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向思翎很少有心不在焉的時候,從決定殺羅紅民那一天開始,她就像一張極窄的硬木弓,日日夜夜緊繃。弓身是她的脊背,柔韌彎曲;弓弦是她的心,百折不斷。
但到了錢成峰被殺前後那些天,她少有的鬆懈了。或許是因為已經可以預見自己的結局,又或許是因為與心愛的女兒分離在即,那張強韌的弓,慢慢恢復原本自然放鬆的形態。
所以她才會和錢成峰商量著帶女兒去露營。
因為這於女兒而言,必定是今生最後一次,父母健在、歡愉無限的回憶。
以至於被風吹散的血腥味,並未引起她的注意。直至掀開帳篷門那一刻,向思翎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味道。
熟悉的,哪怕她只經歷過一次,也畢生難忘的味道。
她一眼就瞧見帳篷地上被綁住的錢成峰,還有那一鍋血。錢成峰的眼睛半開半闔,奄奄一息。
向思翎拉著女兒轉身就想跑。
但是晚了。
早已匍匐在門帘邊的女殺手,飛撲而上。向思翎反應不算慢,多年的鍛鍊造就了她的敏捷和堅硬,她偏頭避過女殺手的拳頭,一腳朝對方踢去。可對方實在太猛了,硬生生受了這一腳,分毫不退,手握匕首,已抵上向思翎的脖子,另一隻手,還單臂勒住錢思甜的脖子,從地上提起來。
錢思甜大哭。
向思翎目眥欲裂。
可下一秒,女殺手收回匕首,只拎著錢思甜,往後退了一步,那雙眼說不出的森冷。
向思翎不敢動。
女殺手從口袋裡掏出束口帶,說:「先系雙腳,再系雙手,牙齒咬緊。」
「你別傷害她。」
女殺手示意她趕快。
向思翎照辦,坐在帳篷地上,身旁是已經死去的前夫。
女殺手利落地把錢思甜也綁好,輕輕一推,向思翎連忙用懷抱接住,心落下來一半,連聲安慰讓女兒閉眼,什麼都別看,也別哭。
女殺手在對面坐下,手裡還捏著那把刀,說:「我不會傷害你們。你和你的女兒,今天都能安全離開。」
哪怕她的話難辨真假,聽到也會讓人心安幾分。向思翎這才有機會,認真去看對方的長相,她大吃一驚,猶豫了一下,卻沒問出口。
謝新蕊:「你認出我了。」
向思翎不敢答。她完全無法把那個比羅家還要高一兩個階層的豪門千金,與眼前手段殘忍的女殺手聯繫在一起,殺的還是她的前夫。
謝新蕊一笑。鑑於她一身迷彩衣,手裡的匕首,還有滿帳篷的血腥味。這個傾國傾城的笑容,卻令人毛骨悚然。
「你可以叫我Luna。」她說,「我不是沖你來的,但是錢成峰非殺不可。」
向思翎有些信了。因為如果對方要殺人滅口,根本沒必要坐下說話,剛才就可以一刀一個,把她們母女倆解決。而且謝新蕊整個人看起來太鬆弛了,給人一種輕鬆掌控一切的感覺。她沒必要騙她們。
但錢成峰死了,向思翎的心瞬間涼透了——這意味著不會有父親陪伴女兒去美國,意味著女兒很快即將成為孤兒。她咽下心頭苦澀,問:「你為什麼要殺他?」
無論怎麼看,錢成峰都夠不著謝新蕊,兩人以前似乎也沒有交集。
可謝新蕊不答這個問題,她甚至換了個坐姿,舒展雙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又如驚雷,炸得向思翎都懵了。
「向思翎,我知道你所有的事。你殺羅紅民那天,我就在窗外,山坡上的那片林子,記得嗎?我就站在那裡,看著你。你全身都套著一次性防護服,濺滿了血。裡頭的泳衣是深藍色的。我看著你一刀刀刺進他的身體,你還切爛了他的下體。其實我當時拿相機拍下了整個過程。不過放心,在弄清楚你的事之後,我就把那個視頻刪了。」
向思翎聽得整張背都涼了。
當晚,她一游上岸,擦乾水,換好全身裝備,就直奔別墅,並未在院子裡那片小山頭停留。但她殺人時,確實有異樣的感覺,她還往窗外看了幾眼,但只看到山坡上黑黢黢的樹影。當時,她只以為是自己太緊張了。
「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因為我還在觀察考慮,要不要殺羅紅民。但是你先動手了。」
