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024-08-23 06:20:15 作者: 楠知北
  自從決定以夫君的名義把姜鶯騙進王府,福泉很是忙碌了幾日。做戲要做全套,他特地找人寫好婚書,還專門請了位寫話本的書生編撰姜鶯身世。

  王府上下統一口徑,到時便對姜鶯說她本是汴京沅陽王府收養的孤女,自小與殿下青梅竹馬成婚一年有餘,今年開春沅陽王沒辦好差事惹怒龍顏,一道聖旨被貶至臨安自省。

  五月初五兩人到千台廟祈福,哪知姜鶯意外受傷,又突逢陛下召沅陽王入宮,只能暫時把姜鶯託付給好友姜懷遠夫婦照顧,等沅陽王處理好宮中事務再來與之會合。

  這麼編造一番似乎還挺像那麼回事,福泉聽完都覺得是真的。當然除了編造姜鶯身世,福泉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便是改造沅陽王。讓獨身二十四年,這塊沒人能捂熱乎的冷玉學會討女子歡心。

  福泉做了好多功課,當他將一摞書堆在書房時,王舒珩揉揉眉骨,用一種極其冷淡的語氣推拒:「福泉,好好做你的差事,不用操心這些。」

  「殿下——」福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您自小與女子接觸甚少,怎會明白女子的心思?」

  王舒珩好笑,「有何不明白的,娘親不就是女子?我與她相處就很好。」

  那怎麼能一樣!福泉感覺自己像個操心的老媽子,「屬下聽說女子的心思極其難猜,光一句『不要』就可能有好多種意思。二姑娘又一直被姜老爺寵著,性子難免嬌氣,若到時因為殿下不懂她的心思惹來猜忌,那還怎麼把人騙進王府。」

  「又或者好不容易把二姑娘騙進來,殿下惹她不高興,一生氣離家出走麻煩的不還是咱們……」

  王舒珩氣笑了,「你還懂得挺多。」

  「那當然,屬下這是無師自通。」福泉認真向主子傳授夫妻相處之道,說:「殿下萬萬不能冷淡,得主動找話同二姑娘說,實在沒話就誇她好看,說思她之情如洪水,必要時來兩句情話也是可行的。」

  王舒珩被他念叨的不行,還好外頭有人來報,說孫嬤嬤從鄉下回來了。

  孫嬤嬤是老王妃的陪嫁丫鬟,當年王府出事一直沒走,王舒珩出征後孫嬤嬤偶爾回臨安打理家墳,更多時候呆在鄉下。前幾日孫嬤嬤兒女雙雙成家,王舒珩念她獨居寂寞便請她回王府做事。

  很快,一個身著青灰布衫,滿臉褶子的婆子跨了進來。手上挎著一隻木籃,裡頭裝著十來只雞蛋和一小袋白面,佝僂著腰要行禮。

  王舒珩制止了她,詢問過孫嬤嬤身體狀況讓她早些回房歇息。

  近來府中有大事,田七雄送孫嬤嬤回屋的路上說:「王府又不是當年日子難過的時候,嬤嬤怎還從鄉下帶東西來。」

  「你懂什麼!」孫嬤嬤睨他一眼,「這十五個雞蛋是鄰居送的我沒捨得吃,白面是在家吃剩下的,擱在鄉下也是浪費還不如帶到王府,能吃一頓是一頓。」

  孫嬤嬤是過過苦日子的人,節儉二字深深刻在骨子裡。

  「王府馬上要來一位王妃啦,王妃自小不缺銀子花,您這習慣得改改,要不然到時惹怒王妃,為難的還是殿下。」

  恍若一道驚雷,孫嬤嬤驚喜道:「殿下要成親了?怎麼現在才與我說。是誰家姑娘品行如何……」

  「不是不是……」田七雄細細與她解釋起來。

  福泉收集的書冊厚厚一摞,王舒珩隨意翻閱幾頁便失了興致,他對福泉的話不以為意。與女子相處有何困難,他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姜鶯。


  他隨手將書冊歸置於書架最上方,正取過一本兵書來看,外頭福泉慌慌張張跑進來:「殿下,二姑娘……二姑娘她自己上王府來了。」

  「這麼快!」王舒珩起身往正門去,昨日才讓人暗中給姜鶯透露夫君在王府的消息,今日她就找來了?速度那麼快,足可見尋夫心切。

  福泉阻止道:「二姑娘不在正門,在跑馬場那堵白牆,二姑娘不走尋常路,是爬牆來的。」

  又爬牆!

