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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24-08-23 02:48:37 作者: 許乘月
  面對雲知意這句調侃輕嘲,霍奉卿並未再反唇相譏,只是轉身挪步,負手立在她身邊,同望著雪地里追來打去的兩個小孩兒。

  片刻後,霍奉卿問:「你方才明明很怕那個雪球,為何不躲?」

  「累到犯困,一時有些遲鈍了,」雲知意斂了恍惚心神,淺笑,「你怎麼來槐陵了?」

  沉默稍頃,霍奉卿緩緩轉過頭來斜睨她:「若我說是追著你來的,你信嗎?」

  雲知意毫不猶豫地送他對白眼,嗤之以鼻:「先前掌柜的說初五那天來了客人,就是你吧?」

  「也對,我先到的,」霍奉卿轉回去目視前方,喉間滾了滾,「那就當是你追著我來的吧。」

  雲知意隱了個呵欠,有些沒趣地勾起唇角:「不便回答就直說,我又不會嚴刑逼供。東拉西扯地唬人,很有意思麼?」

  「沒意思,」霍奉卿輕垂眼帘自嘲地笑笑,改口道,「家裡今年回集瀅老宅過冬。正好薛如懷約我出外走走,就隨意選了來這裡。」

  霍家老宅在集瀅縣郊,多數族人也都在那邊聚居。

  鄉下人情厚,過冬時無非就是持續的親友來往、拜訪尊長、祭祖典儀之類,熱鬧但也繁瑣耗神。

  自霍遷故去後,霍家再沒誰有大出息,如今好不容易出個天資過人的霍奉卿,自是舉族都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誰都不想他因這些俗事耽誤學業。所以他父母若回集瀅過冬,便只帶他弟弟,留他獨自在鄴城家中專心讀書。

  雲知意不太相信霍奉卿是漫無目的來槐陵的,但在過冬這件事上,她與霍奉卿有點同病相憐的味道。

  聽他語氣里似乎藏著些許苦澀落寞,她也心有戚戚焉,嗓音溫柔許多:「薛如懷也來了?那挺好的。能和朋友在外過冬,倒也是另一種意趣。」

  霍奉卿問:「你呢?你又為什麼來?」

  「先祖曾在這裡的見龍峰下造有一座橋,祖母怕年久失修不堪用了,讓我來看看。」雲知意對誰都這樣說。

  「哦。」霍奉卿應了聲,一時再無言語。

  十年來他倆都這樣,抬槓的時候便有說不完的話,但若雙方都和和氣氣,反倒沒太多可聊的。

  之前那段日子云知意專心備考,不怎麼理人,也沒有像過去那樣因為學業上的不同見解與霍奉卿爭執什麼。因此兩人雖每日都在庠學見面,但上次像這樣湊在一起隨意說些有的沒的,還是她去霍家的那天。

  尷尬沉默了一會兒,雲知意終於找到個新話題:「對了,薛如懷人呢?」

  「這幾日下雪,出去也不方便,他一直在房中溫習史學,」霍奉卿嗓音波瀾不驚,應得卻快,「先前聽到有新客入住的動靜,便鬧著想出來看是什麼人,被我按住了。」

  薛如懷其餘五門功課都在乙等榜中上水平,唯獨史學常年給所有同窗「殿後」,比雲知意的算學還要愁人。

  但云知意至少知恥而後勇,平常會自己在算學上多下些笨功夫,而薛如懷對史學就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

  一想到薛如懷大老遠從鄴城來到槐陵,卻被一連幾日都被按在房中老實溫習史學,雲知意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說想出來看看是什麼人,無非就是找個藉口偷懶放風。你將他按住,自己出來替他看,是故意想憋死他嗎?」


  被她的笑意感染,霍奉卿的唇畔也揚起淺淺笑弧:「對。」

  雲知意眉眼俱彎:「夫子的戒尺都鎮不住他,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正說著,店家那兒子跑去後面看了看,脆生生對雲知意笑喊:「水已燒熱啦,您可以去沐浴了!」

