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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十二天

2024-08-23 09:06:57 作者: 蘇鴿拉底
  第12章 十二:十二天

  深夜,戈壁灘一片荒涼,新月下匍匐著古老的烽燧遺址,鹽漬土仿佛結了薄霜。

  礫石里散落著失色的漢唐陶片,工業時代的鏽蝕鐵軌間長出了沙棘和胡楊,遠方的沙丘上,無線輸電站的微波陣列反射著月光。

  蘇格眺望著這些風景,耳邊的篝火噼啪作響。

  一句來自一千二百年前的話在他心中產生了共鳴。

  【蓋將自其變者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他浮亂的精神狀態被逐漸一種浩大又平和的寧靜感安撫了。

  在安全局度過的那幾天,他發現這樣的風景能夠讓他獲得短暫的安寧。

  這已經是他第十一次用這樣的方式自我調節心理。

  他仔細體會著這種感受。

  一秒鐘後,天空中響起聲音:

  「您的腦波偏差率較高,本次錨定未通過。」

  他嘆了口氣,那種奇妙的寧靜感霎然消散。

  ……

  蘇格摘下視界。

  房間很黑,他穿著內褲,坐在藍灰色法蘭絨被單上。桌上是扁盤狀的意識錨訓練器,亮著一圈紫色指示燈。

  「再說一遍訓練要點。」

  他打開背後幾乎完全遮光的厚重窗簾。

  已經是早上八點,潁川市的晨光透過窗戶,只能依稀照亮這間十五平米的公寓,意識錨訓練器邊整齊堆放著紙筆,牆上貼了一些照片,最末的一張標註的日期是【7/10】。

  這是他住進潁川市伏雪區露盈庭公寓的第12天,就像冬眠前在部門中工作那樣,他仍使用紙筆來保存和記錄信息。

  他起床走進轉身都困難的浴室,打開蓮蓬頭。

  噴水聲中,桌上的訓練器播放著教程。

  「意識錨是靈境與現實之間的錨點。」

  「它的本質是特定頻率的腦波。」

  「當用戶的神經中繼器受到入侵和干擾而陷入幻象無法脫離時,用戶可以發出意識錨,強制切斷腦機的能源,回到現實中。」

  「為了保障意識錨的安全性,接收器對腦波偏差率的要求最高不超過2%,高風險職業的腦波偏差率要求最低不超過0.3%。」

  「為了便於訓練,推薦用戶使用觀想法,或是某次強烈的情緒狀態,激發特定頻率的腦波。」

  「用戶還可以通過練習冥想、禪定等修行方法,保證激發意識錨時排除雜波的影響。」

  「對您的十一次訓練的分析顯示,您的訓練效果並不理想。」

  「訓練通過的標準是以一小時為間隔,連續三次激發偏差率不超過2%的腦波,您目前的最佳成績遠未達標。」

  「目前您採用的訓練方式是觀想法,但您使用的設備僅能模擬視聽兩種感官,不足以提供穩定而真實的觀想環境。推薦您使用更多元的感官模擬設備……」

  蘇格用毛巾擦乾長發,走出浴室,按掉了訓練器的分析。

  他轉過身,牆上的鏡子纖毫畢露的映出他的身體。

  他因冬眠而萎縮的肌肉明顯恢復了很多,原本蒼白的臉也有了血色。

  「對比我的身體變化。」

  他說完,鏡子上顯示出另一個他的半透明虛影。

  那是12天前他剛住進公寓時的樣子,長發凌亂,下巴長滿鬍鬚。

  但兩相對照之下變化最大不是身體而是神態,12天前的他不自覺地皺著眉,亢進的眼神像一團野火,幾乎有點神經質。

  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還不錯,現在才發現自己原來把情緒表現得這麼明顯。

  那時他草木皆兵地防備一切。

  但這些天他只是每天乘坐那些交錯縱橫的真空軌道,無頭蒼蠅似的四處遊蕩。

  這個龐大都市的天橋下沒有流浪漢,暗巷裡沒有妓女,酒吧里沒有吸毒者。

  沒人關注他,甚至連將軍也沒有再次出現。

  【實在找不到渠道,就只能再去一趟六欲天。】

  蘇格最後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身體,轉身打開乾洗衣櫃。


  他穿上內褲和灰色氨綸短袖,坐到床邊,裝備半身外骨骼。

  他把固定帶扣緊腳掌,然後展開幾丁質和碳納米管紗線編織的人工肌肉,把它內壁的肌電捕捉層緊貼小腿。

  按照同樣的方式,他把外骨骼的其它部分穿戴到膝關節、胯臀和腰部上。

  最後,他套上一條黑色長褲。

  這個時代對於具有危險等級的設備管控十分嚴格,助手本來只推薦他購買輕度輔助運動的柔性外骨骼,他使用了一些提問技巧,以自己有極限運動的需求為由,才花2200買到這一套據說能夠適應多種極端戶外環境的半身外骨骼。