  聯繫前兩次姜鶯進王府的方式,王舒珩也不奇怪。不過之前都有積正,現在她一個嬌嬌姑娘,爬牆也不怕摔了。

  這麼想著,王舒珩加快步子去迎她,吩咐眾人:「本王去就即可,你們該做什麼做什麼。」

  彼時,姜鶯正順著木梯往上攀爬。自意外受傷後,她在床榻上躺了好些時日,雖說現在傷口都好的差不多,但好像也落下了病根。四肢時常綿軟使不上勁,就連久站都撐不住。

  那架木梯約莫三十來級,放置的還算穩當,她手腳並用往上,途中竟停下來歇了四次。尤其爬至高處時,只覺手腳酸軟又顫又抖,好幾次差點摔下。

  等姜鶯終於爬到牆頂,已經感覺去了半條性命。她癱軟地坐在牆頭,等養足了力氣抬眸,望見一片比身後更為廣闊的天地。碧草如因翠□□滴,遠處院落不似姜府華麗,卻古樸幽深隱隱透著股神秘。

  她的夫君……會在這裡嗎?

  罷了,總要進去找找才知道。姜鶯俯身打算一躍跳下,然而眼前駭人的高度實在可怕。太高了,白牆另一面沒有木梯,下面鋪著一層淺淺的綠草。她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腰臀,摔下去肯定疼。

  內心做了一番激烈的鬥爭。聽那個叫小鳩的丫頭說,她從九十九級的石階滾下,那種情況都能活下來可見福大命大,與之相比這點高度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她不想呆在身後這個鬼地方了。

  她要去找夫君!

  什麼都無法阻擋她找夫君的路!

  姜鶯咬牙,奮力做著決心。然命運已經等不及了,腳底不知踩到什麼一滑,身子飛了出去。

  下落瞬間,姜鶯腦海一片空白,心跳快得似乎要蹦出嗓子眼。她聽到耳畔風聲獵獵,本能地發出尖叫:「啊啊——」

  身體急速下落,讓她沒有時間思考。她閉眼靜靜等待落地的疼痛,然而等了許久,耳畔風聲停止想像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姜鶯察覺,自己似乎重重落入一個清冷的懷抱,她再次聞到夢中那股熟悉的烏沉香。

  她睜眼,望見一張陌生的俊臉。

  這人約莫二十多歲,面上無悲無喜眸子冷冷清清,容貌仙姿秀逸,說不出的翩翩絕世。

  他是站著的,而姜鶯穩穩落在他的懷中。好奇怪,明明方才下落時那樣害怕,現在卻好像歸巢的倦鳥,她感到內心前所未有的寧靜。

  「那個……」

  她想說點什麼,然剛開口已被男人冷漠的聲音打斷。他的語氣不容置喙,還帶著斥責:「不聽話!」

  聽他說話的語氣,這人認識自己?

  「放著大門不走爬牆也不怕摔了,姜鶯,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天知道,方才看見姜鶯從牆頭摔下,王舒珩有多害怕。這姑娘不久前才摔過一回,這一摔誰知道會摔出什麼怪病。


  還好他飛速而來接住下落的姜鶯,若再來晚一點姜鶯肯定摔了。

  「那個……能先放我下來嗎?」

  王舒珩依言將她放在地上,姜鶯站穩立馬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挺拔高俊,她特意繞至身後望了望背影,與記憶中那個熟悉的身影簡直如出一轍。

  「這位公子……」

  王舒珩挑眉:「公子?你以前可不叫我這個!」

  許是緊張,姜鶯變的語無倫次起來,「抱歉,我……我不久前受過傷什麼也不記得了,只記得夫君。有人告訴我夫君在這裡,請問我……我的夫君是住這兒嗎?」

  對方久久不回答,姜鶯心頭漫上一股失望,他真不是自己的夫君嗎?

