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五
又想到適才看見前頭的黑蛟旗時,少陽就開始魂不守舍,連話都少說了,不免心頭一嘆。Google搜索
少陽從來不喜外出,今日答應她同來散心,莫不是……也是為著安錦南的緣故?
難不成少陽早知嘉毅侯在此?
昌寧對這種感情無法理解。
她一生萬事為母親高華公主所安排,沒試過對任何人傾心迷醉到忘不掉放不下的程度,她和丈夫永樂侯相敬如賓,幼時就定下婚約,如期嫁了過去,從此安心相夫教子,日子過的很平靜。
她旁觀母親的一生,縱是出身高貴尊榮無比,又何嘗不是順應命運安排,踏踏實實的過著自己既定的生活?
那些姻親之間背後的糾纏,是各大勢力權衡制約的脈絡,每個人便如一顆早已被賦予使命的棋子,在各自的位置發揮著自己的效用。
一旦結成婚姻關係,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一體。
少陽這樣的女子,不應該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昌寧沒有說話,她挽住少陽的手,將她緊緊拉扯住,阻止她再朝對面看去。
待走下山路,距安氏夫婦遠了,昌寧的臉色沉了下來。
她一把甩開少陽的手,揮開侍婢們,「少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少陽抬起臉,雙目是紅的。
陽光下,她蒼白的臉上一派哀色。
她無法直視昌寧責備的目光。
她的感情無所遁形,甚至連辯解都做不到。
那個讓她愛了整個少女時期,又怨了半生的男人回來了,她想看看他。
想看看自己輸給了什麼樣的女人。
費盡心力的闖進禁區,靠著昌寧的權勢順利的遇到了他,結果,卻並不是自己想要的。
她以為他會錯愕,會愧疚,甚至上前來與她閒話兩句別情,就算不愛她,不能做夫妻,畢竟還有少時那麼深厚的感情在。
他的目光怎能那樣的冰冷無情?
他怎麼能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目光看著她呢?
少陽抬手捂住眼睛,傷心的哭了。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聲音哽咽,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昌寧沒料到她反應這樣大,心頭一軟,連忙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別哭啊。」
少陽揪住昌寧的一塊袖子,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上面。
「我……不該來的……」
她聽說安錦南娶了一個宮婢出身的低階官員之女,就像他上一段婚姻一樣,也許是為了不被捲入朝堂爭鬥中,刻意為之的吧?
可適才安錦南和豐鈺最後的動作她看得分明。
他神色溫柔地輕撫妻子的嘴唇,若非被她們一行人的突然到來所擾,他是不是,就會吻落上去?
她心中掀起的浪潮,足以將她的所有淹沒。
那個自幼便不苟言笑的少年,那個一生坎坷孤絕的男子,原來也會露出那樣溫柔而渴望的神色。
兩人立在道旁,她注意到他妻子掐他的小動作,他寵溺地將她的手掌攏入袖中。
袖子底下交纏的手,至她們離去,都沒有分開過。
那是她渴望了半生都不曾得到過的感情。
她恨過,怨過,也在他成婚後選擇相信過,覺得他不過是不得已,他沒選擇,如果他能自主的擇選姻緣,那定然是她,不會錯的。
因此她愈發痛恨命運弄人,甚至為此而試圖與天命抗爭。
到頭來,原是她錯了。
夜夜在丈夫枕畔思念的男人,從來沒有愛過她。
原來一直是她假裝看不見他的冷漠,假裝看不見他的閃躲,以為他不曾說出口,這輩子就能欺騙自己,——自己愛著的人也同樣的愛著自己,只是命運無從選擇。
此刻,天塌了。
她還要如何活下去。
靠什麼維持著自己所剩無幾的尊嚴。
如何給自己信念,告訴自己這一世的坎坷是有意義的?
昌寧嘆息一聲,看著這樣的少陽,她不知該說什麼,該如何安慰。
直待她哭累了,才招手命人上前,將少陽扶了起來。
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山去,遠遠看見孟玄容牽著匹馬在一棵樹下踱著步子。
一見二人下山,大喜過望地疾奔過來,朝昌寧行了一禮,就關切地看著少陽道:「今兒日頭大,可曬著了不曾?」
邊說邊向昌寧解釋:「她身子素來孱弱,曬不得光吹不得風……」
惹得昌寧直笑:「人我給你平平安安帶下來了,你可先看好了,回家鬧毛病,可與我不相干。」
她眸光看向少陽,神色滿是不贊同。
孟玄容如今身份地位是不及安錦南,名聲也因為和宮內宦官走得太近而變得差了些。
可他委曲求全是為什麼,說到底還不是為著能掙出塊天地來,顧好他們的家?
少陽自打被人從冰湖裡頭撈出來,就落下了毛病,鎮日用的湯藥也花費不菲,小十年來沒給孟家誕下半個子嗣,換了旁的男人,就是不廣納妾侍,怕也要滿口怨言了吧?
哪個能像孟玄容這般,看了十年冷臉還如此的周到殷勤?
