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雲知意登門致歉的禮數十分鄭重,先下拜帖說明事由、約定日期,得了霍家的回覆後再花兩日備下禮物,可謂誠意十足。
霍家也沒有仗著她低頭示好就輕慢拿架子,特地安排了小主人霍奉安帶人在門口等候,也是極盡友善。
如此這般「你敬一尺,我還一丈」,足見霍家雖式微沒落,家風教養卻還是沒壞的。
霍奉安遠遠瞧見兄長竟是和雲知意一道從巷外過來,神情略微疑惑。
待二人走到近前,小少年斂好了神情,笑臉迎人地執禮道:「雲大小姐從南郊過來一路辛苦,我爹娘已在正廳等候,請先入內奉茶。」
雲知意還禮:「奉安你也辛苦了。有勞久等。」
她身後的湫娘等人聽明白了霍奉安的身份,便按規矩見禮問好。
霍奉安趕忙側身避開,擺擺手:「我年歲還小,雲大小姐你快叫他們不要這樣多禮。」
一行人跟著霍奉安步上石階,進了霍宅的門。
踏入抄手遊廊時,霍奉安忽然湊近兄長,略踮起腳與他咬耳朵嘀咕:「大哥你今日怎麼回事?病著還不安生。聽說你一大清早起來後就偷偷往巷口跑了好幾回……嗷!為什麼掐我?!」
小少年捂著腰嗷嗷叫,三腳並作兩步就蹦到前頭去,遠遠躲開兄長的魔爪。
霍奉卿的腮幫子緊了緊,稍頓後才若無其事道:「那不是掐,只是捏。」
「反正你有古怪。這幾日都很古怪。」小少年嘀嘀咕咕走在前繼續領路。
霍奉卿對這弟弟向來是一言不合就「動手動腳」,不過這傢伙心大不記仇,轉頭就又是笑臉了。
他方才是湊在霍奉卿耳邊小聲說話的,雲知意隔了一步之遙,沒聽真切,因此並不知兩兄弟這是在鬧什麼。
但她也不去刨根問底,只是定定笑看在前面熱情領路的半大少年,心中感慨不已。
上輩子她很少認真留意霍奉安,之後搬去南郊祖宅就再沒回過這邊,對這小少年自然愈發陌生,只依稀記得他一直很有禮貌,見誰都是笑眯眯的。
今日她才發現,果然應了那句「一樣米養百樣人」,霍奉卿有時說話真能將人慪到氣血翻湧,霍奉安卻乖巧嘴甜肯讓人,兄弟倆簡直是迥然不同。
想到此處,雲知意笑嘆:「奉安這樣的弟弟,也算是可遇不可求了。」
霍奉卿以餘光瞥她:「你覺得這樣的弟弟不錯?那將來……找機會送你就是。」
「什麼機會?」雲知意扭頭看他。
他撇開目光輕咳幾聲,沒有回答,只是兩耳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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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雲知意是來向霍家當家人告罪,霍家兩兄弟跟進正廳於理不合,所以她是獨自入內的。
正廳主座上分別坐著霍父霍母,但客座首位竟還坐著自家父親言珝,這讓雲知意十分驚訝:「爹?!」
更驚訝的是,她父親身後還站著她弟弟言知時。
言珝從容笑道:「你霍家伯父伯母等候一早上了。」
無論神色還是語調,半點異常也沒有,仿佛他本該就在此時出現在這裡。
雲知意茫然看了父親與弟弟一眼,這才向霍父霍母執了晚輩禮。
之後,言珝站起身,帶著言知時一道站在雲知意身旁,單膝落地同向主座上的二人大禮致歉。
言珝道:「小女當初年幼無知,也是我夫婦疏忽大意。對霍家多有冒犯……」
他為官多年,並不糊塗。之所以對此事一直裝傻不提,說穿了不過是為人父的私心,不捨得逼著女兒像此刻這般,在別人家低頭認錯。
但云知意今日既選擇了要來坦蕩面對,他便尊重女兒的決定,跟來陪著共同承擔。
雲知意垂首抿唇,有點想笑。
她很清楚,在自己的事情上父親有諸多難處,但他一直在儘可能地對她好。
父親與弟弟打亂了她的計劃意外出現,主動站在她身旁共進退,她其實……是歡喜的。
或許言知時是被父親強押著來勉強作陪,但父親對她的疼愛兩輩子都沒變過,這點毋庸置疑。
霍父霍母雙雙趨步近前,將這一家三口扶起。
雲知意認真道:「小時狂妄無知,如今才懂給霍家帶來怎樣的損害。兩位尊長絕口不提,多年來從未計較為難,這是您二位大度。知意慚愧,多謝雅量海涵。」
霍母輕拍著她的手背,笑眼裡有百感交集:「送秋宴上的事,這兩日在城中早已傳開。你在雍侯世子面前為我已故的公公討回名聲,於我霍家已是仁至義盡,其實本不必再如此。」
霍家雖早已沒落,霍父在才學資質上也並無過人之處,但當初借著其父霍遷的聲名餘蔭,多少還是能被人高看一眼。
十年前那位原州牧看中他有「霍遷的兒子」這份加持,當時設宴也有讓他「在眾官面前亮相,之後順勢補官缺進入州牧府」的心思在。
卻沒料到半路殺出雲知意這小孩兒,當眾使霍遷的光環碎一地,霍父也就沒了利用價值,之後這些年再沒得過任何垂青。
有此隱情,若硬咬說霍家這兩位當家人心中對雲知意從無半點芥蒂,那太虛偽了。
他們只是做人有底線,明白當年雲知意是無心之過,就實在做不出為難小姑娘的事,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送秋宴上,雲知意先以霍遷字跡替眾人寫楹聯,又不動聲色借雍侯世子之口重抬霍遷的名聲,這對明年即將官考的霍奉卿有多大助益,霍家兩位當家人心裡門兒清。感激之餘,哪還好意思怪她?