  轉眼卻見男人已經走到跟前,似是微微嘆息一聲,抬手拿掉她烏髮上不知從何而來的落葉,聲音放軟幾分:「怎麼這麼晚才回家。」他語氣極淡,也很平常,「抱歉是我的錯,不該扔下你獨自去汴京的。」

  「你到底是誰?」

  王舒珩又走近了些,「不是找夫君嗎?夫君就在眼前,怎麼,認不出我了?」

  有過前幾次被騙的經歷,姜鶯很謹慎,「那你告訴我我的身世,父母是誰與你如何相識何時成婚?還有我為何醒來會在姜府,那裡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

  王舒珩按照事先計劃一一作答,說完見姜鶯沒反應,不禁心道:莫非自己演技太過拙劣,姜鶯不信?

  其實這會姜鶯已經信了大半,莫說此人身形與記憶中的對得上,周身烏沉香更不會騙人。不知怎的她有點難受,又想哭了。

  姜鶯忍著眼淚,抬眸眼睛紅紅地瞧他:「抱歉,我不是不信,實在是……這些天被太多人騙了。你既說這裡是我們從汴京移居過來府邸,能否帶我看一看。」

  若他們真是夫妻,那生活起居的痕跡是騙不了人的。

  「好。」王舒珩依她。

  兩人往王府後院走,王舒珩走在身側,與姜鶯之間始終隔著一尺距離,這不禁又讓姜鶯生出好感。這人沒有因為是她的夫君就冒然靠近,想必是顧及自己的感受,與姜府那位隨隨便便就來抓手腕的壞人真是天壤之別。

  謙和有禮,她的夫君就該是這樣子的。

  穿過垂花門遇見兩個王府小廝,恭恭敬敬地喚她:「王妃萬安。」

  姜鶯有片刻怔愣,又走了一條長廊,她望著周遭景致竟生出幾分親近之感,好似以前來過一樣。

  這種感覺尤其行至籬笆圍起的院落時愈發強烈,一隻兔子停下吃草的動作,蹦蹦跳跳朝她而來。

  「這兔子你從前就喜歡。」

  姜鶯點頭摸了摸兔子的小腦袋,她確實喜歡這隻兔子。

  不過這種信任在來到臥房時遭遇了危機,臥房在玉笙院,福泉提前打點過,院中物品齊全且都是雙人份,看上去毫無破綻但姜鶯還是起了疑心。

  她打開一隻紫檀雕花立櫃,不解道:「屋內全是男式的衣物,我的呢?」若他們真是夫妻,不可能家中沒有一件她的衣物吧。

  想必是福泉出了紕漏,王舒珩頓住!還好他反應快,隨便尋了個由頭:「還不是你自己扔的,總說衣裳穿過一次就不能再穿,所以汴京衣物只帶了換洗的過來還在箱籠里,新的沒做好。」


  姜鶯一點不懷疑,甚至頗為贊同地點頭。穿過的衣服怎麼能再穿呢,潛意識裡她認為自己就該每天穿漂亮的新衣裳。

  看見二人婚書,姜鶯已經完全放下懷疑。她立在桌前,小聲喚他:「夫君。」

  折騰了一個時辰,王舒珩見目的達到,正欲交待幾句,卻見姜鶯紅著眼睛湊近,纖纖素手攀上他的腰側,仰頭好不委屈:「夫君,抱我一下。」

  顯然,事情還沒完,眼下姜鶯認完夫君,這便要開始撒嬌了。

  王舒珩不擅長應付這個,雖之前已經給自己做了心理建設,但肢體接觸還是越少越好,畢竟姜鶯一個清白女子以後還要嫁人。

  他正猶豫,姜鶯已經抱了上來,聲音悶悶地,「夫君。」

  「夫君。」

  她叫地實在可憐,像一頭搖尾乞憐的幼獸,貼著自己撒嬌耍橫。無法,王舒珩只得應聲:「夫君就在這裡。」

  「夫君抱我一下。」

  再三猶豫,王舒珩輕輕攬住她削薄的背。又聽姜鶯道:「再抱緊一些。」

  王舒珩依言抱緊了些,姜鶯埋首在他胸前哭了。她輕輕啜泣,轉眼哭聲越來越大,嗚咽道:「夫君我好怕,好怕。醒來一個人都不認識,就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她緊緊抱著王舒珩,好似要一口氣將這些天的委屈說盡:「姜府那位曹夫人好兇,還騙我。人人都說是我的夫君,可我知道他們不是的。」

