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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清水街的少年

2024-08-25 22:48:42 作者: 撰木取火
  四月。

  丁酉牽著男孩的手,站在植被茂盛的農村房屋前,望著著火的茅草屋。

  男孩不是她的孩子,甚至她也不知道這是哪兒。茅草屋發出轟然倒塌的聲音,背後傳來女人尖銳的叫聲,接著穿過他們的身體,沖向茅草屋,跪在地上痛哭。

  丁酉疑惑地看著這一切,她死了嗎?不對,死掉的另有其人。畢竟哪裡也不會有個渾身冒著火焰的小男孩牽著自己的手,燒了半天卻毫髮無傷。

  丁酉看了又看,沒忍住問:「紅孩兒?」

  她只是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此時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男孩好像對幽默免疫,眼神悲傷地望著冒出滾滾黑煙的茅草屋,說道:「阿爺、阿奶、爹爹、還有進來找我們的阿公、阿婆,都死於這場走水。我和妹妹躲在水缸里,娘出門了,一家就剩我們三個。」

  「哦……媽媽拉扯你們長大很不容易吧。」丁酉不會安慰人,只能這麼說道。

  這麼說小男孩活下來了,但他現在不是正著著火呢嗎……人可以在火焰里燃燒這麼久不死嗎……

  面前的場景忽然切換,丁酉有短暫的不適應。忽然一陣大風揚起,腳下傳來震天的鑼鼓聲。她從腳下的山崖望出去,下邊路過一列送親隊伍,不知是天氣不好,還是送親隊伍稀稀拉拉,或者是怪塵土飛揚的路給場面增添了幾分不吉利,喜慶的紅色隊伍,卻透露著幾分詭色。

  「我的母親,之後不久就改嫁了。」小男孩說完,還給丁酉指了指送親隊伍後邊跟著的哭得稀里嘩啦的倆小孩,男孩大一點,一邊喊著娘,眼淚鼻涕直流,一邊牽著個臉蛋燒得紅通通的妹妹。

  隔得遠也能分辨出,就是身邊這個男孩。

  丁酉不知道該說什麼,緊了緊握著他的手。但這隻手明顯大了一圈,她疑惑地轉頭,旁邊的小男孩不知何時變成了十四五歲的少年,嗓音也明顯有了男人的低沉。他依舊看著腳底下行進的迎親隊伍,眸光黯淡,隨後別開眼。