  「好,多謝你,」雲知意頷首,站起身來,看向霍奉卿,「既遇到了,若你們沒別的安排,不如晚上一起吃飯吧?」

  霍奉卿頷首道:「好。」

  *****

  沐浴後將長發擦到半干,雲知意才裹著連帽披風出來。

  四下已無人,連那兩個小孩兒也不知去了哪裡。

  她先前坐過的那條長凳上,小孩兒送她的那個扁扁醜醜的小雪人已融化大半,不成模樣。

  但在旁邊多了兩個新的雪人。

  比小孩兒送的那個大一圈,圓滾滾憨態可掬,五官也齊全,彎彎笑眼彎彎唇,各自頭上還頂了片半黃半綠的枯葉當帽子。

  兩個小雪人在長凳上親密依偎,並肩笑看院中寒風搖落枝頭細雪,這場景沒來由地讓人覺著暖。

  雲知意歪著頭細細打量了那兩個雪人的五官,自言自語地笑道:「既都給了帽子,那怎麼不給人家穿衣服?怪裡怪氣的。」

  她難得起了玩心,去院牆根下的枯葉堆里翻撿了一堆葉子,圍著兩個小雪人的腰際給做了簡陋的小裙子。

  忙活這一通後她心滿意足,搓著冰涼的指尖,愉悅地回房去了。

  待她走遠,霍奉卿才從另一邊的廊柱後走過來,盯著那兩個小雪人,沒好氣地笑了。

  戴著帽子,穿了裙子,卻沒穿上衣,這不是更奇怪嗎?

  他撿了一根細枯枝來,蹲在長凳前,往其中一個雪人的額心畫了流雲紋。

  然後伸出指尖在「她」額角輕點一記:「你傻不傻?」

  然後又將目光轉到另一個雪人身上,無奈嘆氣:「你也沒多聰明。」

  語畢,恨鐵不成鋼地將這個雪人的腦袋拍飛。

  場面極其幼稚,且兇殘。

  *****

  沐浴過後周身暖且軟,連日趕路積累的疲憊很快湧來,雲知意回房躺下沒多久就入了夢境。

  夢中的她被綁縛在無籠囚車上,緩緩行過群情激憤的槐陵城。

  「就是她!狗官雲知意!」

  「當初那個惡吏顧子璇帶人將那兩百多人圈禁在見龍峰,就是這狗官下的令!」

  「兩百多條人命啊!」

  「打死她!打死她!」

  雲知意平靜地看著周遭面目模糊的躥動人頭,時不時有菜葉、破筐之類的東西砸來,她也不閃不避。

  她還記得自己做官的第四年,下令抓捕並重判貪墨賑災款的一眾槐陵官員後,很多槐陵百姓扶老攜幼,步行二十多天到了鄴城,在州丞府門外對她千恩萬謝。

  僅僅過了三年多,她就從槐陵人口中的「雲大人青天在上」變成了「狗官雲知意」。

  有點諷刺,有點悲涼。

  顧子璇將人圈禁在見龍峰,確實是她下的令。


  因為那些人被查出有感染瘟疫的早期症狀,而那種古怪的瘟疫已在三個月內連續造成四十九例死亡,整個原州的醫者全都束手無策。

  當槐陵縣將第十例瘟疫死亡的消息上報至州丞府時,雲知意就已感覺大事不妙,立刻派屬官組織了一批醫者到槐陵挨家排查。

  這一查,就查出有兩百多個與那些瘟疫死亡者初期症狀近似的人。

  畢竟槐陵是有七千戶人的大縣,若讓這兩百多人繼續正常生活,勢必會造成更嚴峻的後果。

  在京中派出的太醫官們趕來之前,雲知意做為原州府負責此事的最高階主官,除了當機立斷下令將這些人隔離開來,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當初下令讓顧子璇將那些人圈禁時,她的屬官就提醒過:「別的大人都在盡力避著這件事,您又何苦攬到自己頭上?反正槐陵偏遠,州牧大人與州丞大人已請都尉府派兵協助,將槐陵縣的對外通路上全都設卡封鎖了。如今整個槐陵出不來一個人,這不就行了?等京中的太醫來看過,有了方子配齊了藥,這就萬事大吉。」

  可雲知意覺得,這樣不對。

  不讓槐陵縣任何人離開當地,這沒錯,因為要保障原州其他地方的人不會被牽連。

  可槐陵有七千多戶人,不會人人都感染了這種瘟疫。

  將槐陵一圍,讓這七千戶人裹在一處憑運氣自生自滅,如此簡單粗暴,分明是為官懶政的做法。

  她下令將查出的兩百多人送到見龍峰去隔離時,槐陵的官吏都在打馬虎眼,使出各種拖字訣。

  只有顧子璇帶著轄下五十個治安吏,毫不猶豫地去執行了她的命令。

  見龍峰本來很安全的。

  可誰能想到,那些人被隔離半個月後竟就暴起,強悍突破治安吏的攔阻衝下山,想要在那個雨夜過河回家。

  當時的槐陵已大雨連天十餘日,見龍山下那座雲氏先祖所建的「小通橋」屹立兩百多年,年年夏日遭受洪水衝擊都安然無恙,偏偏在那夜被衝垮了。

  在滿街一片喊打喊殺的叫罵中,雲知意輕聲道:「民二百二十九,治安吏十七。二百四十六條命。」她記得很清楚。

  夢境中,當那顆石頭再一次沖她的太陽穴奔來時,她原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中忽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無數的委屈、憤懣翻湧,瞬間奔向四肢百骸。

  她承認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沒有選擇借雲氏的庇護遁逃避責,而是接受了問責公審,按律擔失職之罪,服流刑二十年。

  可她只是做得不夠好,卻並沒有做錯。為什麼該死?!憑什麼該死?!