  她醒來意識渾沌,感覺自己置身孤島。一個沒有來歷的人,和世界沒有任何聯繫人,就算沒有熬過那場劫數,悄無聲息死去又有誰在乎呢。幸好,她還記得夫君,把他帶回人世的夫君。

  懷抱太過熟悉,姜鶯抱住就不願撒手了。她嗚嗚哭著,仰頭已然是個淚人,眼睛紅鼻子也紅,「夫君不能再丟下我,要和夫君一直在一起。」

  「好。」

  王舒珩說完,轉身進隔壁淨室拿了塊濕布巾出來替她擦眼淚。姜鶯還是抓著他不放,衣裳都抓皺了。王舒珩好笑:「我不走,可以放手了。」

  姜鶯這才不好意思地縮回了手。她止了哭聲,周遭不可避免地安靜下來,王舒珩想起福泉的話與女子相處萬萬不能冷淡。可他實在不知能說什麼,只得道:「數日不見,姜……鶯鶯愈發好看了。」

  「夫君也好看,比我夢中還要好看。」姜鶯熱情回應他,「不過都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許是我們夫妻分開久了,都覺得對方更好看了。」

  屋外,福泉和一眾小廝偷摸聽著牆角。方才聽聞哭聲他以為出了什麼事,急急忙忙趕來只見主子抱著二姑娘,分明是受難夫妻好不容易團聚的感人畫面。

  他悄悄退出屋,有小廝問:「可是主子把人欺負哭了?」

  「早說了主子不會和女人相處,說不定嫌麻煩要上軍法了。」

  福泉得意一笑,「你們知道個屁,我看主子挺會的,肯定沒少看我送的那堆書。」

  天漸漸黑下,今日找到夫君姜鶯已覺是天大的驚喜,不過她還有些事要做。

  她從袖中掏出那隻平安扣耳墜遞至王舒珩跟前:「夫君可還記得這個?醒來便在我身上,它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嗎?」

  白玉質地中間鑲嵌血紅寶石,王舒珩眸色漸深。這東西眼熟,他也有隻一模一樣的,不過是受人所託。王舒珩下意識想問她從何得來,然而又想到如今姜鶯記憶全無,問了也是白問,還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倒不如讓她繼續誤會好了。


  很快,王舒珩從一隻箱篋中取出木盒,裡面也是一隻平安扣耳墜,與姜鶯手上那隻一模一樣。

  「真的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姜鶯又朝他纏了上來,「我好喜歡夫君,再抱一下!」

  王舒珩目光坦蕩,卻是頭一回知道了何為心虛。

  他垂眸望向趴在自己胸前的少女,忽然一股愧疚漫上心頭,這副場景若叫姜懷遠瞧見,只怕對方能氣得把棺材蓋掀開,掐住自己脖頸質問:賢弟怎可打鶯鶯的主意?簡直是罔顧人倫!

  可沒有別的法子。姜家出事惡狼環伺,姜鶯若繼續當姜二姑娘只會被磋磨死。他看著姜鶯高高興興的模樣,又覺得愧疚感淡了一些。如果欺騙能保住她的命,叫她一直快樂下去,似乎也不虧。若姜懷遠還在,必定也希望姜鶯一生順遂,無憂無愁。

  要騙過姜鶯不容易,夜色漸濃,見姜府二姑娘嬌嬌喚著主子夫君,王府眾人懸了一整日心才放下。晚膳已經備好,姜鶯隨王舒珩去聽花堂用膳,她想起什麼腳步頓住,面上有些悲悽:「夫君,我想回姜府一趟,有些事還沒辦完。」