「可是警察為什麼沒發現你?」
「我每次動手之前,通常會觀察好幾天。在你殺他前兩天,我就坐公司的貨車到明雅湖,穿越樹林避開監控,潛伏在別墅附近。你殺完他後第二天下午,我觀察到周圍一切如常才離開。因此,我來去的時間段,完全避開了警方可能篩查的羅紅民被殺當天監控時間段——也就是你這個真兇來去的時間段。而且就算我被警察拍到,沒有動機,人也不是我殺的,不需要擔心。」
「原來如此。可你為什麼要殺他?」
「說來話就長了。」
「你……說弄清楚了我的事。警察都查不清楚,你會知道?」
謝新蕊把匕首插回口袋裡,說:「我看到過你高中時的墮胎報告,2016年11月12日,遠安診所,簽字的人有孫遠安,葉松明和李美玲。其實我只看了一眼,但我這個人,記性和眼力都特別好,一眼就全記住了。後來,我再托關係了解到駱懷錚和向偉的案子,聯想到你殺羅紅民的手段,再結合他平時的德性,大概猜出怎麼回事。」
「你怎麼會看到……當年的報告?李美玲說診所早就銷毀了。」
謝新蕊把頭一歪,抿唇笑,竟顯出幾分渾然天成的嬌憨。
「那可是個很複雜,很陰暗的故事,並沒有好的結局,想聽嗎?」
同為女人,向思翎在這一瞬間居然有被蠱惑的感覺。而且她確實想弄清楚墮胎報告怎麼回事。她突然想反正自己也沒幾天活頭了,和另一個殺人犯聊聊天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礙著誰了?這世上除了女兒,還有什麼事值得她顧忌?
「想聽。」她也笑了,原本緊繃的心情竟放鬆下來,她把胳膊一抬,讓女兒靠在自己懷裡,「甜甜,靠著媽媽睡一會兒,剛才阿姨是和我們玩遊戲。」
「是玩遊戲嗎?所以爸爸也是假裝生病了嗎?」甜甜懵懂地問,又哭了,「可是我好怕,媽媽,你沒受傷吧?我、我沒有受傷。」
謝新蕊嘆息一聲說:「對不起,剛才事出無奈,嚇到孩子了。寶貝,阿姨剛才是跟媽媽玩……打架遊戲,沒有關係哦,乖。」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哄了一小會兒。小傢伙大概是因為之前精神太緊張,又被向思翎擋住不讓看地上的屍體,不知不覺靠在媽媽懷裡昏睡過去。
謝新蕊挑開帳篷的帘子,讓血腥味散去些。陽光溫柔照射著草地上這頂孤零零的帳篷。向思翎懷抱女兒,像是忘卻了地上那具逐漸冰冷的屍體。
謝新蕊講得很平靜,二十來分鐘,就把七年前那段經歷,徐徐道來,只是沒有提李謹誠的存在。這對她而言,已是前所未有。因為七年來,她從未對第二人提過,連是福利院宋輝主任、養父謝榮城,都沒有。因為哪怕只是對他們提起一個字,都令謝新蕊感到心肝劇顫,呼吸急促,噁心欲吐。她根本沒有辦法把那些事再講一遍。
可在謝新蕊猜測出向思翎可能有的痛苦經歷、看到她手刃羅紅民時的樣子後,謝新蕊就有一種想要靠近她的感覺。而那段經歷,竟然也能自如地對她說出口。看著向思翎聽完後,變得死寂的臉色,看著她眼裡泛起的隱約淚光,謝新蕊竟會有終於被人真正理解的感覺。
因為她們是一樣的。她想。人間的地獄有不同的樣子,她們都去過了。
謝新蕊說完後,兩人相對靜坐。
向思翎先開口:「他該殺。你沒有把我殺人的視頻交給警察,我也不會對警察吐露有關你的一個字。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謝新蕊一笑:「謝了。」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照片:「這是洛龍,當年囚禁我的第三人,也是他們中間最聰明、最心狠的人。你就說,在帳篷里看到的是他。給我多爭取些時間。」
「好。」
「真的要幫我?這可是殺人重罪。」
「不差這一樁了。」
向思翎的果斷和意氣,出乎謝新蕊的預料,也令她想要對她傾訴更多。
謝新蕊靜了一會兒,問:「你知道李謹誠這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