昌寧心道,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安錦南和你都已成家了,還胡思亂想些什麼?
他過得好好地,女兒都生了倆,難不成還能為了你拋妻棄女?
安錦南和豐鈺目送來人遠去,轉回頭重新上路。
她被他牽著手,模樣看似順從,臉上的笑意早不見了。
安錦南回頭瞥她一眼,扯扯她的指尖:「前頭就是平地了,都是林子,容易迷路。
待會兒我騎馬帶著你……」
豐鈺抿了抿嘴唇:「侯爺,前頭您扎著營,還豎了旗,按說,一般官宦人家若不是刻意想要巴結在這兒候著的,就得遠遠避讓著,不擾您雅興吧?」
安錦南明白她為著什麼不高興,悶笑一聲將她脖子勾著湊近自己:「怎麼?
小東西心裡又唱了一出什麼戲?」
颳了下她鼻尖,湊唇在她下唇上面咬了一口,「別鬧,可不是我讓她來的。
今兒我出來,不少人知道,山南山北都有別的人家圍了帳子的,一時走岔道走到這邊來也是常事。」
豐鈺任他將自己環著,指頭勾在他衣帶上頭,小氣地道:「她們……背地裡說我……不大好聽。」
婦人家,當面恭恭敬敬的喊她夫人,背地裡譏諷她的宮婢出身,她都知道,又能如何?
誰能殺回十幾年前去替自己改了命?
多數她都不計較,隨旁人如何說,她過自己的就好。
可在安錦南的舊情人面前,她不知怎地就特別敏感自卑起來,輸人又輸陣。
安錦南和秦少陽是青梅竹馬的情分,如今到了這個年歲,那秦少陽體態還如小姑娘一般,纖細小巧,一張白玉蘭一樣無暇的臉,眼睛含情脈脈的看著安錦南時,晃似從舊年時光中走出來的少女。
反觀她自己,生了女兒後因為身子虧損,常年進補,體態是越來越豐盈了。
衣裳尺寸比從前大了許多,唯獨尖尖的下巴還能勉強騙騙人。
可論及容貌,她亦比不得少陽的。
豐鈺不無心酸地道:「侯爺會否後悔,舍了那樣好的姑娘?」
安錦南嗤笑一聲,手環在她腰上,「我似乎與你說過的?
我是從不喜排骨仙的……況她都已嫁了人,還能如何?」
豐鈺沒道理地胡鬧道:「若她不曾嫁人呢?
侯爺是否還捨得回盛城去?
侯爺若不曾回盛城,也不會遇到我,那時侯爺求娶於我,怕也只是當時心境……」
「胡說。」
安錦南在她臀上狠狠拍了一記。
左手將她下巴勾起,呼吸近在咫尺地道:「她如何和你比?
傻子,情愛這種事很難說,有些人在身邊許多年,都難以心動。
而有些人只需一眼,一個擦身而過,就能惦念一生。」
他捧起她的臉,熱烈的吻落下,纏纏綿綿的喘息之間,她閉著眼,聽他貼著耳際溫聲道:「我這輩子,大抵就栽在你身上了。」
「我們再生幾個孩兒吧,你近來似乎太閒了……竟胡思亂想這些……」
他還是那樣不會說話。
好好的氛圍,總能被他輕易用一句話搞砸。
可他在不斷的努力嘗試,給她解釋自己的心意,將心跡剖白給她看,讓她相信他的深情。
豐鈺擁著他的腰,將自己軟軟的貼在他胸前。
她從來都知道,命運並沒有什麼「假如」,一切也不會重新來過。
如今所擁有的,就是命運所賦予的最好的選擇。
他們在適當的時候相遇相識,又在長久的相濡以沫中相愛相知。
至於過往,至於將來,都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
眼前唯一能做的,只是抱緊他,將自己全然交予。
山下,孟府車內坐著少陽和昌寧。
孟玄容按轡騎在馬上,不時回過頭看一眼緊閉的車簾。
他聽說少陽終於肯出門散心,本是欣喜的。
可當他知曉少陽所去的地方,他心裡的失落苦澀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黑蛟旗那樣氣勢洶洶的遍布山頭,略有眼色的人都知道那是當朝第一重臣安錦南的旗色。
少陽一頭扎進山南,為的能是什麼?
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十數年悶悶不樂,為了不過就是那個男人。
他心在淌血,卻不得不笑著假裝沒事。
更屈辱的事他都為她做過,這又算的什麼?
車中,昌寧握著少陽的手,「少陽,你聽我句勸。
孟玄容再不堪,他對你的心,有眼皆可見。
你若當真不耐煩和他過,大可與他離異,我替你撐腰,我不信他敢纏。
你不能一邊盯著他妻子的名分,一邊惦念旁的男人,殺人不過頭點地,你不能這樣欺辱一個老實人。
你委屈,你傷心,他又何嘗不委屈,不傷心?
要為安錦南尋死覓活以淚洗面,你就該自己一個人,靜悄悄的躲到你自己的地方去。
沒道理叫他看著你如此,還百般的為你操心賣命。」
少陽剛擦去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離異?