  「何事?」

  不知為何,姜鶯說起來竟有些難受:「夫君才剛從汴京回來想必不知姜府情況,照顧我的那對夫婦出事一家三口皆死於外海。醒來後沒人告訴我的身世,想必也是姜府忙於辦喪顧不上我。我想著,夫君既能放心把受傷的我託付給他們,這對夫婦定是良善之人。他們死了,我想去靈堂前祭拜。」

  王舒珩自然依她,況且於情於理,自己也該去送姜懷遠一程。

  這會姜府正門聚著不少人,今日是為姜家大房超度的最後一日,漆老夫人帶頭二房三房一家都在,漆老夫人雙手合十,虔誠道:「姜家遭此劫難,多謝法師超度亡魂,大兒一家在天有靈必能安息。」

  千台廟前幾年重塑佛祖金身,也曾受姜懷遠恩惠,法師道了聲阿彌陀佛。

  誦經的十來個和尚一走,曹夫人便嚷著要去慈安院議事。以往大房掌家,姜府各院月銀開銷,庫房,帳冊都由孟瀾親自過目,如今大房一家罹難,漆老夫人便把掌家的的重任交到了曹夫人手上。

  可曹夫人知道,漆老夫人交給她的只是府中部分事務,真正值錢的庫房歸屬還沒著落。姜懷遠每年不知要送多少寶貝進庫房,想想都價值連城,是以曹夫人才著急接手。

  慈安院內,漆老夫人並不著急,反而問起姜鶯的婚事。

  曹夫人嘆道:「二姑娘如今生了怪病,哪家公子還敢娶她。前幾日好不容易搭上高家庶子和國公府世子,二姑娘鬧脾氣不嫁可把人家得罪了,這不最近都找不著人家相看。」

  大房倒了姜鶯一個孤女,婚事也沒什麼講究的,老夫人便說:「臨安不缺財大氣粗的商戶,能保鶯鶯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就成。她如今病著,男方門第才學都不打緊。」

  曹夫人又應了聲,說會再找幾個公子來與姜鶯相看。

  「大房出事,我的意思是他們院裡的東西先不要動,等日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再說。」

  錦蘭院的東西雖值錢,但畢竟是死人用過的東西,大傢伙都有點牴觸,自然沒有異議。不過曹夫人真正關心的是庫房裡的東西,她想要那把鑰匙。

  然天色不早漆老夫人似是乏了,打發眾人回去歇著,曹夫人拐著彎提醒:「老夫人是不是還忘了什麼?」

  話音剛落,漆老夫人一記銳利的目光掃過,不客氣道:「怎麼?你還有事?」


  庫房鑰匙就在漆老夫人手上,這便是不想給的意思。曹夫人雖有怨言也不敢說,神情懨懨退出了慈安院。

  人都走了,慈安院安靜下來。漆老夫人由婢女揉肩捶腿,氣道:「二房也是個沉不住氣的,喪事才辦完就著急進庫房,真當我年老眼拙看不出她的花花腸子呢。」

  婢女輕聲勸解:「老太太息怒,二夫人目光短淺,往後日子還長著呢,等掏不出各院月銀時就知道難處了。」

  漆老夫人嘆息,這也是她擔心的。如今姜家最能賺錢的走了,往後只能坐吃山空自然要省著點。庫房裡的東西萬萬不能拿出來,否則日後幾個姑娘的嫁妝和孫兒娶妻怎麼辦。

  雖然除了家中這些財物,臨安還有許多姜府的商鋪,但商鋪一直是姜懷遠打理,背後的經營管理情況他們一竅不通。若冒然插手只怕引起各商鋪掌柜不滿。況且漆老夫人隱隱覺得想把商鋪拿到手上不容易,只怕姜懷遠還留著後招。

  另一頭,王舒珩和姜鶯從側門進了姜府祠堂,這個點祠堂撤下白幡,明燈也暗了幾盞。四周昏暗看不清腳下,姜鶯便自然而然抓住了夫君的手。

  對方明顯一怔,手微微瑟縮了下被姜鶯抓住,姜鶯擠著他問:「夫君害怕?我不怕,夫君害怕就牽著我。」

  眼下已經進了祠堂,姜懷遠靈位就在前方,王舒珩更覺心虛。他見姜鶯在蒲團上跪下,便也跟著跪了下來。

  身側,姜鶯虔誠地閉上眼睛。她明明沒見過他們,卻覺內心酸澀有種想掉淚的衝動,想必死去的一家三口生前定待她很好。她點燃一炷香,默默祝禱:以後歲歲年年,定要常安樂少悲苦,才對得起這條被撿回的命。

