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0533【乞丐】
「不行了,我不行了……」
狂奔了一陣,趙佶雙腿一軟,跌倒在泥水中。
陸賀懷抱陸九淵,喘著粗氣道:「宋兄快且起來,我方才隱約聽聞到後方犬吠,許是山寨發現咱們逃走,派人來追了。」
「你們走罷,莫要管我,我真跑不動了。」
趙佶只覺胸膛似要炸開,雙腿如同灌了鉛,乾脆擺爛的躺在地上。
「宋兄保重!」
見狀,陸賀丟下這句話,帶著妻兒離去。
趙佶靜靜躺在地上,任由滂沱大雨澆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佶終於緩過了勁兒。
「天不亡我!」
見始終無人來追自己,趙佶心頭狂喜,艱難的站起身,朝著陸賀先前離去的方向走去。
大雨漸漸變小,最終停歇。
密林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趙佶走的很慢,可即便如此,身上也被撞的青一塊紫一塊。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天光放亮。
趙佶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尋了一處石塊坐下。
身上紙衣吸飽了水,變得格外沉重,彷佛披了一件鐵甲,又重又冷。
將手探入懷中,發現青錢與三帖黃庭堅的真跡,早已被泡成了漿糊。
二十三萬貫啊,就這麼毀了。
趙佶哀嘆一聲,顧不得心疼,小心翼翼地脫下紙衣,鋪在石塊上,一點點用手把紙衣上的水壓出來。
他不敢擰乾,畢竟是紙衣,被水泡了一夜,一擰就徹底碎了。
清晨的山風一吹,凍的他直打哆嗦。
儘管很小心了,可紙衣還是被弄破了幾處,趙佶也不管,繼續套上破破爛爛的紙衣。
不管怎麼樣,總比光著身子強。
想他堂堂大宋太上皇,若被人發現光著身子裸奔,臉往哪擱?
撿起一根木棍當作手杖,一瘸一拐的繼續前行。
陸賀曾與他說過,衢州山中多虎豹,得儘快下山,否則憑他的小體格,遇到虎豹,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
「咕嚕嚕~」
腹中翻湧的酸水,讓趙佶很難受。
強忍著飢餓,他悶頭一直走。
渴了就喝些雨水,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吃些不知道名字的野果。
一直走到傍晚,總算走出了大山。
前方豁然開朗,一片村莊坐落在山坳間,裊裊炊煙升騰而起。
趙佶精神一震,加快步伐。
走近才發現,村子很蕭條,大多茅草屋都已經倒塌,只剩下二十餘戶有人居住。
村民極為冷漠,一個個用警惕的眼神看著他。
趙佶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杵著木棍來到一戶冒著炊煙的人家前,站在籬笆院子外,用剛學來的衢州方言喊道:「能否給口飯吃?」
「趕緊滾!」
一個面容黝黑的漢子手持鋤頭走出來,罵罵咧咧的驅趕。
見狀,趙佶只得轉身離去。
目視著他的背影,漢子啐了口唾沫,嘀咕道:「老子自個兒都沒飯吃,哪有餘糧給你這腌臢玩意兒。」
一連問了幾家,都被趕走,趙佶心灰意冷的坐在地上歇息。
他如今身子虛的很,走一小段路就氣喘吁吁,渾身發軟。
忽地,趙佶發現村子不遠處有一條溪流。
心念一動,立即起身朝溪流走去。
溪流不深,只沒過膝蓋,趙佶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打算抓兩條魚吃。
但他哪裡知道,這溪流就在村口,平日裡沒少被村民摸,就算有魚,還能等得到他?
