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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漏網之魚

2024-09-13 13:14:47 作者: 古舟子詠
  田二牛兩手抓著窗欞,頭擱在窗沿上,削尖的鉛筆頭一樣的臉,貼著窗戶紙,像一隻蒼蠅粘在蒼蠅貼上那樣,他那雙蠶豆般大小的眼睛堵住窗紙上一處黃豆大的小孔,目不轉睛地看著教室里的黑板,看累了的時候就換另一隻眼,一睜一閉,一閉一睜,田二牛的眼睛早已學會了輪休。

  天氣漸漸轉涼,帶刺的寒風一陣陣地扎著田二牛的後腦勺,每扎一次,他就吸溜一下掛在鼻尖冰錐似的鼻涕。田二牛已經這樣貼著窗戶,旁聽了大半學期的課。

  田二牛最喜歡上汪苗的語文課,他認為汪苗不僅善良有耐心,人長得好看,打扮得漂亮,說話的聲音更是溫柔動聽,比布穀鳥的叫聲還要好聽。周衛紅的課他也愛聽,不過,周衛紅講的課太「高深」了,他聽不懂,而且周衛紅上課的時候,偶爾會像獅子一樣吼那些走神的學生。只是汪苗沒課的時候,田二牛才會旁聽周衛紅的中學語文課。

  汪苗講課時手裡總是攥著一把直尺,像一位上海交響樂團的指揮家一樣站在講台上,揮舞著指揮棒。田二牛覺得汪苗拿著尺子講課的樣子神氣極了,他也爬到學校前院的樹上,折斷一根長短差不多的粗一點的樹枝,將上面的枯枝敗葉用手一下子捋乾淨,有樣學樣地揮著。汪苗用尺子敲黑板,他就用樹枝拍教室的土牆,拍得牆上的泥巴化妝粉一樣簌簌落在地上;汪苗揮舞著尺子指揮班上的朗讀,田二牛就拿著樹枝一通亂舞,邊跟讀邊抽打著空氣,抽得空氣發出嗚嗚的哽咽聲;汪苗在黑板上用粉筆寫字,田二牛也跟著用樹枝在牆上亂畫,時間久了,汪苗的粉筆用完了,田二牛把牆也快寫穿了。

  田二牛腦瓜子靈活,識字快,記性好,很有學習天賦。幾個月下來,田二牛已經掌握了拼音拼讀,認識了不少字,還學會了寫一些字。夜裡睡覺的時候,田二牛也不側躺了,他現在「躺平」了。夜空是他的黑板,床是他的課桌,食指是他的筆,田二牛就這樣躺著,回憶課上學到的東西,用「筆」蘸著月光,在空中比劃,腦海里顯出字的模樣,剛寫完沒多久,「月光筆」寫的字就消失在「黑板」上了。田大牛的餘光捕捉到田二牛食指在空中劃出的殘影,他裹著被子,像條毛毛蟲一樣往田二牛身旁蠕了蠕動,他問田二牛:

  「二牛,你在比劃啥呢?」

  田二牛停下筆,說:「我在練習。」

  月光在田大牛眼中遊蕩,田大牛好奇地盯著田二牛:「你剛才是在畫符嗎?」

  田二牛說:「哪有!我在練習。」

  田大牛撓了撓脖子,說:「我看咱們村的劉半仙也是這麼比劃的,你該不會是在偷偷學他做法事吧?」

  田二牛眼前浮現出劉半仙作法時的樣子,忍俊不禁地說道:「我才不學劉半仙呢,他是騙子,專門騙小孩的,我不是小孩,他騙不了我。」

  田大牛鬆了口氣:「說的也是,劉半仙只能算半個神仙,法力不行,去年咱們村王大強的媳婦兒躺在床上沒了動靜,王大強請劉半仙作法,劉半仙說他媳婦兒讓黑白無常勾了魂,活不了了,讓他買棺材辦後事,結果一群人抬著王大強媳婦兒正要往棺材裡塞的時候,他媳婦就醒了過來。王大強的媳婦兒醒來後氣沖沖喊了句『這床該換了,都鼓包啦,硌死老娘了』。」