  身側,王舒珩望了一眼姜懷遠靈位,又望了望姜鶯。兩人鄭重地拜了三拜,上完香後走出祠堂路過沉水院,姜鶯想起那個叫小鳩的丫頭。

  王舒珩看她腳步微頓,問:「怎麼了?」

  猶豫了下,姜鶯還是決定回沉水院一趟。沉水院女眷眾多,夫君還是不要跟著進去了。姜鶯便道:「這是我在姜府住的院落,我進去收拾一下,夫君回府等我好不好?」

  「你自己能行?」

  姜鶯點頭。今夜許是姜府所有人都累壞了,一路過來連個小廝都沒見到,路她都熟悉不會有事。

  漫天星斗下,沉水院已褪去往日繁榮,丫鬟們都睡了,姜鶯進屋收拾東西。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這些東西雖然喜歡卻是姜家的,姜鶯只收了兩件換洗衣物。

  她動作極輕,沒有吵醒趴在桌上的小鳩。出門前姜鶯望望小鳩,心頭漫上一絲不舍,狠了狠心還是決定不當面道別了。她從手上摘下一隻鐲子放在小鳩身旁,頭也不回出了沉水院。

  像來時一樣從側門出姜府,面前是一條狹長的小道,前方拐個彎便是王府大門了。想到夫君此刻就在府中等她,姜鶯心頭一熱,緊了緊肩上包袱加快步子。

  忽然間,有人在身後叫住了她。

  「姜鶯?」程意叫她。

  白天和姜鶯吵過一架後,程意就一直候在姜府外院,姜羽還在李姨娘的院子,程意等的無聊來回踱步,隱隱約約看見夜色中一個背著包袱的瘦削影子。他覺得有點眼熟便跟過來看看,竟真的是姜鶯!

  程意不解:「你這是打算去哪兒?」

  再次見面,姜鶯還是有些怕他,這人白天粗魯的行為實在讓姜鶯印象深刻。她著急去找夫君,轉身想跑又覺得:這人雖然壞,但若沒有他自己不會如此順利找到夫君,還是道聲謝謝好了。


  「謝謝你,我找到夫君了。」她頓了頓,忽然有些得意,插腰道:「你說的沒錯,夫君果真就在隔壁。若沒有你的指點,我不知還要找多久。」

  「不過你以後不要這麼沒禮貌,會被人嫌棄的。多讀些書,才能成為我夫君那樣謙和有禮的人。」教育完程意,姜鶯不再回頭快步離開。

  身後,程意傻眼了,她哪裡來的夫君?也是這時程意才意識到,姜鶯並非裝瘋賣傻,而是真的患上了失魂症。回想白天自己說過的話,程意慌了,比那天被姜懷遠發現自己和姜羽苟且還慌,姜鶯莫非信了?

  而姜鶯離開的方向,正是王府。程意快步追上,他用力奔跑,終於看見前方那個小小的身影。

  王府門口燈火煌煌,照亮姜鶯回府的路。姜鶯走著走著心頭漫上一股甜蜜,夫君覺得她怕黑才點燃這麼多盞燈嗎?她走至王府門口,身後程意也追了上來。

  四周靜謐,程意望見那道朱紅木門,抬眸便是鎏金的四個大字。這道氣宇軒昂的沉重木門背後,於姜家人來說卻是地獄。

  「姜鶯——回來,不要去那裡!」程意不知怎麼同她解釋,好像一切詞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那裡沒有你的夫君,絕對沒有!不可能有!」