  「我帶著我妹流浪到城裡,乞討,撿垃圾,跟狗搶食,餓得只剩半條命。後來加入了燭龍幫,只要給飯,殺人也干。」

  這話說完,丁酉腳下失重,整個人忽地下墜。少年目送她墜落,她墜落的地方,是如膠片電影一般滾動播放的影像世界,主角正是上空這位少年。

  瞬間,主角的記憶像大雪一樣紛至沓來,將她的意識湮沒。

  阿誠的名字是自己給起的,以前的事情他不太想回憶,包括名字。妹妹的名字他也給改了,現在她叫阿乖,因為她總是乖乖的,不吵不鬧,圓溜溜的大眼睛瞅著他,眼裡只有他。

  六歲那年家裡著火,妹妹受了驚,落下了病根,總是發高燒,一燒就是好多天,一迷糊就喊娘。

  娘……到哪裡去找娘,他倒是又當爹又當娘。

  阿誠聽煩了,就說:「娘不要我們了!」

  妹妹又驚又怕,咳得更厲害。阿誠只好拍拍她的背,說,「好吧好吧,我去找娘來。」

  阿乖努力地起身,揪住他的衣角不讓走,「你又要出去打架了,是不是,我聽見外面有人說你干那個勾當……」

  妹妹聲音裡帶著哭腔。

  阿誠裝傻,「哪個勾當?」

  「你不要干那個了,我們攢點錢做些小營生,過正經日子。」

  阿誠沉默了很久,走出門才低聲說,「攢錢攢錢,病好不起來,錢全白瞎。」

  他知道娘在哪裡,流浪的時候就聽說了。

  娘二嫁沒多久,新丈夫喝酒走夜路,摔湖裡淹死了。娘克夫的名聲傳出去,城裡就沒人再敢娶她。後來再見到娘,她在河邊搗衣服,和一邊的男人打情罵俏。

  阿誠找不到機會和她說話,便躲在一邊。等她洗完衣服,一路跟著她,在巷口被攔了下來。娘回頭瞥到了他,卻沒有停下來。

  後來才知道這裡是賣女人的地方,娘的價格是十八文。

  阿誠的地盤在清水街,他經常路過那兒的煙花巷,和娘交錯而過。

  他們保持著同樣的默契,不曾開口相認,只是眼神交接,然後默然走遠。他對娘認他們兄妹倆這事不抱任何希望了,說實話,娘如果想做個好娘親,當年就不會拋棄他們。

  命運捉弄,他們母子何其相似,人生何處不相逢,街頭混混和青樓女子,在這世道都是身不由己的塵埃,風把他們吹到一處,雨把他們揉成泥淖,不斷糾纏,然後匯入污渠暗溝。


  太陽久違從雲層中露面,短暫地結束了持續小半月的冷雨。

  空氣中的濕冷依然令人生畏,阿誠沒有出門,緊閉門窗,在屋子裡的角落給阿乖煎藥。

  阿乖咳了幾聲,頭從被窩裡伸出來,說:「哥,把窗開開,屋子裡悶。」

  阿誠依言去開床尾方向的小窗,剛打開,屋子裡外面的喧囂就傳了出來。小窄巷子裡多了很多趁著天晴出來買菜的阿爺阿媽,討價還價,吵吵嚷嚷。

  阿乖也聽到了,砸吧嘴說想喝蘿蔔煨湯。

  阿誠靠著牆,欣賞照耀在屋頂的久違的天光,聽到阿乖的呢喃,提高了音量:「大聲說,想喝什麼,哥有錢!」

  阿乖:「蘿蔔排骨湯!」

  阿城不怎麼說自己的事,架不住幫里幾個兄弟「熱心」,總愛關心他住哪裡,家裡幾口人。見過阿乖後,幾個嘴碎的男人很快就傳開了,還有人開玩笑要提親,給妹妹沖喜,被阿誠挨個揍飛。

  阿乖不會嫁給他們這幫浮浪,阿誠拼命幹活就是為了攢嫁妝,找個好人家,讓妹妹風風光光出嫁,遠離這灘泥淖污穢。

  燭龍幫的規矩不多,全靠拳頭掙功勞,但要說最值得錢的,還得是人命。最開始,阿誠並無殺心,靠著拳頭出了名後,老大也會暗示他,打死哪個關鍵人物有重賞,於是他照著打,一不小心就打出了人命。

  第一次拿到那麼豐厚的賞錢,阿誠手裡沉甸甸的,一手拎著豬肉,一手拎著賞錢,想起被他打得血肉模糊的腦袋,突然衝到路邊,對著溝渠嘔吐起來。

  他認識這個人,前不久還和他對壘過,長了他十歲,雖在道上混,卻頗有些俠義之風。他隱約聽說這個人有很多個乾弟弟,應該是小時候流浪過,他收養那些路邊遊蕩的孤兒,當親弟弟來養。