在河中摸了足足一刻鐘,魚沒抓到,倒是摸了一些螺獅和幾個河蚌。
蚊子再小也是肉。
趙佶捧著螺獅和河蚌,喜滋滋的上了岸,一番挑挑揀揀後,最後選了一戶還算完好的草屋。
在草屋裡搜尋了一遍,最後只找到一片陶片,又找來一些乾草和樹枝,正準備生火做飯時,趙佶這才發現,沒火摺子。
忙活了半天,到頭來卻還是一場空。
趙佶頹然的坐在地上,心情跌落谷底。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小院裡傳來朗朗讀書聲。
「宋璟第一,李廣無雙。燕許手筆,李杜文章。通有一心,綰無他腸。鳥鵲識李,草木知張……」
趙佶側耳傾聽,發現孩童讀的是《十七史蒙求》。
趙宋文風昌盛,孩童蒙學的書籍也比隋唐更加豐富。
除開《百家姓》與《三字經》之外,還有《十七史蒙求》、《史學提要》、《神童詩》等諸多進階啟蒙讀物。
「洪武諷帝,方慶悟君。好禮臥馬,申屠斷鞅……」
聽到這句,趙佶忍不住出聲笑道:「小娃你背錯了,是好禮臥馬,申屠軔輪,明日該被先生打掌心嘍。」
背書的孩童不幹了,當即放下書本,反駁道:「俺沒背錯,俺娘教的就是斷鞅,伱這叫花子懂個甚。」
趙佶說道:「你娘學問稀疏,也敢教你,豈不是誤人子弟?」
「你放屁!」
孩童氣鼓鼓的瞪著他。
趙佶也不惱,琢磨著該如何找這孩童借火。
這時,一名小婦人從屋內走到院子裡,看著不遠處的趙佶,先是屈膝行了個萬福禮,而後柔聲問道:「敢問這位大官人,好禮臥馬,申屠斷鞅,錯在哪裡?」
剛剛說人家壞話,人家就出來對峙了,趙佶有些尷尬拱手還禮,口中說道:「此句最早出自《後漢書.申屠剛傳》,光武帝嘗欲出遊,剛以隴蜀未平,不宜宴安逸豫。諫不見聽,遂以頭軔乘輿輪,帝遂為止。」
「後有郭憲諫光武帝,有『拔佩刀以斷靷』之事,唐人李瀚將這兩件事混淆,因而才有了申屠斷鞅之說,然則申屠軔輪才是正典。」
聞言,小婦人面露恍然之色:「受教了。」
見趙佶官話講得極好,字正腔圓,且學識淵博,雖面容狼狽,卻氣度不凡。
一時間,小婦人不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問道:「這位大官人怎會流落至此?」
趙佶心下一喜,趕忙答道:「不瞞小娘子,我本金陵人士,本想前往福建尋親,卻不曾想半途遭了匪寇劫道,九死一生才逃了出來。」
「原來如此。」
小婦人點了點頭。
如今這世道,匪寇橫行,劫道屬實尋常。
趙佶趁勢打蛇上棍,哀求道:「小娘子心地善良,可否給口飯吃?」
小婦人猶豫了片刻,說道:「若大官人不嫌棄粗茶淡飯,便來吃一些罷。」
「多謝小娘子!」
趙佶立刻杵著木棍,強撐著發軟的雙腿快步走過去。
進了院子後,趙佶識趣的沒有進屋,站在那等著。
那孩童瞪大眼睛看著他,問道:「金陵是哪裡?」
趙佶答道:「金陵在江南。」
孩童滿臉茫然,追問道:「江南又在哪?」
「江南自然在長江之南。」
趙佶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著孩童的問題,目光卻一直盯著廚房。
片刻後,小婦人端著一個陶盆出來了。
陶盆中裝著麥飯和一些小菜,顯然是娘倆吃剩下的。
「家中貧苦,還望大官人莫要嫌棄。」
「小娘子太客氣了。」
趙佶咽了口唾沫,接過陶盆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頃刻間的功夫,陶盆中的飯菜便被一掃而空。
趙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感激道:「我眼下身無分文,無以為報,不知能否幫上些忙。」
小婦人也不矯情:「倒是有一件事情想勞煩大官人。」
趙佶答道:「但說無妨。」
小婦人說道:「亡夫也是讀書人,只可惜還未來得及考取功名便撒手人寰,在世時留下了一些手抄本,可惜有些抄本不全,大官人學識淵博,不知可否幫忙補全?」
「這等小事兒,儘管取來,我幫你補全。」
趙佶大手一揮,底氣十足。
他自問詩詞歌賦,四書五經無不精通,對他而言,這些根本就不是事兒。
「大官人稍待。」
小婦人面色欣喜,邁著小碎步進了屋內。
不多時,便抱著幾本書冊與筆墨出來了。
趙佶接過掃視了一眼,發現多為一些啟蒙讀物,外加一本《春秋新解》。
擼起破破爛爛的袖子,趙佶磨墨提筆,開始一一補全。
那小婦人顯然也是讀過幾年書,只看了眼趙佶的字,便驚嘆道:「大官人這字端的好看。」
呵。
趙佶心下得意,總算找回了一些自信。
不得不說,他的一手瘦金體瘦硬疏朗,意趣盎然,哪怕是不懂書法之人,也能看出不凡。
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
小婦人從屋內取出油燈點上,在一旁為趙佶掌燈。
一個時辰後,趙佶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欣賞著自己的書法。
