來垂於身側,輕聲道:「生養之恩,今日便當償還了。」
葉知禮臉上諸多複雜情緒一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高大的身體微晃,
靜立一旁的殷紅葉虛虛扶住他的胳膊,輕蔑瞥向葉雲亭,嗤道:「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大少爺這還還沒嫁出去呢,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把自己當做潑出去的水了?」
「時辰不早了,走吧。」葉雲亭仿佛沒有聽到她的嘲諷,撩起衣擺,自行上了轎子。
殷紅葉面色一沉,看向神情僵硬的葉知禮:「老爺你看看,虧得你昨晚輾轉擔憂了一宿,他卻是迫不及待得很。」
葉知禮看向轎子,眼神閃動,片刻後揮揮手:「罷了。」
葉雲亭端坐轎中,聽著外面凝滯的鑼鼓聲重新響起來,疲憊地闔上了眼。
此去前途莫測,生死不知。
但他總要試一試,走出一條生路來。
迎親隊伍出了齊國公府後,便往永安王府去。
按照北昭嫁娶習俗,迎親的隊伍要繞著上京城繞行一圈,方才彰顯隆重。
越是高門顯貴,迎親隊伍越是龐大,從天不亮時就鑼鼓聲就喧鬧起來,待吉時到了,便敲鑼打鼓熱熱鬧鬧地開始繞城遊行。隊伍中還會有專門的喜婆給觀禮的百姓發喜錢喜糖,觀禮的百姓們只要說上一句吉祥話就能討到一封喜錢或者幾顆喜糖。
因此每每有高門娶婦嫁女時,這上京城的長街總會被圍得水泄不通。就是討不到喜錢喜糖,能沾點富貴人家的喜氣兒也是好的。
但是今日永安王府與齊國公府的這樁婚事,卻是悄無聲息地就開始了。
天色將將亮起來,長街兩側的攤販們才將將支起了攤位,睡眼惺忪地準備開始一日的營生,就見一支迎親的隊伍從正街穿行而過。看那八人抬的轎子,分明是富貴人家嫁女才用得上的。鑼鼓聲也響得震耳,可偏偏整支隊伍愣是瞧不出一點喜氣兒,所有人都神情凝重,神色匆匆,看著不像是辦喜事,倒像是轎子上坐了個燙手山芋,急著把人送到地方。
路過的行人見狀紛紛駐足交頭接耳,議論著這是哪家小姐出嫁。
有聽到了風聲的,壓低了聲音給那不知道的人解釋:「哪是什么小姐,這轎子裡坐的是齊國公府上的大少爺,就是給永安王沖喜的那位。」
眾人聞言一驚,隨即恍然。
難怪。
原來是給永安王沖喜的。
永安王遭人投毒暗算,病重垂危已有月余。這麼大的事,捂是捂不住的,早就傳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當今聖上與永安王情同手足,聽說因為擔憂永安王的病情,連城外的出雲寺都去了許多回,以真龍之身祈求神佛庇佑永安王度過此劫。
後來還是司天台夜觀星象,說永安王的主星暗淡,需得一位命格與他相輔相成的貴人方才能助他安穩度過此厄。
於是聖上下令,命人千挑萬選,才終於找到了一位與永安王命格相合的貴人。
便是這位齊國公府的大公子。
要說這位大公子在上京也是有些名聲的,尋常世家公子在他這個年歲要麼步入仕途嶄露頭角,要麼就橫行上京紈絝無忌,總之不論好壞,總是能瞧得見人。但這位大公子卻極少現身人前,比養在深閨的嬌小姐還精貴幾分。但他極少數的幾次露面,卻都因為極出眾的姿容,被傳得神乎其神。引得不少小姐嬌客牽腸掛肚,甚至遣了媒人上門議親。
今日難得見到傳言中的仙人之姿,路邊百姓們都伸長了脖子朝轎子張望,想要一睹真容。只可惜轎簾厚重,連一絲也窺不得。
圍觀的百姓瞧不見人,敗興地搖搖頭,唏噓一會兒也就散了去。
而此時,端坐在轎中的葉雲亭,已經被送到了永安王府。
這一樁婚事,開始得荒謬,便連過程也是極盡敷衍。
由於永安王中毒一事,聖上龍顏大怒,狠狠發落了伺候永安王的一干下人,如今王府的下人死的死,散的散,僅剩下的沒有被波及到的下人們,也各個風聲鶴唳,連走路都恨不得踮著腳尖走。
因此葉雲亭被送進來時,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王府,連個會喘氣兒的都沒有。
跟他一同進來的喜婆大約也沒想到偌大王府里竟一個人都沒有,尷尬地張望了一圈,方才幹巴巴道:「王妃且再等等,許是王府的人不知道我們到了,我再叫人去通傳。」
葉雲亭倒是見怪不怪,畢竟這一幕上一世他就已經經歷過了一遭,已然有了經驗。
他淡然立在原處,道:「且等著吧。」
