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晏驕曾很不理解為什麼總有些犯罪分子保留帳本這種隨時都可能變成協助本人下獄的證據,可後來卻慢慢回過味兒來:
比起帳本原本的收支記錄功能,記帳人明顯更將其視為保命符,或者說同歸於盡的手段。
據孟老三交代,他和死了的另外兩位當家曾無意中聽大當家提起過帳本,但卻從未親眼見過。
見龐牧眉毛一挑,右手朝著那一壺令箭蠢蠢欲動的樣子,孟老三忙搶道:「大當家的女人知道!她肯定知道!」
「大概是三年前吧,我們劫了一艘商船,本想勒索點銀子,可一不小心把那男人弄死了,大當家看中了那女人,就留下做了壓寨夫人。
那女人也是怪,雖然死了男人,倒也沒跟尋常女子似的尋死覓活,又啞巴似的不愛說話,久而久之,大當家還真上了心,好些事兒他不跟兄弟們說,卻說給那女人聽。」
說起這事兒的時候孟老三沒有一點兒不得勁,仿佛他口中那個無辜枉死的男人只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隻雞或是鴨,而非活生生的人。
韓簡忽然覺得有點噁心。
不必龐牧特意吩咐,在聽孟老三說起時,晏驕已經讓許倩去找了。
龐牧殺過許多人,但他敢指天誓日,死在他手下的都是該死的,他打從心底里厭惡殺戮。
但孟老三這一夥水匪不同,或許還沒到以殺人為樂的地步,但在他們眼中,或許世人跟待宰羔羊沒什麼分別。
想要錢財,就去搶;有人阻攔,那就殺。
叫人將孟老三和狗子拖下去之後不久,許倩就帶了一個孕婦過來。
那女人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清麗,可眼神卻帶著點兒行屍走肉一樣的空洞。
不管爹娘做了什麼事,尚未出世的孩子總是無辜的,龐牧叫人搬了個小凳子給她。
那女人木然的福了一福,沉默著坐了下去。
晏驕下意識看了龐牧一眼,雖然還沒開口問,可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龐牧對晏驕打了個手勢,示意她發問,自己則帶著韓簡等人默默退了出去。
等屋裡的人只剩下晏驕和許倩後,她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你是哪兒人吶?」
那女人有些意外的抬頭瞟了她一眼,愣了許久才緩緩接過茶杯,良久,才摩挲著杯壁道:「您想問什麼就問吧。」
晏驕眨了眨眼,倒也沒強求,當即換了個問題,「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一個女人先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男人被殺,然後又被迫跟了殺夫仇人,現在跟懷上了他的孩子……沒徹底崩潰算她堅強。
那女人撫摸茶杯的動作停了下來,微微擰著眉頭想了許久,久到晏驕以為她不會回答了。
「我娘家姓許。」
她的聲音很好聽,還帶著些因為長久不開口造成的生硬,越發深刻的透出幾分愁緒。
「許娘子,」晏驕試探著說,「我這麼叫你成嗎?」
許娘子似乎很不習慣被徵求意見,眼神飛快的閃了閃,眼底就慢慢沁出一點亮晶晶的液體。
「嗯。」
「許娘子,這幾年委屈你了,不過眼下我們有件事需要你的幫忙。」
晏驕一邊仔細觀察著她的神色變化,一邊說道,「你知道那水匪頭子有帳本或是其他比較隱秘的東西嗎?」
提起水匪頭子時,許娘子抓著茶杯的手猛地攥緊了,指關節都泛了白。
她的身體微微顫抖,過了會兒才咬著嘴唇點頭,「知道。」
晏驕不由喜上眉梢,「在哪兒?」
許娘子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我們住的那個屋子前頭有一片蘆葦盪,就在第三個彎的下面,他埋了兩個鉛做的箱子,邊緣都用蠟封住了。
我識字不多,但曾聽他親口說過,那是保命的東西。」
頓了頓,許娘子又神色淡漠道:「應該還有些贓銀和珠寶首飾。」
沒想到這麼容易就問出來,晏驕忙叫了小六進來,如此這般說了一回,讓他馬上告訴龐牧帶人去挖。
小六聽後目瞪口呆,「好傢夥,直接藏在河裡?」
若是沒有許娘子幫忙,他們就是想破頭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那裡!