  穿完衣服,他坐到桌邊開始進食。

  之所以說進食而不是吃飯,是因為盤子裡仍是一成不變的淡粉色糜狀物。

  這種根據他的身體情況而動態調整配比的加工食品,味道其實很不錯,但從他在安全局裡醒來算起,他已經重複吃這東西半個月了。

  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很高,但市場對天然食物幾乎已經失去需求。他很想吃一頓辣椒炒肉、清蒸鱸魚,再配幾碗白米飯,但奢侈的價格讓他望而卻步。

  他只是把一勺勺糜狀物送進嘴裡,機械地咀嚼,一邊划動桌上的空氣屏幕,瀏覽商品。

  很快,他看中了一個聲紋干擾器,對外殼做了稍許調整後,支付了訂單。

  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公司都不再賣實體商品,只是出售設計。

  他的訂單支付完成後,離露盈庭公寓最近的公共列印站就會在十分鐘內將虛擬商品實體化,並通過無人機空中物流投放到他的門口。

  這個社會的變化讓他感到新奇,但他沒有能夠分享見聞的人。

  他忽然想到自己冬眠以後父母會不會又有了孩子?如果有的話,他在這個時代也許還有親人。

  他思緒凌亂地吃完東西,收起盤子,穿上床邊的黑色獵裝夾克,把速記本和筆放進口袋。

  走到門口,他心裡湧出一股深深的疲倦感。

  已經可以預見,這一次出門也會無功而返。

  【休息一天吧。】

  他這麼想著,卻按下了門邊的按鈕。

  一塊天花板降下來,托著三層儲物格。

  他從底層儲物格拿出單目視界戴上,又扣上一張單向透光的呼吸面罩,完全擋住五官和下顎線,打開公寓門。

  他用單向透光面罩防止自己的面容被識別,單目視界則是為了防範將軍這種魑魅魍魎的措施。

  這讓他能看清現實,也能觀察虛幻。

  但佩戴這種設備時視野十分詭譎。

  他離開15樓21室,左眼看到露盈庭籠罩在一片昏暗裡,中庭的老舊運動器材旁水池乾涸已久。

  右眼卻看到一個明亮的清晨,另外一半的水池裡菩薩面如白玉,手中淨瓶溢出甘露。

  現實和虛幻在他視野中央交疊。

  他就走在這片混沌的交界中。

  已經接近七月中旬,本該是夏季最炎熱的時候,城市的中央製冷系統讓鮮有陽光的城市底層反而比深秋更陰涼。

  大廈間高樓風呼嘯,蘇格立起衣領,走向電梯。

  他走得很慢,適應著詭譎視野帶來的頭暈目眩感,忽然眼角餘光看到一道黑影,扭頭一看,一隻黑貓蹲在北公寓樓14層爬滿常青藤的屋檐上,昂首盯著高處。

  蘇格停下腳步,發現它正盯著自己所在的西側公寓16層。

  他放輕腳步來到走廊邊,探出頭。

  上方的廊檐邊緣露出半個鳥巢,破碎的玄武岩纖維和樹枝凌亂編織在一起。

  巢里傳出撲稜稜的振翅聲,一隻珍珠鳩受驚飛走。

  蘇格看向黑貓,見黑貓仍專注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他鬆了口氣。

  天下黑貓一個樣,這傢伙讓他想起自己冬眠前的寵物,那是他高中時從小區樓下抱來的,養了十二年。

  「黑格爾?」

  他忍不住向黑貓喊出記憶中的名字。

  黑貓遠遠看他一眼,轉身跳進公寓樓里。

  他找個伴的希望就此落空。

  樓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你在叫誰?」


  蘇格一下沒反應過來,好像這棟公寓有其他人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雖然他早就觀察到了這裡的物流活動其實很頻繁。