  這話他是嘶吼出來的,程意幾乎崩潰,他感到什麼東西正漸漸失去。

  可即便他如此用力,姜鶯只是回頭風輕雲淡地說了句:「我找到夫君了,你回去吧。」

  「姜鶯——」程意聲嘶力竭地呼喊,「你會沒命的,回來,回來我同你說,裡面不是你的夫君,他會殺了你。姜鶯!他與你是宿敵……」

  可惜姜鶯聽不到他的呼喊,倒是惹來了王府府兵。田七雄帶頭,一幫府兵凶神惡煞地提刀架上程意脖頸。

  而此時,姜鶯用力踢開王府沉重木門,衝著空曠府宅高喊:「夫君,我來啦。」

  她的聲音是清亮的,帶著久別重逢的喜悅。姜鶯跨過門檻猝不及防撞上一堵人牆。王舒珩早已等候多時了,因擔心姜鶯再遭遇不測一直等在這裡,如今見她好好歸來不禁浮起笑意。

  他等的有些久了,許是今夜溶溶月色照在小姑娘身上格外漂亮,王舒珩忽然俯身湊近逗她:「可想好了,進了這扇門,這輩子都是我的人,逃不掉的!」

  姜鶯仰頭,面上浮現一絲疑惑,她又不蠢為什麼要逃呢?好不容易才找到夫君的,況且她的夫君這麼好,一輩子怎麼夠啊!

  「那個……只有這輩子嗎?」姜鶯拽著夫君衣袖,有點不好意:「我們商量一下,下輩子也是好不好啊?」

  王舒珩怔住,這完全是他沒想到的回答。

  「好不好呀?」姜鶯還在期待他的答案。

  王舒珩抬眼看到門外被府兵壓制的程意,他臉色漲得通紅,即便如此還在奮力反抗。兩人目光隔空對上,王舒珩忽然感到一股快意。

  他答:「好!」

  方才等待姜鶯時,他便想過了,只要姜鶯在他身邊一日,他自會護她一日。若以後姜鶯的失魂症治好,無論出嫁還是留在王府他都依。

  現在,就依小姑娘的意思好了。

  「那人在說渾話,你莫要當真。」王舒珩指著程意說。

  姜鶯點頭,她知道的。那個壞人,方才不光說夫君的壞話,還要阻止她找夫君,若非念及自己是經他提醒才翻越白牆,姜鶯一眼都不會看他。


  「我不當真,夫君也不許當真,夫君對我好我知道。」

  王舒珩笑了下,捂住姜鶯耳朵帶她飛快離開大門。同時遞給福泉一個眼神,福泉立馬就懂了。

  片刻後,福泉從王府出來,壓著程意的府兵瞧福泉管事面露凶光,不禁心生畏懼。他們知道福泉此人雖面目溫和,平時以笑待人,但背地裡的黑心手段比誰都多。

  果不其然,福泉上前衝程意腹部就是一腳,罵道:「你們這幫不中用的東西!人都鬧到王府來了還客氣什麼,動手打一頓不就老實了!再罵罵咧咧就割了這小子舌頭!」

  *

  今日整個白天幾乎都在哭,姜鶯的眼睛早就腫了,鼻頭也紅紅的。王府下人已經重新做好晚膳,熱乎乎擺上桌。因為想到姜鶯初次來王府時,特別饞那道栗子糕,一個人就吃光了一碟,所以福泉特別吩咐廚房務必做這道甜點。

  以「王妃」身份順利回府的第一頓晚膳,姜鶯胃口並不好,就連栗子糕都只吃了一塊。旁邊孫嬤嬤一直轉著烏溜溜大眼觀察這位冒牌王妃,心說怎麼胃口跟貓兒似的,吃兩口就不吃了。

  只有姜鶯知道,她這是情緒大起大落鬧的,今兒實在太累,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她回臥房不久,王舒珩就跟了進來,問她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

  這會夜已經很深,四周闃然無聲。姜鶯不知為什麼,忽然緊張地開始手抖,視線不經意與王舒珩撞上,她慌亂的低下頭。

  「沒有,是我眼睛哭腫了,明天一早醒來肯定很難看。」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讓王舒珩心生疑惑。他不明白胃口好不好和眼睛哭腫有什麼關係,又不是用眼睛吃飯。他本不想回應,又想起福泉的箴言:對女子不能冷淡。

  王舒珩便贊同地嗯了一聲,「難看幾日不打緊。」

  難看?