但云知意遠比他們想像中更有擔當,在給了如此實質的彌補後,竟還隆重周全地登門致歉。說實話,霍家夫婦十分驚訝。
雲知意道:「伯母,彌補是彌補,道歉是道歉,一樣都少不得。事情做錯了就要認,而認錯沒有隻做一半的道理。」
過去是她不懂自己對霍家造成多大打擊,如今既懂了,彌補之餘自該當面說開點透,這樣才能算真正將事情了結。
霍父眼中有激賞,也有幾分慚愧:「你這姑娘,磊落得讓我們這些大人都汗顏啊。」
「伯父謬讚。」雲知意有禮有節地應道。
「既成年還自立門戶了,那就不算小孩子,事情就該這麼做。」言珝說著客套話,卻不由自主地揚起了下巴,驕傲與自豪寫滿周身。
霍母笑道:「廚房正備宴,再等上半個時辰咱們就開席。知意好些年沒來我家做客,不若帶著你弟弟隨我家奉安四下逛逛?奉卿這幾日染了風寒,也不知起身沒有,怕是陪不了。」
雲知意懵了懵。怎麼回事?先前霍奉卿明明說是他娘讓他去巷口的啊!
「剩下的話就由爹與霍家伯父伯母講,」言珝笑著揮了揮手,「你玩去吧,叫湫娘進來交割禮單就行。」
*****
一出正廳,雲知意立刻就壓著嗓子發問:「爹怎麼帶著你過來了?」
「爹說他在任上天天對人說軟話,比你合適對人低頭,」言知時不以為意地笑笑,「他當然知道這事你自己能辦好,也料想霍家不會太過分。可架不住老父親瞎操心,實在捨不得任你獨自在人家面前低聲下氣。」
「爹一向疼我,我知道,」雲知意笑著點點頭,「那你呢?你為何肯過來?」
言知時看了她一眼,扭開頭看向別處:「別誤會啊,我逃學被爹揪住了而已,並不太關心你的事。」
他這口是心非的彆扭樣讓雲知意莫名眼熟,不過她沒多說什麼,只是笑著伸出拳頭,頗有幾分江湖架勢:「承情。謝了。」
早年家中送言知時去習武,初衷不過是想讓他強身而已。但他真就入了迷,一心想著做遊俠。
他最討厭文縐縐的繁縟客套,喜歡的就是雲知意此刻這種投其所好的灑脫江湖氣。
見長姐這般,他喜上眉梢,也伸出拳頭與她相碰:「客氣,小意思。自家姐弟麼,只要你不再追著催我讀書寫字,往後只要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說話!」
雲知意揚唇,正要開口,迎面而來的霍奉卿便一邊咳嗽,一邊厲聲道:「言知時!咳咳咳……」
跟在他身後的霍奉安揚聲喊:「言二哥,有話好好說啊,怎麼向自家長姐動起拳頭來了?!」
言知時惱羞成怒:「你們兄弟倆幾時瞎的?!我跟我姐這是江湖禮儀!」
他只是年少桀驁,又反骨不著調,以往在雲知意面前頂嘴是有過的,但再怎麼樣也不會對自家姐姐揮拳相向。
被冤枉得頗為委屈,他悶著滿心窩子的氣,大步帶風,獨自走向霍家後花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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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家兩兄弟陪著雲知意慢慢走到後花園,言知時正負氣坐在桂樹掩映的亭子裡。
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放著茶果點心,還有一個精緻的單層食盒,是待客的禮數。
顯然霍家今日對雲知意的到來確實重視,所有細節早都準備周全。
言知時並未坐在石桌旁,而是坐在亭子邊沿的長椅上,屈腿抱膝繃著臉。
聽了雲知意的解釋,霍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笑:「原來是我誤會他了,那我這就去道歉。」