  田二牛聽著哥哥講的故事,捂著被子哈哈笑了起來,笑得床一抖一抖的,跟觸電了似的。

  田大牛接著說:「劉半仙做法畫符的時候嘴裡還巴拉巴拉念著咒語,你沒念咒語,你不是學的他。」

  「我也念啦!不過,我沒念出聲來出聲來,我念的是……」

  田大牛打斷了弟弟說的話,質問道:「什麼?你剛才也念咒語啦!你信的是哪個神仙,什麼教派?」

  田二牛嘿嘿笑著說:「我才不會信那些歪門邪道呢。」

  「那你在心裡念著啥?」田大牛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其實我是在爬梯子。」

  「爬梯子?我看你在跟我繞彎子。」

  田二牛樂呵呵回答:「這是個秘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

  這天早上外邊很冷,天色灰濛濛的,路面上鋪著一層薄薄的霜,像撒滿了白花花的鹽。田二牛縮著脖子,呼呼地吹著冒煙的饅頭,一邊啃,一邊趕往泥溝河上的小木橋,嘴裡還時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音。

  田二牛像往常一樣,站在小木橋上吃完早飯,稍作停留後便向學校走去。短短几個月的時間,田二牛就已經形成了生物鐘,不用眺望學校,他也知道什麼時候快打鈴了。田二牛的雙腿就像鬧鐘上的分針和秒針一樣,一步一步,一分一秒地走向學校,等他停在學校右側牆邊的時候,上課的鐘聲總會準時敲響。


  這時候學校外面空無一人,除了田二牛和他的伴讀書童——風。他的這位老夥計十分叛逆,冬天冷若冰霜,夏天熱情似火,田二牛被他弄得苦不堪言,常常在心裡咒罵他:「等我哪天有本事了,有你好果子吃。冬天把你放在火上烤,夏天把你扔進井裡淹!」

  這年冬天的時候,雲夢中學取消了早自習,往日的晨讀聲也隨之消失。剛開始,田二牛總覺得不習慣,他喜歡借著朗誦聲來驅散體內的瞌睡蟲。

  田二牛打著哈欠,口吐白氣,沿著其他同學留下的腳印(這樣踩在霜上就不會發出嚼白糖一樣的聲響了),半蹲著身子,貼著牆,像一位老首長檢閱部隊一樣,慢悠悠地走過一排排教室,耳朵里搜尋著汪苗的聲音,直走到汪苗上課的那間教室的窗戶前,才肯停下腳步,接著一把從窗沿上抓起他那樹枝做成的教鞭和筆,伸直藏在袖管里的小手手指,對著窗紙上一處小孔捅一捅,渾身哆嗦一陣提了提神,便開始了屬於他的早八。

  不一會兒功夫,田二牛的伴讀書童就把他的臉給扇得紅撲撲的,眼淚鼻涕雙雙扇了出來。他可顧不上這些,對於他而言,能去學校、有課聽、可以學到新知識就是莫大的幸福。只要有課聽,教室的窗邊就有他的身影,雷打不動他,閃電嚇不跑他,風也吹不走他,學校屋檐下的窗子就是他的避雷塔、防風牆。

  汪苗包攬了小學四個班所有的語文課程,每個班所講的內容如出一轍。田二牛每堂課可以聽上四遍,但只消聽上一兩次,就能像消化食物一樣迅速吸收掉課堂上講的知識點。田二牛常覺得同樣的知識點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遇到汪苗隨堂提問,其他同學答不上來的時候,他扒在窗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戳破窗紙,舉起手驕傲地喊上一聲:「老師,這題我會。」

  這時候田二牛的眼睛如同釘子一般釘在黑板上,聚精會神地聽著汪苗講課,手在空中跳舞,嘴在窗邊呢喃。隔壁教室忽然傳來一陣朗誦聲,田二牛卻充耳不聞。上汪苗的課時,他的耳朵仿佛有一套成熟的過濾系統,能夠自動屏蔽掉汪苗嗓音之外的一切聲音。

