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的宿舍猛地被天光捅破,那亮度太過刺眼。
阿喻不禁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翻了個身,接著聽見門口的舍管催他,你的律師來了,快下去。
阿喻頓了幾秒,手撐著床爬了起來,抬頭想看一眼舍管,卻先被宿舍門外的光刺痛了眼球,他抬手抓了兩把自己凌亂的頭髮,自顧自地穿好了鞋子就往外走,往那個傳說中的二樓房間的方向而去。
出宿舍門經過宿管的時候,他似乎聽見了對方早晚要把自己這一頭白髮剪掉,又說反正不急於一時,到時候去了監獄還是要剪的,不但要剪,還要剃光。
哦。
阿喻僵硬地將脖子扭過去一點,渾濁的瞳孔看了一眼對方,這心底回復他。
他走到大堂,看見那個減刑的LED屏,上面的燈光紅的讓他不舒服,那麼大的屏幕,那麼多的字,那麼鮮艷的顏色,刺的他眼睛生疼。
他別過頭去,加快步伐往他們口中二樓的那個房間而去。
他和這所少管所的人都不一樣,他沒有去過那個二樓用來探監的地方。
因為他沒爹沒媽,有點關係的人都被燒死了,少管所不放靈魂探監,也沒那個技術。
阿喻快步離開了那個LED屏,腦子裡卻還是那個紅色的燈光,他想,那個LED屏可以放電影嗎。
他想起在貧民窟的老出租屋,三樓那個老大爺家的老式彩電,大家常常看一部老電影——講英雄的,那尊老式彩電很模糊,但是那個拯救世界的,光明的英雄所做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清晰,英雄的影子常常在卡雪花的電視屏幕上閃爍,訴說著無所不能的另外一個世界。
十多個人一起在老大爺家擠著 看完那部一小時二十分鐘零三秒的電影,滾瓜爛熟的情節像是百看不厭。
然後他們關上電視,繼續為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發愁。
他在二樓那個房間站定,然後敲門進去,和人生中遇到的第二個律師打了照面。
那個在旁邊站定的大叔皺眉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直接進來了,去對面。」
阿喻的腳步頓了一下,眼睛裡頭有一瞬的迷茫,大叔又呵斥他道:「去另外一個門,去窗戶那邊!」
他順從得從裡間出去,又從那邊的門第二次進來。
他重新打量了他遇到的第二個律師,對方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梳著大背頭,渾身上下一絲不苟,看上去有點高高在上。
同他完全不一樣。
只是對方那雙眼睛似乎有什麼別樣的東西,看他的時候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直接從半昏半醒的狀態之中清醒了。
他們各自拉開了椅子坐下,大叔出了門去。
對方打開了錄音筆,同阿喻自我介紹道:「我是東璧,你的律師,你的檔案我已經拿到了,介紹不需要說太多,我們直接開始。」
阿喻那雙墨綠色的眸子默不作聲的看著他,等著面前的律師發問。
對方從公文包里翻了一下,找出一隻錄音筆摁凱,指節敲了一下桌子:「刑事案號278案件中,公訴人以故意殺人罪,破壞公共財產罪,縱火罪三點起訴你,雖然現在你的精神狀態看上去很不好,但是如果你要翻案,把你記得的細節和我說清楚。」
東璧背出了判決書上的白紙黑字,又加重了後面的語氣。
而那個看上去有點瘦的少年沒有抬頭,似乎是在艱難消化他聞所未聞的詞彙,過了好半天,才摳著手冷聲說:「不是我做的。」
阿姨說完繼續沉默。
他不太喜歡有人在他面前,給他高高在上的感覺。
「現場有你去過的痕跡,」東璧看著對方白色的發頂,說,「城郊亞成路的監控在二月十八日當晚九點零三分,到九點十二分拍到了你的臉,兩百米外就是起火的亞成賓館,九點四十分賓館燃起大火,所有通道——包括一個極度隱蔽的出口全部被堵死,檔案裡頭關於後期的調查證據我全部瀏覽完畢,現場有你的腳印,而那個時間點沒有你的不在場證明,並且你在二月十一日,和賓館的負責人在街邊打過架,直接把對方打進了醫院。」
「是因為他欠揍,」面前那個死氣沉沉的少年譏笑了一聲,開口:「他要把賓館賣出去,給自己兒子搞學籍,整個賓館是大家從十多年前就開始籌備的,他憑什麼一個人做主?我沒有理由燒賓館,他們……他們……」
他們都是我的親人。
全部都死了。
東璧沒有在意當事人肉眼可見愈發糟糕的心情,只是遵循著習慣,下意識敲了兩下塑料桌子,發出響聲。
他沒有看見上一個律師保存了這方面的東西,估計對方被強制法律援助過來,就隨便走了個過場就跑路了,根本沒把面前這個小孩看重,可能幫這個小孩搞戶口已經算好了。
他擰了擰眉心,接著問了幾個問題,除了放錄音筆以外,還做了點筆記,大致和檔案上面沒有什麼出入,但是細節問題細思恐極。
尤其是這小孩瘦成這樣,居然還能去打黑拳。
只是可能那股死氣太過濃郁,讓他不敢過多相信。
外面的大叔在等了他們兩個小時之後,敲了敲門,東璧把錄音筆按停,收拾檔案準備離開,找法院調當時的物證。
卻聽見面前的小孩陰沉沉的說了一聲:「判決書給我。」
咚咚。
門外的大叔又開始敲門了。
東璧看了一眼門,又看了一眼頭髮亂糟糟的少年,開口:「再給我五分鐘。」
門外的敲門聲停止了,這處少管所管的不嚴。
東璧從公文包里翻出判決書的複印件,從打開的活動玻璃窗遞給了白髮的少年。
「你不可能沒有收到判決書,沒看?」
「撕了。」
窗戶那邊的少年笑了一聲,抖著手臂抓著判決書,那張方才還平整的判決書出現了摺痕。
東璧看了對方一眼,道:「鬆手。」
那個少年鬆了力氣,抬起頭來看著東璧,把判決書遞迴給他。
那雙墨綠色的眼睛有一瞬間好像變了顏色,有一點嘲諷似曾相識。
「這世間,究竟什麼是公理。」
東璧聽見對方問自己。
這個問題過於奇怪,它不應該從這個十七歲的人口中問出來。
連溫飽線都在掙扎的,為了活著去打黑拳的貧民窟少年,怎麼會問出這種問題?
弱肉強食,不才應該是他們的道理?
東璧感到一瞬間的突兀,他從對方的手裡,將判決書的複印件拿走,開口:「你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
「……什麼?」窗戶那邊譏笑著律師的少年,被東璧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給說懵了。
他剛剛說話了嗎?
敲門聲又開始了,咚咚的聲音撞在耳膜里,略微有一點點不真實。
「你確定要問律師這種事情?」他的語氣中不知道為什麼帶著一點嘲諷,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將公文包的拉鏈拉上,他道:「律師的公理是隨著立場而改變的。」
他頓了頓,笑了一聲,窗戶那邊的少年有些茫然的看著他。
「如果有有機會,你以後會明白的。」
東璧咽下了本來要說的話,轉過身往門口而去。
「……我回去再看,你在這裡好好待著就行。」
門咔噠一聲打開又關上,對公理的簡單評判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