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無咎微服出巡體察民間疾苦時,曾親眼見識過平頭老百姓們買東西殺價的場面,個個唇槍舌劍,攪纏不休,比朝堂上文武百官們吵架的動靜也不小。
今日,他有幸得見後宮女人們的殺價:太后和皇后之間就許為容大小姐入宮該封什麼品級按什麼禮儀而再起爭執。
葉蓁蓁尋思著,許為容不管怎麼說都是太后的人,她和太后比賢妃和太后還要親近許多,因此最好不要讓這女人地位太高,要不然又是一個麻煩。
再者說,皇帝想納哪個女人,不可能一上來就封嬪封妃,賢妃當初一入宮就被封了妃,也是因為沾了帝後大婚的光,那是特例。許為容的父親不過是個太常寺少卿,爺爺又有爵無功,還被她爺爺葉修名打壓過,所以太后也不能拿家世當藉口。
葉蓁蓁早就想通了,她和太后雖然沒撕破臉,卻也相去不遠,所以用不著照顧太后的面子,便一個勁兒地和她嗆聲。太后說許為容「溫柔大方」,葉蓁蓁就說「這後宮之中哪一個不是溫柔大方」;太后說許為容「腹有詩書」,葉蓁蓁就說「不如讓她去考個女狀元,在朝廷上為皇上盡忠也是一樣,何必擠在我們這些只會相夫教子的脂粉堆里受埋沒」;太后說許為容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美人兒」,葉蓁蓁就冷笑,「滿京城都知道她長得漂亮,看來這個大家閨秀經常拋頭露面呀」;太后說……
太后說不下去了。
她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遇到葉蓁蓁這樣直來直往連圈子都懶得兜的,上下嘴皮一碰說出來的話就跟小刀片兒似的直往人臉上刮,讓她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於是太后看了賢妃一眼。賢妃是她故意叫來的,本想著多一個人助陣也好,卻沒想到她一直不肯開口。
賢妃當然知道太后是什麼意思,但是她這兩天慢慢地也回過味兒來了,皇上生她的氣,很可能是因為不喜歡她插手許為容的事兒,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觸這個霉頭。而且她也發現了,葉蓁蓁表面上有些瘋癲,偶爾還胡言亂語,但實際上真真是個狠角色,她方流月昨兒是太輕敵了些,才摔進溝里去,以後絕對不會了。
所以賢妃不動如山地坐著,誰也不看,什麼話也不說。
太后又轉頭看向紀無咎。按理說許為容名義上是太后和皇后做主幫皇帝納的,皇帝只需坐等美人入懷就好,之前的一應事務不需要他參與,規矩就是這麼奇怪。不過如果皇帝主動開口給這小老婆提一提位分,皇后也不能拒絕不是。
然而曾經口口聲聲說一定要讓表妹入宮的紀無咎,今天卻和賢妃一樣,端坐著一言不發。
兩大外援還沒開口就似被繳了械,太后心下很是奇怪。所以本來成竹在胸的她很不幸地被葉蓁蓁圍堵得幾乎快要吐血。這倆人深諳討價還價之道,各自獅子大開口提出一個對方難以接受的品級,一個要封許為容為從二品的嬪,另一個打算隨隨便便給她個正九品的淑女,接著雙方的條件開始向這兩者中間靠攏,最後勉勉強強達成一致:正六品才人。
從坤寧宮出來,紀無咎說道,「看不出你殺價的本事還挺高明。」
葉蓁蓁一想到太后那一臉的憋氣,她就渾身解氣,這時候聽到誇獎,一得意,就有些忘形,口無遮攔道,「那當然。以後你要是廢了我,我出去經商,沒準也能當個一代名賈。」
紀無咎停下腳步,皺眉看她,「朕什麼時候說要廢你?」
葉蓁蓁低頭心想,等你說的時候就晚了。
見葉蓁蓁沉默不語,紀無咎張了張嘴,想說「朕不會廢你」,可是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話說出來雙方都不會信,只得住了口,一路沉默。
***
葉蓁蓁回到坤寧宮時,心情有些低落。總覺得這樣一天天過得挺沒意思,又要疲於應對各路聰明人的算計,又要提防紀無咎給他挖坑,最要命的是他舉著把刀也不知什麼時候會落下。
他可以讓她生,也可以讓她死。
葉蓁蓁甚至開始想討好他。可是又一想,麗妃那樣討好他,賢妃也那樣討好他,他都不曾手軟過,何況是葉修名的孫女?