  隔壁教室正在上中學語文課,授課老師是周衛紅。她吩咐班裡的同學從頭到尾朗讀一遍《濟南的冬天》後,便緩緩推開教室門,走了出來。教室里太悶了,周衛紅像一頭在深海中憋久了氣的鯨魚,急切地想要浮出水面呼吸新鮮空氣。

  周衛紅半截身子卡在門縫裡,還未完全擠出教室門,便看見了貼在隔壁教室窗戶上的田二牛。這是她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清楚地看見田二牛的側臉,之前只是在宿舍門前見過幾次和眼前這位陌生孩童長得相似的背影,那時候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田二牛又跑得飛快,只能看見一團黑影在田埂上亂竄。

  周衛紅心裡不禁生出幾分好奇,尋思著教室外怎麼還有一位教育的漏網之魚。她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合上了門,貼著牆往右後方悄悄走去,腳在地上踩出一道弧線,繞了大半個圈子,站在了田二牛身後。田二牛的臉印在窗紙上,正聽得入迷,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站著的周衛紅。

  周衛紅見田二牛一動不動,好奇心愈發強烈。她悄然走到田二牛左手邊,也學著他的樣子,把臉輕輕粘在窗戶紙上,找准一個小孔,眯著眼,透過那細小的洞口,目光跟隨田二牛一起打在黑板上。

  看了一會兒後,見田二牛依舊一動不動,周衛紅取下臉,低聲說:「你在看什麼呀?好看嗎?」

  田二牛默不作聲,看得嘴角都咧到了耳後根。

  周衛紅又問了一次:「好看嗎?」

  這次周衛紅的聲音如同一陣微風,吹進了田二牛的耳朵。

  田二牛輕聲回答:「好看好看。」

  周衛紅問:「哪裡好看呀?」

  田二牛尖著嗓子,將嗓門夾得比針還細,答:「快猜字謎!一口咬掉牛尾巴,猜一個字。」

  周衛紅臉上樂開了花,故意裝作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是什麼字呢?你能告訴我嗎?」

  「是『告』字!」

  田二牛脫口而出,卡著嗓門的那根針變成了一顆釘子。說完他咯咯咯地笑著用左手摸了摸屁股,接著又抬起右手,拿著樹枝在牆上筆走龍蛇。

  「字寫錯啦,牛的尾巴又長出來啦!」周衛紅輕聲指出田二牛的錯誤。

  田二牛聽後將眼睛從窗孔里拔出來一點點,斜著眼,飛快地瞟了瞟自己寫在牆上的字,細聲說:「哎呀,還真寫錯了,牛尾巴沒被吃掉!」

  話音剛落,田二牛又把眼珠子塞了回去,連看都不多看一眼,就用右手食指摳掉了「牛尾巴」。

  教室黑板上的字全讓汪苗給擦掉了,只留下一片一片的黑。田二牛眼睛眨了眨,猛地一怔,腦袋一下子變得比黑板還要黑。

  「完蛋!」田二牛叫出了聲,一把將臉從窗紙上扯了下來,轉過身來,見周衛紅正側著身子,骨碌碌地盯著自己。田二牛魂都嚇沒了,沿牆一屁股滑到了地上,雙手在空中亂抓,褐色衣服褲子的背面瞬間染成了棕色。

  牆灰一團團飄落,仿佛飛蛾振翅時灑落的鱗粉,輕柔地在空中翻飛,緩緩籠罩住周衛紅和田二牛。灰塵在他們之間瀰漫開來,二人的目光隔著一層薄薄的粉塵交匯,好似霧裡看花。待到塵埃落定,田二牛和周衛紅這才終於看清了彼此的模樣。

  這是田二牛第一次如此近距離面對周衛紅,也是周衛紅頭一回看清田二牛的正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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