說完就小跑進了亭中,在言知時面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臉的。
言知時不是很認真地抬手要揮開他,卻被他抱住了手臂。
少年郎們打交道的方式經常沒頭沒腦,兩人就這麼打鬧起來,方才那點不快頓時無影無蹤了。
雲知意噙笑搖搖頭,似笑非笑地覷向霍奉卿:「你方才為什麼騙我?」
霍奉卿一愣:「我騙你什麼了?」
「你說是伯母讓你去巷口。可伯母說,你這幾日風寒,她都不知你起身沒有。」雲知意以陳述的語調發出質疑。
霍奉卿沒答,握拳抵唇,邊走邊使勁咳嗽幾聲,咳得耳尖都通紅。
倒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見他難受,雲知意便不再咄咄逼人地追根究底,安靜地與他一道緩步邁進亭中,在石桌旁坐下。
霍奉安在旁同言知時推來打去,趁空扭頭笑道:「我娘說這時節該養肺了,便沒煮別的茶,特意讓人熬了煎梅小吊梨湯。大哥,快幫雲大小姐倒一杯,請她品品我家掌廚大叔的手藝啊!」
霍奉卿面無表情地以手背貼向小茶壺,隔著瓷壁試了試溫,這才拎起小茶壺斟了一杯遞給雲知意。
「聞著香氣就是對路的,」雲知意笑著杯子,對霍奉卿頷首,「多謝。」
他倏地扭頭,以拳抵唇猛地咳嗽起來。
這陣咳嗽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劇烈,咳得他眼角飆淚,幾近撕心裂肺。
怎麼也停不下來。
大約覺得過於失禮,他急匆匆起身走出亭子,站遠些繼續咳。
雲知意有些擔心,扭頭去問霍奉安:「奉安,你大哥這風寒究竟怎麼染的?抓藥了嗎?」
霍奉安正被言知時反剪著雙手,聞言暫停掙扎,沒心沒肺地笑答:「藥是抓了,可連喝兩天也沒見好。他也不知著了哪樣魔怔,送秋宴那天夜裡,睡到一半突然醒了,瞞著人自己跑到井邊沖涼水。」
這眼見著就要入冬了,原州的晝夜溫差挺大,中宵半夜裡連沖幾桶涼水,從頭淋到腳,不風寒才怪。
「睡到半夜起來沖涼水?」雲知意一頭霧水,「這什麼愛好?」
霍奉安不明所以地聳了聳肩:「不懂。」
就在他和雲知意面面相覷之際,言知時甩開霍奉安的手,壞笑地摸著下巴,若有所思:「那,隔天早上霍大哥是不是換床單了?」
「是啊,還不讓別人給洗,自己不知躲哪兒洗的,」霍奉安咋舌搖頭,與他並肩坐在長椅上,「不是我瞎說,我大哥最近真的很古怪。」
霍奉卿好不容易咳過那一陣,回來就見雲知意與霍奉安二臉茫然,言知時卻笑得曖昧不明。
「你什麼表情?」霍奉卿重新落座,疑惑地看向言知時。
言知時站起身大步走過來,雙手撐在腿上,嘿嘿笑著俯身低語:「送秋宴那夜,夢到誰了?」
他的語氣很玄妙,隱隱有一種「別想騙我,我懂你」的篤定。
霍奉卿繃著冷漠臉,語氣平靜:「一夜無夢。」
他的眼神里逐漸多了危險的光芒,以目光掃過言知時後,又淡淡瞥向自家弟弟。
霍奉安完全不懂發生了什麼,但他有種小動物的求生本能,敏銳地意識到大事不妙,於是急急忙忙對雲知意笑語致歉,聲稱要去看飯菜是否備好,便一溜煙跑走了。
見霍奉安已跑路保命,言知時趕忙後退,再後退。
一直退到亭子外頭,他才大著膽子笑嚷:「我信了你的鬼話!一夜無夢你沖什麼涼水?隔天早上起來躲著人洗什麼床單?」
喊完拔腿狂奔,留下亭中一臉羞憤欲死的霍奉卿,以及持續發懵的雲知意。
「你們幾個少年郎,平常湊一起都這麼玩兒的?」沒頭沒腦,莫名其妙,恕她完全不能理解。
霍奉卿恨恨掰開一顆橘子,咬牙切齒:「誰和他們玩兒。」
「哦,」雲知意看看他的紅臉,躊躇再三,還是沒忍住好奇,「所以,你那夜到底夢見誰了啊?」
霍奉卿整個人如被雷劈,面色紅到快發黑,抬手就將半顆橘子連皮塞進了她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