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隆一十八年。Google搜索夏末秋初。
暴雨數日不歇,聽聞太行山下已有民莊被山洪衝垮。
天空被生生豁開一道口子,那雨像是落得永無盡頭,要天長地久的滂沱下去。
安錦南只著中衣,頭上未戴斗笠,也未打傘,渾身濕透,直挺挺跪在儲秀門前。
高大威嚴的朱漆大門,阻隔生死陰陽的兩端。雨落在他面上,像彌補他哭不出的淚。
豐鈺撐一把油紙傘,無言立在他身後。
他跪了有多久,她就守有了多久。
雨點砸在地面上,來得太急、太兇猛,遠看地面騰起一片氤氳的水霧。
她和他均是一言不發。
一旁宮人撐傘來去,司空見慣般,沒人朝他們望上一眼。
他已跪了兩天。
無力回天,唯余深深的懊悔和濃重的痛楚,伴隨苟存人間的落寞之人,祭奠一點無用的憂思,奉上自欺欺人的對來生的祈願。
一牆之隔的儲秀宮正殿之中,麗嬪才晉淑妃不久,連自己的冊封禮都來不及出席,身穿華貴寶衣,佩朝珠鳳冠,懷抱冊寶如意,蒼白枯萎地仰面躺在紫金鑲嵌的楠木玄棺之中。
他們都知道。
人死如燈滅。
不存在什麼天上有靈,也沒什麼輪迴往生。
凱旋而來,喜悅回京,得到的儘是噩耗。尚要眼睜睜看著這世上他最後一名血親在面前死去。
而他連眼淚都流不出。
天色漸漸黯淡。豐鈺揉揉酸痛的小腿,靠在宮牆上稍稍撐了撐已經麻木的腰。
小傘根本經不過狂風暴雨摧殘,連她身上也濕透了,抬手整了整衣擺,再回眸,前面那跪得直挺挺的人不知何時栽倒入水中。
豐鈺丟開傘,快速去尋了兩個小監過來,合力將安錦南扶回武英殿。
豐鈺依律將詳情傳報上去,皇上來瞧過一回,太醫煎了藥餵下去,吩咐晚上要加倍細心看顧,免他高燒燒壞了神智。
殿外還有旁的宮人,是後來戚總管從內務府調過來的,因皇帝未曾收回成命,安錦南似乎又不大反感豐鈺的侍奉,便仍留她在此。
一開始接了這差事,她其實是有些怨的。盼著他快快好起來,只為能早早回到自己宮裡去。
後來,似乎又有些不一樣。
傳說中脾氣古怪的嘉毅侯,出奇的好說話,更衣梳洗能自己處理的絕不勞煩她,兩人之間很快達成互不侵擾的默契,她可覷空做她自己的活計,他也不需人時時在前端茶遞水。
不能否認,這幾日的武英殿生活,比在後宮每日的勾心鬥角戰戰兢兢要輕鬆許多。
可她仍不敢怠慢。
畢竟是皇親國戚,宮內宮外無不牽連,生來就在這富貴如雲的錦繡堆中,要護住這人上人的位子,少不得心有陰私手染鮮血。
她從不天真地認為,任何人是簡單的
胡思亂想的過程中,沒注意到他何時睜開了眼睛。
他怔怔望著那重雲般的簾幕,眸底映入宮燈的緋紅。
臉上染了不自然的霞色,襯得他似醉了酒。
可眼底泛青的顏色,發白乾裂的嘴唇,無不昭示他的虛弱。
豐鈺不經意地回眸,對上他睜得大大的一雙眼,略吃驚地朝他走去,「侯爺,您醒了」
安錦南目光毫無焦距,瞳孔微張,素來冷硬的面容忽地扯出一抹讓她倍感陌生的笑容。
「阿姐,你來了」
豐鈺腳步一凝,下意識喊他「侯爺」
安錦南嘴唇扁下去,笑容變作可憐兮兮的委屈。
「阿姐,阿爹阿娘的死,真的與我有關嗎聰兒和六皇子的死,也是因為我嗎」
豐鈺抿了抿嘴唇,眸色有些慌亂。
有些話,她不能聽,也不想聽。有些事,不是她這個身份應該知道的。無論此刻安錦南將她錯認了誰,這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豐鈺連忙道「侯爺奴婢去幫您備沐浴的水來。」
她腳步迴轉,正要離去。衣袖倏地一緊,回眸,安錦南已至近前,緊緊抓住了她的袖帶。
「不要阿姐不要走,我,我」
他忽然彎下身子,張開手掌按住自己的頭。
「痛,好痛阿姐,它又來了它又來了」
豐鈺立在那,手足無措望著一面抱頭打滾,一面哀求她不要離開的安錦南。
自私冷酷如她,明知迅速離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或是直接請了太醫過來,將事情徹底甩脫。可雙腳不知為何,似被緊緊地釘在了地上,挪不動步子,也張不開口。
聲響似乎驚動了外面,小宮人在外怯怯地喊她的名字。
「芷蘭姑娘」
「無事,侯爺夢魘了,你們退下」
不知從哪兒升起的勇氣和力量,支撐她把話利落的說完。回過身,彎腰去扶安錦南。
