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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鄉村教師

2024-09-13 13:13:50 作者: 古舟子詠
  春風拂過青翠的麥田,帶來麥穗的低語,大地悄悄吐露著豐收的秘密。

  五月,雲夢村迎來了一場教育的大豐收。這月下旬,牛棚改頭換面,雲夢中小學正式竣工,雲夢村終於再次擁有了自己的教育大本營,距離私塾和教書先生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幾十個年頭。

  好景總在風雨後。雲夢村的孩子們翹首以盼,像老父親一樣用慈愛的眼神看著學校一點點變了樣,學校也看著他們一點點長大。牛棚的光輝歲月已然遠去,不再復返,學校的花樣年華正於不遠處向他們招手,孩子們對此心如明鏡。他們猶如剛學會唱歌的蛐蛐,懷揣著一展歌喉的渴望,卻又擔憂遭人厭煩,只能在夜深人靜之際,悄悄調試自己的嗓音。

  雲夢中小學的占地面積與原來的牛棚相差無幾。變化在於,原來的八間牛圈被改造成了八間教室和兩間教師辦公室;牛圈的欄門換成了結實的木製實心教室門;牛圈的土牆長高了,長得與棚頂齊平,並在前後兩面鑿開了數十個方方正正的窗戶。每扇窗戶的窗欞在秋冬季節總是糊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窗戶紙,天氣轉暖,熱起來的時候,風會戳它,孩子們會捅它,根本用不著撕掉它。牛棚的棚頂也由竹條編成、稻草鋪就換成了整齊劃一的片片陶瓦,仿佛給教室披上了一層褐色的鱗甲。雖然暴雨天屋頂偶爾會漏水,倒也不至於讓教室變成泳池。

  每間教室的內部整齊擺放著十幾張課桌和十幾條板凳,皆由村里心靈手巧的木匠粗製濫造,耗時大半個月打造而成。一塊木板、四條腿為凳子,一塊大一點的木板配上四條粗一點、長一點的腿就成了課桌。

  教室里那曾經被牛蹄踩得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地面,如今已平整得光滑如鏡。每到春冬季節,教室地面上總會鋪上一層厚厚的麥稈,室內常年瀰漫著濃郁的麥香,其間還隱隱夾雜著淡淡的牛糞的清香。這特殊的味道,是孩子們對學校的獨家記憶。多年以後,當他們像蒲公英一樣散落各地,他們或許早已記不清學校的模樣,但只要聞到麥香和牛糞的清香,總能在腦海里浮現出那段逝去的錦瑟年華。

  這一年七月,周衛紅翻山越嶺奔赴雲夢村,挑起了雲夢村鄉村教育的大梁。

  周衛紅是土生土長的鄉下人。她在家中曾經排行老三,原有兩個大她四五歲的姐姐,但不幸相繼夭折。她娘懷上她時,大姐因營養不良剛過世不久,二姐又染上了天花,時日無多。那些日子裡,她的爹娘沒日沒夜地求神問仙,燒香拜佛,請了一個又一個道士驅邪念咒,找了一個接一個術士占卜算卦,可老二最終還是撒手人寰。

  二女兒的離去讓周衛紅的爹娘心灰意冷,他們不再奢望生出來的是個男孩,甚至也不再抱有任何養活腹中孩子的希望。對他們而言,只能聽天由命,順其自然。周衛紅的爹娘咬定,他們上輩子肯定是造了很多孽,做過很多虧心事,這輩子是來人間還債的,他們是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來給他們養老送終的,他們註定孤獨終老。

  周衛紅她爹多次想過打掉胎兒,他不想再次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來世上受罪,不想看見自己的孩子哭著來到人世,又哭著告別人間,撒手西去。但在周衛紅她娘的堅持下,周衛紅總歸是有驚無險來到了人世。

  她娘常常對她爹講,生不生是她的選擇,活不活是老天的安排,一切都是命,人是拗不過天意的。正因為如此,周衛紅從小到大幾乎都在自由奔跑,野蠻生長。出乎意料的是,周衛紅不僅順利成長,而且身體健康,幾乎從未生過大病。

  到雲夢村的那年,周衛紅已經走過了二十七個年頭。她面容清秀,身材苗條,長發飄飄,風華正茂,滿懷對鄉村教育的一腔熱血,全然不顧家裡人百般勸阻,毅然決然放棄了縣城裡優質穩定的工作機會,選擇紮根偏遠鄉村。身邊人有的說她傻,說她頭髮長,見識短,有的背地裡罵她不識好歹,指責她不孝,還有的當面嘲諷她那所謂的什麼理想狗屁都不是。面對冷嘲熱諷,周衛紅只是咧一咧嘴苦笑一聲,仰頭看了看天空,不說話。

  周衛紅臨走前的一天晚上,周衛紅她爹跪對著祖先的牌位聲嘶力竭地哭訴著說他周家人好不容易掙脫了大山,搬進了城裡,現在他周家唯一的後人卻又死命要回到山裡,這都是他的命啊,他活該苦命一輩子,周家活該斷了香火。

  周衛紅離開家的那天早晨,沒人前來送別,她獨自鑽進了一天一趟開往鄉下的汽車。周衛紅給爹娘留了一張紙條和一個裝著五十元錢的信封,紙條放在信封上面,用筆壓在自己臥室的床頭柜上,紙條上工工整整力透紙背地寫著三行字:她要像石榴樹一樣紮根鄉土大地,用自己所有的養分,讓鄉村教育結出的果實和石榴籽一樣多,她要讓鄉里的孩子擁有改變命運的知識,這是她的理想,她要為理想而活。