接下來,晏驕又問許娘子有沒有見過那水匪頭子跟某些官員會面,或是其他線索,許娘子就一無所知了。
「他很瞧不起女人,」許娘子道,「也不許任何一個女人主動問任何事。
曾經有個小姑娘因為多往他屋子裡瞧了一眼,第二天就被餵了魚。」
她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就是因為活的像個死人。
晏驕和許倩都沉默了。
過了會兒,她道:「他死了,你自由了,需要我們送你回家嗎?」
幾年與世隔絕的日子過下來,許娘子對許多事情的反應很有些遲鈍,她好像花了好久才明白過來晏驕的意思。
「我沒有家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垂下眼睫,看著微微隆起的腹部,木然道,「何況是我這樣的髒水……」
「你不髒!不是你的錯!」
許倩忍不住大聲道,兩隻眼睛紅彤彤的,「錯的是他們,你才是受害者!」
許娘子盯著她瞧了會兒,忽然有些生疏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稍顯僵硬的笑容,然後眼睛裡刷的滾出來兩行淚。
「謝謝你。」
話雖如此,那又如何呢?
世人總是苛待女子,若她的事情傳出去,所有人只會罵她是人盡可夫的蕩婦!
而現在,她,她甚至還懷著殺人犯的孽種……
晏驕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生硬的扯開話題,「你介意說說當年的情況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你討回公道。」
許娘子悽然一笑,「事已至此,討不討得回來,還有什麼意義麼?」
晏驕聽她說話頗有條理,遣詞造句也不似尋常村婦,又記起方才她說識字,便問道:「冒昧的問一句,你娘家是做什麼的?」
許娘子猶豫了下,還是說:「我爹,是個落魄秀才。」
似乎這個話題牽動了她滿腔愁緒,頓了頓,許娘子第一次主動道:「他沒什麼本事,考不中又不願意做活,便將我賣給一個本地財主做續弦。」
說到這裡,她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久遠的仇恨和解脫交織的複雜表情,讓她原本清秀的臉看上去有些扭曲。
「他死了,我半點不傷心,他雖不是匪,可關起門來在我身上做的,卻比匪盜還不如!」
晏驕明白許娘子為什麼能熬下來了,不由得對這個苦命的女人更添幾分同情。
她本是秀才的女兒,如果爹娘是個正經本分人,或許本該嫁給一個樸實本分的讀書人為妻,哪怕不能皇榜高中,可至少會安穩一生。
但她沒有,她的第一任丈夫便毫不留情的將她尚未來得及綻放的人生拖入深淵……
或許在許娘子的心裡,跟著原來的丈夫或是水匪,並沒有什麼差別。
不過都是行屍走肉罷了。
許娘子望著地面怔怔出了會兒神,忽自嘲一笑,「至少那水匪,殺了人搶了銀子之後,還會對我噓寒問暖……」
這笑簡直比哭還叫人難受。
沒什麼好問的了,晏驕也問不下去了。
她不由放軟了聲音,拉著許娘子的手道:「都過去了,你還年輕,待塵埃落定再好好尋個出路,日子還長著呢。」
許娘子低頭瞧著她抓著自己的手,紅潤、纖細、有力,連指甲縫裡都透著滿滿的活力。
跟自己截然不同。
是啊,日子還長,可她卻已經太累了。
晏驕又安慰了許娘子幾句,叫人在租的小院裡收拾了一間屋子出來,對許娘子道:「你先歇著,有什麼事兒,好好睡一覺再說。」
許娘子盯著她看個不停,安安靜靜的聽她絮絮叨叨的安排,柔柔的笑了下,「你是這幾年來,頭一個待我這樣好的人。」
晏驕一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女人,嗨,也沒什麼。」
許娘子直直的看了她許久,好像想說什麼話,可過了好久,卻只是深深的福了一福。
晏驕重新回到前頭的時候,許娘子口中的鉛箱子已經被挖回來了。
正如她所言,其中一個箱子裡放的是銀兩和各色貴重的珠寶首飾,另一個扁平的小箱子,或者說小匣子裡則是用油紙包裹了六七層的帳本。
那水匪頭子不識字,記帳本用的也是水手之間慣用的一種特殊符號,龐牧他們都不認得。
不過這沒關係,因為活著的水匪還有很多,隨便一個人就能認出來。
看過帳本之後,晏驕不得不承認能拉起百多號人的陣仗,那水匪頭子還是有點頭腦的。
他也知道官府不可能真的放任自己在眼皮子底下胡鬧而不管,可如何行賄,卻是一門大學問。
但顯然他在這方面很有些無師自通的天分。
根據虎狼潭周圍行政區劃和衙門的分布,他將諸多府州縣分成幾大類:
單純是縣城的,不管,直接行賄上一級州官,因為縣令基本不可能越級上報,所以只要堵住州官的嘴就行了。
如果是府城和州城、縣城並存的,那麼就直接賄賂知府,只要打點好帶頭的,下面的還怕什麼呢?
其實他們每年賄賂幾位官員的銀兩並不算多,給薛路的也只有千八百兩,但對薛路而言,虎狼潭也不過一個隨時都可能離去的泥潭罷了。
即便真的下死力氣整治匪患,功勞也不會太大,既然有錢拿,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左右一去不返的人年年都有、處處都有,誰有證據證明人就是折在虎狼潭?