她何嘗未想過?
新婚夜,她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與他睡了同一張床。
第二日她就悔了,哭著泡在浴桶里拼命的洗刷自己,當時他跪在屏風後頭,不住地給她道歉,舉手發誓,說再也不會隨意的沾染她,只求她不要離開自己。
安錦南的孩子出生,被朝廷封了侯世子,她得知消息後,不吃不喝幾天。
他親手端著碗,在她門外求了幾個時辰,求她保重自身,千萬不要想不開,若是心裡不順,大可打他罵他出氣。
她說了很多賭氣喪氣的話。
他急的撞開門,衝進來一把擁住她的腰,眼淚糊在她身上,說不介意她心裡有別人,別人給她的傷,他願意用一世柔情來補償。
再後來,她也認命過。
婚後第三年,她准他每月來自己房裡一次。
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但凡她露出一點不悅的表情,就耐著性子強忍著,從來沒有勉強過她。
後來她得知自己宮內傷了,這輩子不能有孩子,她叫他休妻,他哭著不肯,寧可孟家的根斷在他這裡,也不要她受丁點委屈。
孟玄容他,不會放她走。
他說過,這輩子寧願被她傷碎了心,寧願為她豁出了命,只要她不離開他,他就心甘情願。
少陽的眼淚重新漫了上來。
她知道孟玄容為她付出太多太多。
當年他認賊作父,背了罵名。
也是為她。
她為安錦南傷心了一輩子。
而孟玄容何嘗不是為她傷心了一輩子?
而造成這一切悲劇的,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自作多情罷了。
安錦南未曾許下過承諾,甚至從不曾對她留情。
她這些年的痴戀,堅持,到底為了什麼?
昌寧見她痛哭傷心,再也不知如何相勸。
她長嘆一聲,將目光移向簾外。
風吹簾起,但見孟玄容面容悲戚,騎在馬上正朝這邊看來。
昌寧陡然意識到,孟玄容其實什麼都知道。
他明知山上的是誰,知道少陽去見的是誰。
可他寧願做個不聞不問的傻子。
他只關心她的身子,關心她的病。
他卑微到,甚至不敢去嫉妒介意。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娶的人,心裡從沒有他。
昌寧只覺得心裡澀澀的,為這沉甸甸的愛而難過。
也許這就是書上寫的情深似海?
她自己這一生,早已註定了結局,只要她丈夫不謀反,她這輩子,就將在旁人寫好的軌跡中終結。
至於丈夫愛不愛她,她又喜不喜歡那個男人,她從沒想過。
出身高貴如她,竟從不知為情所惱是何滋味。
山頂上屏退了隨從,挽手漫步,偶然停下來親吻相擁的嘉毅侯和他的妻。
山下各有心事,卻永不會說破,付出一切甘之如飴的孟玄容,和為了一個男人幾乎弄丟了性命的秦少陽。
他們的人生,是不是才算更有滋味?
這個答案,困擾了昌寧許久。
沒多久,豐鈺又有喜了。
算算日子,正是在山頂那晚有的。
安錦南自是大喜,和崔寧趙躍幾個親近的,痛飲了一場酒。
有孕的消息暫時還沒傳到外邊,豐鈺坐在炕上皺著眉頭吃補藥的時候,元嬤嬤遞進來一個消息。
曾經的貴人關氏,如今的關太嬪命人遞信給她,邀她進宮一敘。
安錦南知道她對關貴人感情不同,縱是不贊成,依舊點頭默許了。
著人跟著豐鈺進了宮。
並調派了宮內的眼線緊密盯著。
重入宮門,與初次入宮,已隔十三年之久。
心境是不一樣的。
豐鈺一步步邁入,看著熟悉的朱牆碧瓦,自己多少血淚遺在此間。
那些艱難痛苦的歲月,那絕望無助的每一天。
她從不敢忘,自己是如何活著一步步爬起來,最終保得性命走出這道門的。
痛楚的回憶能讓她清醒。
如今她穿戴一品誥命夫人的禮服,早已不是昔年那個任誰都能踢一腳罵幾句的宮婢。
關太嬪住在福壽堂,是新帝為先帝的妃嬪們重修的宿處,宮殿巍峨寬闊,有佛堂高塔,方便這些失去丈夫的女人清修頤養。
關太嬪一生都沒有生養過孩子,唯一一次有孕,還是宸妃未進宮的時候,當時聖上大喜,替她擬定了晉升嬪位的封號,只是旨意還沒傳下來,宸妃就進了宮,而後關貴人的孩子也失去了,再也沒能有孕。
豐鈺就是那時被調任進了永和宮,而後才有機會遇到了安錦南。
回想這盤根錯節的一件件事,像有一條命運的絲線,將他們糾纏到一起。
豐鈺還沒邁入宮門,就忽然從甬道里撲出個宮婢打扮的人,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攥著她的裙擺大聲哀求。
「姐姐!帶我出去,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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