  這人是一等一的好人,但是一百個大洋被他收走了命。

  他覺得自己有罪,錢就是罪證。

  但是接連收走第二條命,第三條命,他不再陷入多餘的自責。每天都有人死,摔死、淹死、勒死、砍死。被他打死,也是一種死法。人總是要死的。

  阿誠不把腌臢的東西帶回家,只說自己在街上跑腿做小工。阿乖聽說了不好的事情,他對天發誓那是亂說的,反正是冬天,天公不打雷。

  但今年正月里,雷聲卻在半夜滾滾而來。這絕不是好的兆頭,傳言正月里打雷,是天公收人的前兆。

  阿乖病好了些,能坐起身了。算起來阿乖才九歲,聽說有些孩子小時候多病,只要多補補,長大後身子骨就會壯起來。

  阿乖喝完了藥,嘴巴里塞進一顆糖。她把頭塞進阿誠懷裡,問:「哥,你總說嫁妝嫁妝,我幾歲能嫁人?」

  阿誠:「不知道,十二歲嫁人的也有。」

  阿乖搖搖頭:「我活不到那時候,不如現在就將我嫁了,你就不用再為我攢嫁妝了。」

  阿誠說:「你連十歲都活不到,那不叫死,叫夭折,再說,還不到十歲就把你嫁出去,我要下地獄的。」

  阿乖小聲抽泣,「你不要說這些可怕的話,他們說你為了攢我的嫁妝,在外面殺人,我不要你這樣,如果下地獄,我也要跟著你一起下去。」

  他摟了摟阿乖。「那個是壞人,殺了也不可惜。」

  他疲憊地嘆了一口氣,在寒夜的雷聲里和她依偎得更緊了些。

  「下地獄也罷,只要你活著。」

  那人的乾弟弟找上門,在燭龍幫的地盤打砸,老大叫他趕緊過去。

  阿乖燒得迷迷糊糊。她的病總是反反覆覆,好不乾淨。阿誠把藥放在床邊的凳子上,搖了搖阿乖:「等下把藥喝了。」

  阿乖從被子裡伸出手,捏住他的衣角:「哥,不要去。」

  阿誠急著走,把她的手扯下來,塞回被窩裡。

  阿乖又喊了他一聲,他砰地帶上門,薄薄的門板扣住了微弱的聲音。

  他決心速戰速決,對方下手狠,他也狠,那人照著他的臉打,要他賠命。打砸的幾個乾弟弟全是衝著阿誠來的,有人衝著他的後腦勺來了一記,阿誠的眼前一黑,接著軟軟倒下。

  等他醒來時,巷子裡空無一人,也許都以為他死了,扔著他一個人在這兒。

  他摸了摸後腦勺的血跡,渾身疼得像被大石頭碾過,隨手抓了什麼擦擦身上的血跡。一瘸一拐朝著家裡走去。


  越走心裡越慌,他走時還是大清早,現在明月高懸,不知是多深的夜。阿乖喝藥了嗎?她還不能下床,不知餓了多久。

  他艱難地推開門,喊了聲阿乖。虛弱的回應沒有傳來,屋子裡死寂一片。他緩緩推開房門,讓月光布滿房間。

  阿乖青白的臉上,眼睛睜的大大的,看著門的方向,卻再無生機了。

  阿誠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他回到了燭龍幫,因為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裡,燭龍幫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地方。

  老大讓他殺誰他就殺誰,幹掉了好幾個乾弟弟。得知他活著,弟弟們又捲土重來,看來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阿誠為阿乖攢下來的嫁妝無處可用,打包起來扔到了他的風塵娘那裡去。

  娘想叫住他,他走得快,最終她也沒說出什麼來。

  他想過自己的死法,最後確實是毫不意外地死在了某個乾弟弟的手上。

  和那個人一樣的死法:被活活打死。

  弟弟提著沙缽大的拳頭揍他,質問他沒有家人嗎,像他這種殺人不眨眼的人,不懂那種失去家人撕心裂肺的痛楚。

  阿誠想反駁,卻沒有機會了。他的腦袋歪向一邊,死前最後一刻想到的還是阿乖。

  「我沒有見到她。死後,我殺孽太重,當即墜入了烈火地獄,在地獄找了很多年,他們說乾淨的靈魂不會來這兒。」

  「我向神明祈求,在地獄贖罪百年,神明答應我見妹妹一面。但是,有條件。」

  少年擦乾丁酉臉上的淚,微笑著說:「謝謝你為我流的淚,我終於拿到最後一把鑰匙,可以去見妹妹了。」

  這是他對丁酉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從噩夢中驚醒,胸膛劇烈起伏,胸口充滿了積壓的壓抑情緒,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哭了很久,此時此刻,她也在哭。

  清晨的鬧鐘響起來。丁酉熟練地抬起手摁掉,從床上坐起來。

  夢的記憶還很清晰,她成了地獄開門人,流出的淚成為厲鬼轉世輪迴的鑰匙,這種小說般的設定,真的只是夢嗎?

  是的。因為她還沒有失心瘋到忘記今天要上班。什麼地獄擺渡人,苦逼打工人才是她的正確打開方式。

  不過,她以前從未做過這麼感覺真實的夢……

  她的心臟猛烈跳動起來,跳下床,光著腳在床邊來迴轉圈,試圖強壓下這莫名其妙的躁動。

  她打開窗簾,讓陽光透進來。這座城市四季溫暖,只是常有陣雨。連下小半月的雨,今天終於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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