  在那顆石子離她只有一寸時,有五指修長的皙白大手護住了她的太陽穴。

  她淚眼迷濛地扭頭看去,霍奉卿竟憑空出現在身旁。

  夢裡的雲知意劫後餘生,像一個摔倒在地被人扶起的孩子般,脫口哭喊道:「霍奉卿!」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喊他的名字。

  但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里,她無話想說,就只想喊他的名字。

  霍奉卿的手護著她的頭,卻照例繃著冷漠臉,薄唇微啟:「叫奉卿哥哥。」

  *****

  「知意,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雲知意在宿子碧的低喚輕晃下醒來。

  見她睜開眼,宿子碧趕忙拿絹子為她擦拭額頭冷汗,神色憂心忡忡:「這是認床還是怎麼的?看你睡得又哭又蹬腿,嚇死我了。」

  「我,說夢話了?」雲知意啞著嗓子坐起來,眨了眨淚眼,心跳仍舊劇烈。

  她自重生以來就時常夢到前世臨死的場景,這不奇怪。

  但這次夢裡出現霍奉卿,不但救了她,還狗里狗氣讓她叫他「奉卿哥哥」,這不是奇怪,簡直就是荒唐好嗎!

  宿子碧去倒了杯水來給她:「沒呢。咿咿呀呀沒說出來。」

  「哦,那就好。」雲知意抿了一口水,稍稍定神後,發現天色已暮,肚子也餓極,便下床梳洗。

  宿子碧替她打來了半盆熱水,笑吟吟道:「好巧,初五來的兩位客人竟是霍家大公子和你的一位同窗薛公子。」

  「你怎麼知道?」雲知意還在想著夢裡的事,應得漫不經心。

  宿子碧答:「那位薛公子半個時辰前來找了一趟,說你約了他們晚上一道吃飯的。我說你還沒醒,他就說先去前堂點菜等你。大哥的意思是,既你與同窗約了共餐,我們兄妹晚上就與兩個護衛大哥一起吃好了,免得你與同窗說話不方便。」

  「沒什麼不方便的,一起吧。」

  宿子碧道:「哦,那好。大哥方才去沐浴了,也不知回來沒有。你先往前堂,我去喚他。」

  *****

  霍奉卿與薛如懷已在客棧前堂尋了角落靠窗的好位置,坐下喝茶等菜。

  這桌推窗可見雪景,但是被廊柱遮著,從後頭進來時第一眼看不到。

  薛如懷瞥見櫃檯旁的小門帘子被撩起,便歪著身子探頭看去:「雲知意!」

  雲知意循聲走來,唇畔揚起點笑:「薛如懷,史學溫習得還好嗎?」

  先前那個夢讓她心情複雜,此刻看著霍奉卿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於是只向他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了。

  她不理人,霍奉卿自然也不理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就兀自捧了自己的杯子望向窗外。

  約莫是因為之前黑市賭檔案的緣故,薛如懷承了她的情,待她的態度再不像以往那般敵對了。

  她一來就扎心,慪得薛如懷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哪壺不開提哪壺!你若再提史學兩個字,信不信我滾地哭給你看。」

  「史學,史學,史學,」雲知意端起茶喝了一口,挑釁地揚眉笑指身側空地,「你可以開始哭了。」

  「奉卿救命!」薛如懷笑嚷起來。

  霍奉卿以目光斜睨二人,最後落在薛如懷臉上:「君子當言出必行,哭吧。」

  說笑間,那頭的門帘又被掀起。

  雲知意像先前薛如懷那般,傾身探出頭去。走在最前的人是宿子約,她便揮了揮手,喚道:「子約,這邊。」

  一回頭,就見霍奉卿眉心輕擰:「你這位朋友,姓『子』?」

  「姓宿,宿子約,」雲知意疑惑蹙眉,「你那什麼表情?有問題嗎?」

  霍奉卿神色怪異地盯著雲知意,指指薛如懷:「你叫他什麼?」

  「薛如懷啊。」

  他又指了指自己:「我呢?」

  「霍奉卿,你到底想說什麼?」雲知意被他這一出鬧得雲山霧罩。

  霍奉卿輕哼一聲,目光犀利地看向漸近的宿子約,緊咬的牙根酸軟到不像話。

  薛如懷。霍奉卿。子約。

  這問題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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