而那些水匪都是亡命徒,平時又分散,但凡有一個漏網之魚,他都會有危險,何苦來哉?
看完帳本之後,龐牧問小六,「小五那邊還沒消息?」
小六點頭,「薛路還真是沉得住氣。」
恐怕就連薛路本人也沒料到,那一夥大字不識一個的水匪竟然還有記帳的習慣。
小八覺得有點兒難以想像,「薛路堂堂知府,竟然只要幾百兩就能封住嘴?」
也太不值錢了吧?
!
龐牧抖著帳本道:「他出身寒微,也沒有特別過人的功績,聽說這幾年是牟足了勁兒往上爬。
既然如此,少不得使銀子打點,可就他那點身家和背景,哪裡經得住折騰?
蚊子再小也是肉,能劃拉點兒是點吧。」
知府明面上的俸祿才多少?
一千兩,著實不算少了。
齊遠皺眉道:「可就算有這個帳本,也不太可能一口氣扳倒薛路吧?」
誰又能證明這帳本不是污衊呢?
最多也只是懷疑罷了。
晏驕斜眼看著他,嘖嘖幾聲,「你太嫩啦。
對絕大部分朝廷官員而言,這種程度的懷疑已經可以算作致命傷。」
齊遠失笑,上上下下將她打量幾回,嘖嘖道:「到底是晏大人,如此深思熟慮。」
眾人正說笑間,韓簡那邊卻來了消息:帳本上的一個叫黃本的知州本就因為離間計而惶惶不安,得知官軍剿匪的消息後直接崩潰,意圖連夜逃跑,結果被提前埋伏在四周的士兵捉了個正著,已經在往這邊押送了。
眾人大喜,「真是雪中送炭啊!」
黃本到時已經是夜裡了,晏驕正要跟龐牧一起審案子,小六卻進來道:「小銀說許娘子那邊不大對勁。」
許娘子之前叫了一回熱水沐浴,然後就說要休息,外頭的人也沒打擾。
因晏驕憐她身世,特意囑咐小銀多照看些,才剛小銀便親自過去送飯,結果敲門卻無人應答。
晏驕心裡沒來由的一咯噔,忙跑過去一看,果然見裡頭黑漆漆的,一點兒光亮也無。
她抬手敲了敲門,沒有動靜,暗道不妙,直接抬腿踹門而入,結果映入眼帘的便是懸在半空中的兩條腿。
片刻死寂過後,小銀的驚叫劃破天際。
許娘子死了。
沐浴過後,她換上了晏驕送過來的乾淨衣裳,自己吊死了。
「是我大意了。」
晏驕看著已經蓋上白布的許娘子,喃喃道,「是我大意了。」
許娘子之前哪裡是不想開口,而是根本就存了死志。
生父不靠譜,生母軟弱,動輒打罵自己的丈夫又被人殺了,而她跟著仇人過了幾年,又懷了對方的孩子……
世間雖大,卻早已沒了她的容身之所。
龐牧捏了捏她的手,嘆道:「哀莫大於心死,她自己不想活了,又豈是你攔得住的?」
防得了一時,難道還能防得住一世?
這種事情除非自己想開,不然神仙來了都沒用。
晏驕搖了搖頭,只覺得喉頭像堵了一團棉花,又酸又痛。
這樣可憐的一個女人,就在不久前還衝自己笑來著,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許娘子的自殺讓晏驕在接下來幾天都有些懨懨的,同時也讓她在對水匪的處置問題上格外嚴苛,以至於韓簡看她的眼神都不大對了。
自己好歹還抓了活口回來,這位晏捕頭一開口,可是恨不得要將這些人統統砍了祭天吶……
當然,晏驕自己也知道全部都殺了不太可能,不過那十幾名主犯基本上手上都沾血,其中不乏是在外地打殺人命後流亡到此的,這些該殺。
至於剩下的,都根據所犯罪行的輕重或刺配或入獄或仗責。
幾名主犯和帳本上有名的幾名官員都押解入京,前者交由刑部備案,後者則需要聖人親自處置。
轉眼已是十一月初,雪都下了幾場,放眼望去,滔滔江水兩岸皆是蒼茫一片,連日頭也灰濛濛的,道不盡的蒼涼。
晏驕出錢替許娘子修了一座墳,臨行前去上了一炷香,燒了些紙錢,低聲道:「願你來世平安喜樂。」
龐牧靜靜地等著她轉身,「走吧?」
晏驕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墓碑,就見不過眨眼功夫,上面已經落了一層薄雪。
她緩緩吐了口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