  同周衛紅一道來雲夢村的還有另外四男一女,他們當中有教數學的,有教政治的,有教物理化學的,還有的一師多能,身兼數科,管著多個班級,教著不同的年級。他們和周衛紅同為知青,有著相似的人生經歷,幾人一見如故,一路相談甚歡。他們都選擇走基層,下鄉村,不過各有各的算盤,彼此之間只是心照不宣。


  周衛紅一行人是孫虎用嘴皮子磨來的,李來福用酒灌來的。當初學校開工改造後不久,李來福就挺著個大肚子,風塵僕僕跑去鎮政府請示工作,得到只是冷冷的一句回覆:這事我們做不了主,得請示上級有關部門,你先回去吧,等有消息了再通知你。李來福估摸著鎮上報到縣上也用不了多久,就屁顛屁顛跑回去了,可等到樹都開花了也沒等到半個字的回信。眼看著學校就要建成了,李來福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報曉的公雞衛士都還沒上班,就又挺著個大肚子跑到鎮上去了。鎮政府領導同志把李來福定在辦公桌前,語重心長地對他說:

  「李來福同志啊,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明白你對鄉村教育的良苦用心,可是申請調配鄉村教師到你們村這件事情呢,是需要多方考量,多方論證的,必須得向上級主管部門請示匯報,上級部門還得組織專家研討會商議商議。目前我們已經請示縣政府了,縣政府那邊很快就會給答覆的,你先回去耐心等回信,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的。放心吧,一旦有了確切的消息,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李來福只好揮一揮衣袖,說了幾堆客套話,賠了個笑臉,就又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了。回去的路上李來福憋著一肚子氣,氣得肚子更大了,像一隻河豚,他在氣頭上的時候總喜歡說粗話罵天罵地,那時候文明的皮囊常常被怒火燒得只剩一副黑色的骨架。李來福衝著鄉間小路,唾沫像花灑一樣淋著泥土不住地罵道:

  「去他娘的狗屁請示,都他娘的等了快一個月了,就是便秘也該拉出點屎來了吧。村上報到鎮上,鎮上報到縣裡,縣裡報到市里,市里報到省里,省里報到中央……咋他娘的不報出地球,報到玉皇大帝那兒去呢?這也開會研究那也開會商量,開吧,開不死你們!一天開二十四小時算逑……」

  李來福發了一路的牢騷,剛走到村口就碰見了在橋上恭候多時的劉安國。劉安國見李來福臉都快拖到地上了,趕忙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支「大前門」牌香菸,雙手捧著,弓著腰,笑著臉遞了上去。李來福接過煙叼在嘴裡,背著手大步走在前頭,劉安國跟屁蟲一樣跟在後面。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公社院門口的時候,李來福停住腳,腦袋甩過肩膀,瞥了一眼劉安國,說:

  「讓村幹部都來開會。」

  劉安國接過指示,立刻扭頭照辦,十來分鐘的功夫就把村里大大小小一眾幹部聚在了一張漆紅的會議桌前。屋裡煙霧繚繞,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短短几支煙的功夫就達成了一致意見:委任李來福和孫虎同志前往鎮上遊說辦事。

  「今天的會就開到這,散了吧。」

  下午開完會,李來福和孫虎當天晚上就到了鎮上。二人找了個小旅館落腳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下午就把鎮政府的幾個主要領導同志請到了一家中檔飯店裡頭。二人忙了整整半天,又是挑煙又是選酒,還讓飯店張羅了一桌子好菜,為的就是在酒局飯桌上把該辦的事情辦妥。李來福和孫虎二人一個千杯不醉,一個口若懸河,你一言,我一杯,把幾位來賓敬得面紅耳赤,哄得心花怒放。

  李來福和孫虎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慢悠悠地搖回村里。二人一踏進公社院門,劉安國右手指縫夾著兩根煙就湊上前來。

  「怎麼樣,事兒辦妥了嗎?」劉安國抻著頭,急切地問李來福和孫虎。

  李來福打鼓一樣敲了敲肚子,得意地笑道:

  「都在這呢!」

  「這麼說來,辦妥了?」劉安國的音調爬了個大坡。

  「天底下還有我這肚子搞不定的事兒?」

  「宰相肚裡能撐船,支書肚子果然好辦事兒。」劉安國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肚子一壺酒下去,再沉的事兒也得浮上來。」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劉安國連連點頭稱是。

  「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就算是向上邊要來一百個教師都不在話下。」孫虎橫插一句。

  「孫隊長這張嘴,蘇秦張儀都敵不過!」

  一聽這話,孫虎也跟著劉安國一塊兒大笑起來。

  「大夥放心好了,咱這件事兒鎮裡都會出面解決的。」

  不到三天的時間,李來福就接到了上面下發的通知,他們的請示獲批了,而且很快就會從縣裡面調來幾位知青擔任雲夢村的鄉村教師。李來福接到通知後,拍著肚皮向劉安國等人誇耀:

  「酒這東西啊,打通關係的效果比用瀉藥通便的效果都要好啊!一杯酒灌下去,再難辦的事也能辦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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