他驟然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有些粗糙的手掌緊緊箍在他胸口。
「別走別走」
豐鈺垂下眼眸,用另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頭。
「我不走。」她溫柔地安撫,好容易將他高大的身子扶起,移向床內。
安錦南與她並坐在床沿,將頭枕在她腿上。「阿姐痛」
豐鈺指尖動了動,僵坐在那,等他再三喊了幾聲,不知所措。
遲疑地伸出手,試探揉了揉他的額角。
許久許久,安錦南閉上眼睛,緊緊攥住她衣擺,又不安心,又有點依賴,就在她不輕不重的揉按中,緩緩地睡著了
時移世易。同樣的兩個人。
她坐在那兒,任男人將長發披散的頭顱枕在她窄瘦的肩頭,雙手撫在他鬢上,一面哼唱著小調,一面用已養得細膩白嫩的指尖按揉在他額頭兩端。
安錦南昏昏沉沉之中,恍似嗅到一縷極淡極綿又極熟悉的清香。
如蘭似麝,又非任何他常燃的那幾樣香料,清甜中有些苦澀,像是甘草、秀木,似乎令他的神智一下子變得清明。
隱約中,大抵猜出了身畔是何人。
可心底最深處那不可示人的角落,絲絲縷縷的異樣情緒,一點點在蠶食他的理智。
這樣很舒服。很安心。
他沒有睜眼,在她肩窩上尋了個更為舒適的角度,呼吸變得愈加舒緩、綿長
豐鈺一張臉不由自主地紅了一片,抬頭看向帳外。
韓嬤嬤那雙銳利的眼睛,始終盯視著她。
她能明白韓嬤嬤的顧忌。
在人前全沒幹系的兩人,突然如此親密地貼合一處,她還甚是手法嫻熟地緩了他的痛楚,於誰瞧來,這都有些匪夷所思。
安錦南這病症是舊有的,依她從太醫處打聽來得知,似乎是種心病。他幼時應是發生過某些慘事,在記憶中遺留下創傷,每每想及,就會頭痛不已,遇到極傷心的事時,還會發狂失智。
這病一直隱瞞得極好,他常年帶兵打戰,自是不能輕易將弱處示人,從前宮裡有太醫替他調過某種藥,能極大的減緩痛楚,可也會對神智造成一定的損傷,每服過藥後,人就昏睡無力。
安錦南是個極要強的人,向不許自己虛弱至任人宰割。故而那藥一直棄之不用,束之高閣,這頭痛病竟再沒旁的法子緩解。
那日偶然在武英殿撞上他發病,她試之以捏拿之法,熟料竟有成效。安錦南那陣子傷懷淑妃仙逝,常發舊疾,豐鈺得知他隱疾卻能保命至今,多也源於那些日子她於他的助力。
不曾想,輾輾轉轉到數年後的今時此刻,她還是逃不離這伺候人的命運。
豐鈺唇邊噙了抹苦笑,手腕已經有點酸痛了,她將手稍離他鬢邊,才活動了下腕部,他就蹙了蹙眉頭,扭了下身子。
豐鈺無奈一嘆,伸手扶住他,將他緩緩放倒在枕上。
兩手不敢離開太久,很快又按撫住他的眉心。安錦南緊蹙的眉頭終於鬆了。
安瀟瀟朝韓媽媽打個眼色,輕手輕腳地退出屋外。
門閉合上了,窗也小心地從外關上。屋中很快變得溫暖起來。豐鈺手酸極了,她還有自己的心事。明日段家上門,還有一場大戲等看。且
她看了看熟睡的安錦南,有些哀怨地想道,自己若今晚整夜不歸,怕是豐家無人能睡得著吧他們會如何猜度會是怎麼樣的興奮
他家嫁不出的老姑娘深夜往嘉毅侯府赴宴,還徹夜不歸
明日來試探她的、敲打她的,必會有好多的人。
想到這裡,豐鈺覺得此刻更頭痛的是她自己。
晨間明媚的光線透過窗紙,一束束灑向屋中。
寶藍色長絨的團花地毯上遺留的水漬已經擦拭乾淨,昨夜的狼藉亂相,和他隱秘的痛楚和不堪,沒留下半點殘跡於人前。
安錦南雙目清明,睜眼凝望帳頂。
重雲帷帳中,他獨一個兒,仰面躺在那裡。
昨晚昏昏沉沉,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夢他已做了數年,本是不陌生了。
他原猜想,是自己日子過得太苦,才不得不靠這可笑的幻像聊以慰藉。
可昨夜那夢中,他看見的再不是那看不真切的面容。
那人在他背後,冰涼的指尖從他肩頭撫向他胸口。他茫然回顧
「侯爺」
略低沉的,清冷的女聲。
面容沉靜的,不驚艷也不動人奪魄的清秀臉孔。
長久的綺思撥開迷霧。
他清楚看見她的臉。
豐鈺
是她。
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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