上一世,皇帝派了內廷大總管崔僖來主持大婚,這一次,應當也是他。
崔僖是皇帝心腹,掌管整個內侍省,權柄通天,便是朝中一品大員見著他也要尊稱一聲「崔常侍」,如今不過奉命來走個過場,到得遲些也不意外。
他們在原地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崔僖才帶著人姍姍來遲。
喜婆連忙端著笑迎上去:「崔常侍。」
崔僖瞥她一眼,下巴微抬,身後跟著的小太監便捧出個鼓囊囊沉甸甸的荷包遞到喜婆手中:「今日有勞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喜婆迅速領會了其中意思,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後收入袖中,笑容滿面地退了出去。
王府敞開的大門重新被關上,發出沉悶聲響。
葉雲亭身側跟著季廉,主僕二人與崔僖一行人相對。
他不慌不忙,目光轉向崔僖:「崔常侍,婚儀可還要照常?」
崔僖打量他片刻,笑道:「大公子是個聰明人,咱們就不必浪費時間了。這就送您去正院吧。」
說完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葉雲亭先行,倒是十分客氣有禮的模樣。
即便早已經歷一次,葉雲亭心中還是十分驚異。
崔僖這個人出了名的手段陰險毒辣,昳麗面容配上陰沉的神情,總叫人想起花紋斑斕的毒蛇。據說他性情陰晴不定,即便面對朝廷重臣,也難有好臉色。
可偏偏兩世對上他,崔僖的態度都稱得上和善。
葉雲亭藏起眼中疑惑,隨他去了正院。
正院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只有兩個婢女守在院門口,見一行人過來,著急忙慌地起身行禮。
崔僖沒有理會她們,只轉身對葉雲亭道:「我就送大公子到這兒了,剩下的路,還得您自己走。」
「多謝崔常侍。」葉雲亭微微頷首,道過謝之後,便毫不遲疑地轉身往永安王所在的正屋走去。
崔僖看著他的背影,上挑的眉眼往下壓了壓,忽而出聲道:「大公子,天命雖不可違,但只要人活著,就還有機會。」
葉雲亭腳步一頓,轉身看他:「多謝崔常侍提點,我明白。」
崔僖一笑:「大公子是明白人。」
說罷對他拱拱手,帶著人轉身離開。
葉雲亭眼中疑惑越深,但翻遍記憶也不記得自己同崔僖有什麼淵源值得他如此提點,便索性不再想,推開門進了正室。
身後的婢女緊跟著帶上了門。
房門一關,屋裡光線便昏暗了下來,葉雲亭隨意掃視一眼,腳步不停地往內室去。倒是季廉皺了皺鼻子打了個噴嚏,奇怪道:「怎麼這麼臭?這是什麼味兒?還有這屋裡這麼黑,怎麼燈也不點一個?」
總感覺從進了王府開始,就處處充滿怪異。
季廉心裡發虛,只能亦步亦趨跟在葉雲亭身後,結果沒注意腳下,陡然踢到了什麼東西發出一聲脆響,倒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什麼東西?!」
葉雲亭就著昏暗的光線看了一眼,道:「沒事,一個碎碗罷了。」
季廉心裡更加奇怪了,將碎碗撿起來放在桌上,小聲嘀咕道:「怎麼這王爺的臥房,連個灑掃都沒有?」
葉雲亭搖了搖頭,道:「這裡除了你我,又沒其他人,做了表面功夫又給誰看?」
季廉茫然地瞪著眼,似懂非懂。
「罷了,你在外間等著吧。」葉雲亭見狀也沒解釋太多,只讓他在外間候著,獨自進了內室。
進了內室,光線越發昏暗,難聞的氣味也越發濃郁。
葉雲亭摸索著找到火燭點燃,才端著光線微弱的燭台,小心地靠近中間的床榻。
床榻的帳幔一半攏起,一半胡亂垂落。紫紅織金的帳幔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污漬,像是湯水撒上去後沒有及時清理留下的痕跡。屋裡難聞的味道,有一半便是從這帳幔上散發出來的。
葉雲亭將燭台放在床頭,皺著眉將垂落的帳幔攏起,這才看清了躺在榻上的人影。
傳聞中高傲冷漠的北昭戰神躺在髒亂的被褥之中,氣息已經十分微弱;墨色長髮枯草般胡亂散於身側,臉色蠟黃,兩頰深深凹陷下去,已經瘦脫了形,削薄嘴唇烏青乾枯,除了越發瘦削凌厲的輪廓,竟已經找不到半分昔日戰神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