葉蓁蓁心中煩悶,她想散散心,就讓素月他們留在坤寧宮,自己一個人去了太液池邊。素月不放心,站在西華門外遠遠地看著她。
初冬時節,萬物枯索,太液池邊入目一片蒼灰色,連天空都是灰濛濛的,葉蓁蓁看著更覺煩悶。她把椅子停在池邊,仰頭看樹枝上架著的一個巨大鳥窩,樹葉已經落光,那鳥窩此時沒了遮掩,裸奔一樣掛著。
葉蓁蓁摸出鳥銃,打算對著鳥窩試幾槍。那把鳥銃的槍身上被她裝了個巨大的能連續提供火藥的匣子,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她高高地舉起鳥銃,也不瞄準,對著大鳥窩扣動扳機。
嘭!
鳥銃自槍管處炸開一團黑煙,槍身隨之劇烈震動,葉蓁蓁只覺虎口處一陣撕裂的疼痛,不及反應,火槍便已飛了出去。她本能地用力向後仰,木製的椅子隨之後翻,越過僅一步之遙的池沿,直墜入水中。
噗通!
素月離得老遠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當湖面濺起巨大的水花時她才反應過來,「娘娘!來人啊,皇后娘娘落水了!」附近的幾個宮女太監聞聲趕來,拔足向葉蓁蓁奔去。還未走近,卻見岸邊一個身影躍入水中,矯健如飛魚,不一會兒,葉蓁蓁便被他托著上了岸。
葉蓁蓁只嗆了幾口水,並無大礙,不過身上冷得緊,手和腿也很疼。她抖了抖頭上的水,抬頭看清楚救她的人是誰,突然就一個沒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表哥,嗚嗚,表哥!」心頭涌過萬般的酸楚難言,仿佛被一條繩子狠狠地勒住,勒得她喘不過氣來,只一聲聲地啼哭,淚水怎麼止也止不住。
陸離從未見過她哭得如此傷心,只當她是嚇得,便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放柔了語氣安慰她,「別哭,蓁蓁,別哭,沒事了。」
素月領著一群宮女太監跑過來,「皇后娘娘!」她往池中一望,椅子方才已經撞壞,現在撈上來也不能用了。素月向身後揮了揮手,「你們幾個,抬娘娘回坤寧宮。」
陸離放開葉蓁蓁,幾個太監上前,分別拉著葉蓁蓁的手臂和腿,一個太監手上沒輕重,碰了葉蓁蓁的傷腿,換來葉蓁蓁一陣慘叫,眼淚更凶了。
陸離心下不悅,他推開幾個太監,親自把葉蓁蓁抱起來,看著她伏在他懷裡低頭微泣,皺眉嘆了口氣。
素月有些不放心,「陸統領……」畢竟是個男人,這樣抱著皇后娘娘不太妥當。
葉蓁蓁打斷了她,「我要快點回去。」聲音裡帶著哭腔。
陸離並未放下葉蓁蓁,他說,「走吧。」皇后傷成這樣,急需回宮治療,想來旁人也說不出什麼。
由太液池到坤寧宮有兩條路,一條從後花園繞過去,一條要經過前宮。陸離看著懷中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不忍心繞遠,便抱著葉蓁蓁由前宮的一道道側門穿過去,哪知路過養心殿時,迎頭看到紀無咎向著養心殿的方向走來。
「參見皇上!」因為懷中抱著葉蓁蓁,陸離也沒辦法跪。
「怎麼回事?」紀無咎隔得老遠就看到陸離抱著個女子急走,走近一看,那女子竟然是葉蓁蓁。
「回皇上,皇后娘娘不慎落水,陸統領正在送娘娘回宮。」素月答道。
紀無咎沉默地看著陸離懷中的人。她的衣服完全浸濕,緊貼在身體上;額頭粘著幾縷黑沉沉的濕發,臉色蒼白;整個人被凍得嘴唇發青,偎依在陸離的懷中抖個不停。
也不知為什麼,紀無咎覺得這個畫面有些刺眼。他走上前,把葉蓁蓁從陸離懷中接過來橫抱著,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陸離。
陸離連忙跪倒在地,「微臣救主心切,冒犯了皇后娘娘的鳳體,請皇上降罪!」
紀無咎低頭看著葉蓁蓁臉上的淚痕,「罷了,功過相抵。」
「謝皇上!」
紀無咎抱著葉蓁蓁走在青磚之上,綠瓦紅牆,給這個灰色的世界裝點了幾分顏色。冷風順著牆角摸過來,裹在葉蓁蓁身上,吹得她身上幾乎沒了知覺。
葉蓁蓁便有些不耐,語氣不善地說道,「你快一些,我冷死了。」
紀無咎的語氣也很不善,「腿不要了?」
葉蓁蓁便緊閉眼睛不再言語,今日這條路似乎格外地長,也沒個盡頭。
走了一會兒,紀無咎突然說道,「方才怎麼哭了。」
要你管。葉蓁蓁心想。
「朕可從來沒見你哭過,我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