  他把身子探出窗戶,看見了樓上說話的人。

  她裹在米白袖套里的小臂架在窗沿外,右手的拇指跟食指捏著一根香菸的青色濾嘴。

  蘇格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到昏暗中菸頭的暗紅火光。

  「你在問我?」

  十多天了,第一次有人和蘇格說話,他忍不住閉上右眼,真實視野里,她的小臂仍架在窗沿上,是個活人,樓上的住客。

  那隻捏煙的右手收進走廊里,隨後,一陣輕煙飄出來。

  「唔。」

  「沒誰。」蘇格收回目光,「認錯人了。」

  「哦。」

  她應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蘇格以為她沒了聊天的興致,又聽她說:

  「你好像很喜歡往外跑。」

  「伱認識我?」蘇格詫異地再次抬頭,想看清她的樣子。

  「沒誰不認識你。」她輕笑了一聲,聽起來有點嘲諷,「跟個活靶子似的。」

  「什麼意思?」蘇格警惕地問。

  「只有你整天往外跑,還穿著那些蹩腳的外骨骼,不如直接告訴別人,『我是冬眠者』。」她說。

  蘇格啞然,低頭看向下半身。

  「誰賣你的?」她問。

  蘇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助手叫什麼,遲疑了一會,模稜兩可地說:「虛擬助手。」

  「哦。」她竟然立刻聽懂了,「那個人工智障。」

  「我買不到其他的。」

  「嗯,為了安全,是這樣。但你要是把它穿出去,那才是真的不安全。」

  蘇格從她的嘲笑里聽出了別樣的含義——她有貨源。

  「你有更好的?」他問。

  樓上沒有回答。

  「我出得起錢。」他又說。

  樓上的窗戶里飄出幾個煙圈。

  「請我喝一杯,我就告訴你。」

  「現在?」

  回答他的是樓上轉身的腳步聲。

  「出門前把身上那玩意卸了,一看就是冤大頭。」

  ……

  蘇格走進高樓間的窄巷,穿過紙箱和黑垃圾袋,小心避開地上的玻璃渣和氮化矽碎片。

  牆上畫滿風格雜糅的塗鴉,一幅維特魯威人被畫上了脈輪,許多萬壽菊瓣堆積在骷髏頭下。各國文字凌亂交錯著,他看到半句「朝聞道」,後半句被另一行藍色螢光筆的塗鴉覆蓋,換上了一句拉丁文:veritas vos liberabit——真知致汝自由。

  窄巷盡頭被鐵絲網封鎖,樓上的住客停在一面磚牆邊。

  她的恆溫灰風衣被燈光照出大片陰影,鈦白色短髮下,碧綠的眸子像湖上青萍。

  磚牆打開,她走了進去。

  蘇格跟上,濕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就算在右眼的視野里,這地方也籠罩在昏沉的燈光中,有種和六欲天相似的氣質。

  他去看過潁川市的其它酒吧,只見到零星的客人坐在傳感倉里,接受調製好的神經數據。

  這裡卻像二十一世紀的酒吧那樣,卡座和吧檯邊隨處可以見到男人和女人,皮膚映著曖昧的燈光。

  汗水,荷爾蒙,酒精的味道混雜在一起。

  蘇格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但觀察了一會,他發現並沒有人關注自己。

  「一杯羽化。」她坐進卡座里紅白撞色的沙發,輕車熟路地要了一杯酒,又看了蘇格一眼,「給他來杯水。」

  侍者確認完酒品就離開了,他是個改造者,也是個真人。這種服務性的工作機器人可以做得更好,但這種地方需要能對非法活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員工。

  「你沒裝腦機嗎?」

  她瞥了一眼蘇格面罩邊緣露出的單目視鏡,彈起一根煙,低頭咬住濾嘴。

  昏沉燈光下,她指尖竄出的火苗照亮了她的臉。

  「嗯。」蘇格打量周圍的環境,「這是什麼地方?」

  她用「明知故問」的眼神看過來。

  「酒吧啊。」

  「那個羽化……」

  「這一杯酒可以讓你感受到上百萬種感官體驗,不光是味道,還有聲音、觸覺。」她遺憾地打量著蘇格,「可惜你喝不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蘇格沉吟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有可能遇上了這個時代的酒托。

  「多少一杯?」

  「你不是出得起錢嗎?」

  她似笑非笑吐出一口煙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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