不曾想,這一番慘痛的經歷,竟讓他的筆力又精進了一些。
筆鋒之間更顯遒勁。
一時間,趙佶有些捨不得這些字。
這年頭,一本書可不便宜,雖然印刷術普及,可一本書怎地也需大幾百文。
趙佶幫忙補齊這幾本書,省了小婦人不少錢。
小婦人也很識趣,見趙佶身著破破爛爛的紙衣,柔聲道:「如今雖是五月,可早晚還是有些涼,家中還有兩件亡夫的舊衣裳,若不嫌棄,可送予大官人穿。」
「多謝!」
趙佶拱手道謝。
又找小婦人借了一根火摺子,趙佶心滿意足的回到破落的茅草屋中。
點上一堆篝火,換上乾燥的衣裳,他不由發出一聲舒爽的呻吟。
那些螺獅與河蚌,趙佶也沒浪費,趁機放在陶片上煮熟了吃掉。
吃飽喝足,享受著篝火傳來的溫熱,他緩緩閉上眼睛,進入了夢鄉。
……
……
福建,建州。
浦城縣縣衙。
「甚麼?」
「童國公戰死,陛下與一眾大臣被俘,太上皇不知所蹤?」
辛興宗率領一幫勝捷軍殘軍,翻山越嶺,好不容易趕到福建建州,結果剛到浦城縣,就迎來當頭一棒。
這個消息太過驚人,讓他愣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待回過神,辛興宗忙問道:「果真?」
浦城知縣張萬里答道:「這則戰報是偽齊放出,本官也不知真假。」
聞言,辛興宗彷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自我安慰道:「這定是偽齊的攻心之計,當不得真。」
張萬里苦笑道:「按照辛都統所言,太上皇與陛下早該在數日前,就應抵達建州境內。可本官並未發現太上皇的蹤跡,也未曾接到建州其他郡縣傳來接駕的邸報。」
一旁的副將疑惑道:「難道太上皇繞道去了信州?」
「你他娘的驢腦子啊?」
辛興宗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怒罵道:「信州與建州隔著茫茫武夷山,山路陡峭崎嶇,為何要捨近求遠,憑添變數?」
張萬里看了看辛興宗,以及縣衙外的八百餘勝捷軍,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沉聲道:「或許正如辛都統所言,是偽齊放出的假消息,故意攪亂我大宋軍心。辛統制不如先在浦城住下,等候幾日,說不定過幾日太上皇就來了。」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辛興宗嘆了口氣,旋即拱手道:「叨擾張知縣了,本官與麾下將士翻山越嶺,人困馬乏,還請張知縣安排住處,順帶撥些糧草。」
張萬里雖是七品知縣,可到底是文官,哪怕辛興宗比他的官職高上兩品,也只能好聲好氣的商議。
「辛都統客氣了,本官這就去命人安排。」
張萬里說罷,喚來押司。
交代一番後,辛興宗與副將便跟在押司身後出了縣衙。
目送他們離去,張萬里又喚來一名值差的皂吏,吩咐道:「請吳先生來書房。」
不多時,一名文士打扮的人推門走進書房。
「張知縣尋小民何事?」
這吳先生雖自稱小民,卻毫無敬畏之色。
此人乃是方五相公麾下親信。
張萬里壓低聲音道:「辛興宗方才來了,還帶來了八百餘殘軍,本官暫時將其穩住,等候五相公發落。」
「張知縣此番做的不錯,先不要輕舉妄動,我這就傳信給五相公。」
吳先生雙眼一亮,轉身就要離去。
「吳先生。」
張萬里卻叫住了他。
吳先生問道:「張知縣還有何事?」
「嘿嘿。」
張萬里訕笑一聲,語氣諂媚道:「本官這幾日心神不寧,可否求取一顆極樂丹?」
「呵。」
吳先生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探手伸入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從中倒出一枚丹藥遞了過去。
他在此地,主要是為了監視張知縣,充當傳話筒,其次就是定時發放極樂丹。
鴉片這東西,一旦上癮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服用間隔會越來越短。
從最初的十天,到七天,再到如今的三天。
且服用的量,也會越來越大。
一旦毒癮發作,又沒有及時服用,產生的戒斷反應會讓人生不如死。
張萬里接過之後,立即吞入口中,借著茶水咽下腹中。
生吞鴉片不如吸食見效快,需要一個消化的過程。
片刻後,張萬里呻吟一聲,整個人無比享受,飄飄欲仙。
一切的煩惱、憂愁以及疼痛,在這一刻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下無邊極樂。
見到這一幕,吳先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轉身離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