  對姜鶯這種愛打扮愛穿新衣的女子來說,難看一日都不行,更莫說幾日。她想到個消腫的法子,便急急忙忙說:「夫君能不能幫我叫人煮一個雞蛋。」

  除了孫嬤嬤,王府下人都是男子,王舒珩習慣獨處自小院中除了福泉不留其他人。因姜鶯在玉笙院,這下福泉也省了,有事只能麻煩孫嬤嬤。

  王舒珩以為她餓了,叫孫嬤嬤去辦。吩咐孫嬤嬤時,還想著姜鶯晚膳吃的少怕一個不夠,叫廚房煮五個。

  孫嬤嬤年紀雖大,手腳卻勤快,沒一會端著五隻煮雞蛋進了臥房。她退出去後,姜鶯拿起一隻雞蛋剝殼放在眼睛周圍熱敷。王舒珩從淨室沐浴完出來有點驚,卻聽姜鶯解釋說:「這樣可以消腫。」

  熱敷完眼周,姜鶯還湊到他跟前,問:「夫君看看,是不是不難看了?」

  他這才慢半拍反應過來,姜鶯似是在意他那句無心的難看。其實也看不出來消沒消腫,但王舒珩知道癥結所在,這回總算給出了姜鶯滿意的答案。

  「好看。」他說。

  姜鶯如願被誇了,反而很不好意思。她眼睛不自覺瞟向那張垂花柱式拔步床,記起書里曾說過夫妻生死同衾……兩個人躺一張床上,也不知夫君會不會嫌棄她睡相不好。隨即想到兩人已經成婚一年有餘,又是青梅竹馬,她的醜事夫君肯定都知道。

  想到這,姜鶯放鬆了些。她腦海中思緒紛紛的時候,王舒珩已經在身上披了件長衫,指著淨室說:「沐浴完了你先睡,我還有些事情,不必等我。」


  說完他要出門,姜鶯追了出去:「夫君要去哪裡?」

  「哪兒也不去。」姜鶯那副緊張的樣子,讓王舒珩聲音軟下幾分,說:「就在隔壁書房,你有事叫我,聽得見。」

  姜鶯眼睛趴在門縫上,等了一會果然看見隔壁屋子亮起來燈光,窗戶上映照著夫君讀書的側影。知道這人沒有騙她,姜鶯便解開衣裳盤扣進了淨室。

  淨室裡頭擺放著一隻木桶,旁邊布巾,薰花,澡珠一應俱全。熱水是現成的,姜鶯泡到水快涼了才起。她起身用布巾把身子擦乾,又輕揉濕噠噠的長髮。穿衣時才發現旁邊架子空空如也,她忘記帶衣服來淨室了。

  怎麼辦?

  姜鶯糾結了好一會,雖說屋裡沒別人,但無論如何赤/裸走出淨室這種事她絕對干不出來!然後,她就想到了夫君。

  既是夫妻,給她遞衣裳沒關係吧……

  早在姜鶯來之前,王舒珩做好了打算。每晚以事務繁忙為由讓姜鶯先睡,等姜鶯睡熟了他就宿在書房,翌日再早早去臥房穿衣。這樣就能製造兩人同榻而眠,但作息不同的假象。

  況且王舒珩本就起得早睡得晚,和姜鶯這種大小姐的作息完全不同,解釋起來並不費勁。他計劃得好好的,且對這個計劃的成功性隱蔽性頗有信心。

  然而,王舒珩到底低估了姜鶯。

  手中兵書看了一半,書房一角銅壺滴漏轉眼來到亥時。今兒累了一天,姜鶯也應該睡了。他出門往臥房而去,打算親眼確認一下。

  哪知出書房一看,臥房門窗泄出一片暖色的燈火。王舒珩轉身折返,正欲回書房再看會書,臥房內忽然傳來喊聲:「夫君——」

  他第一反應是姜鶯出了什麼事,疾步推門進臥房卻沒有看到人,這時候聲音又起:「夫君你在嗎?我在淨室。」

  人在淨室,王舒珩自覺離的很遠,揚聲問:「何事?」

  「我忘記把裡衣帶來淨室了,夫君找找遞給我一下。」說罷,還補充道:「快一點,水涼了,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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