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靜默無言。
誰也不敢相信,皇帝竟能容忍李青的存在。
這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要知道,李青的存在,對權力結構的破壞無需多言,權益受損的可不只是官員,皇帝受損更大。
何況,當今皇帝這般戀權。
這樣的李青,皇帝居然可以不追究?
『誰主張,誰去做……』
多麼令人惱火的甩鍋啊……
群臣默默退出大殿,世界觀遭受嚴重衝擊的他們,久久無法平靜……
~
連家屯兒,嚴府。
嚴嵩一到家,兒子嚴世蕃就涌了上來,好奇道:「爹,今日生了何事啊?」
嚴嵩本不想告訴兒子,可轉念一想,今日之事親歷者如此多,定然會流傳開來,倒也沒有保密的必要。
「知道李國師吧。」
「瞧您說的……」嚴世蕃悶悶道,「兒子有今日,可是全拜他所賜……他來京師了?」
「嗯,就在連家屯兒。」
「啊?」嚴世蕃一驚,忙道,「什麼時候來的,他該不會是……又要做大明國師吧?」
嚴嵩微微搖頭。
「呼~嚇死我了……」嚴世蕃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忽然想到了什麼,趕忙問道,「今日連家屯兒這麼熱鬧,也是為他?」
「不錯。」嚴嵩長嘆一聲,看向兒子,「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他?」嚴世蕃撇嘴道,「不就是仗著皮相好,被皇上……」
「啪——!」
嚴世蕃立時眼神清澈,少頃,氣鬱道:「爹你咋又打我!?」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嚴嵩怒道,「實話告訴你,今日滿朝公卿去他家,好懸全軍覆沒,你還敢在背後嚼舌根子,不想活了?」
「滿朝公卿全軍覆沒?」嚴世蕃茫然。
「李子便是李青,是永青侯,從洪武朝開始……李青,李青,李長青,李子,都是他……知道嗎,一直都是!」
嚴世蕃都驚呆了。
「哈,哈哈哈哈哈,爹呀,你糊塗了吧?這怎麼可能?一個人怎可能活這麼久,且還能容顏不老?」
嚴世蕃無語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你這會兒咋……」
「閉嘴!」嚴嵩叱道,「聽老子說……」
……
「這這這……都是真,真的?」嚴世蕃咽了咽唾沫,接著,驚呼道,「爹,他是不是吼了句『是我!是我!!!』?」
嚴嵩也是一驚,「你在家也能聽到?」
雖說同在一個屯子裡,但隔了足有一里地,嚴嵩實沒想到竟能傳這麼遠。
不料,兒子的回答更讓他震驚。
「爹,我,我是聽到了,可可……可我不是在家聽到的。」嚴世蕃面色煞白,結結巴巴道,「國子監,我是在國子監聽到的,你忘啦,近年來,幾乎都是只要你一醒,我就不能睡了?」
嚴嵩豁然起身,滿心震悚,失驚喃喃:「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半晌,
「說說當時什麼情況?」
「當時……」嚴世蕃艱澀道,「我剛進國子監,還沒進學舍就聽到了那句話,跟炸雷似的,不只是我,當時在場都聽到了,就……就跟在耳邊炸開一般,著實駭人。」
『撲通!』
嚴嵩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徹底麻了。
再思及今日種種,只覺自己的命……還是挺硬的,這都沒死。
「娘的,他娘的……無敵了,真是無敵了。」嚴嵩哆嗦著說道,「你們想如何如何去吧,老子絕不再蹚這渾水了。」
在李青家中逼殺李青,在奉天殿上附和「寧殺錯,不放過」,怎一個後怕可以表述?
老子慌的一批,兒子更是不濟。
「爹啊,你說……他會不會弄死我啊?」
嚴嵩瞥了兒子一眼,不確定的說,「安分守己,應該死不了。」
「你別應該啊……」
~
類似的一幕,在大多數官員府邸發生,當這些人得悉了那一句的含金量之後,無人可處之泰然。
太無解了。
這下,他們終於明白為何李青那般遭人恨,完全是舉世皆敵,卻能安然無恙的活到現在了。
非是不想,實不能也。
根本除不掉。
至於利用金陵李家逼迫李青,從一開始就沒人這樣想過。
無他,即便拋開李青報復不談,單就是金陵李家如今的體量,也無法撼動分毫。
每年貢獻那麼多賦稅,以及大量的讓利朝廷,還有勛貴這層身份,以及永青侯長子李信的江南水師總兵官權勢……
此外,李家的貢獻之大,大明無人可與之比肩。
這怎麼動?
憋屈,忌憚,驚恐,震悚……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最終,化作不甘的無奈。
長長嘆息過後,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個選擇。
——不提也罷!
……
次日早朝。
奉天殿上,集體得了健忘症,對昨日之事絕口不提,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是群臣憤懣的神態,以及皇帝深深無力的神情,出賣了他們所有人並不平靜的心情。
朝會散後。
群臣走出奉天殿,準備回家吃早食,然後各忙各的……
宮門口,那一襲墨色長袍再次出現。
群臣失驚,駐足不前。
別說讓他體面,連個屁也不敢放,只敢表露強裝鎮定的疑惑之色。
李青並無動作,也無言語,就那麼盯著這麼一群人,一群擁有極大權重,可以影響大明國民的一群人。
李青沒擋路。
頎長的身材不夠魁梧,甚至略顯單薄了些,可卻好似一座大山橫亘在群臣面前,無人敢跨越雷池半步。
甚至沒人敢脫離隊伍。
雙方對立,對視……
直至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別處,無人敢與他對視,李青才轉過身,緩步離開,輕輕道:
「好自為之。」
這嗓音極低,好似呢喃,卻無比清晰,真切的落入耳中。
又是許久,
直至李青徹底消失在視野中,人群才有了動靜。
這一次,沒有人痛罵,沒有人呵斥,沒有人宣洩不滿,有的只是略顯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離開時錯亂的腳步聲……
大明的權力場,從未平靜過。
可卻從未有這般無序過,這般……有序過。
自這日起,李青這個名字就成了禁忌,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因為這是他們所有人的恥辱。
……
……
一日又一日過去。
隨著時間推移,被李青造成的傷口終於不再流血,結了一道厚厚的血痂,只是……這道疤再沒脫落過,如附骨之蛆,猙獰又醜陋。
可沒人有勇氣去揭開它,只是將它埋進內心深處,埋得深深的……
慶幸的是,只要不動這道傷疤,它也不會惡化,只是它的存在讓人很不適應。
無奈,只能不去想,不去看……
這一日。
皇帝突然要在乾清宮西側再建一處院落,對此,群臣倒沒怎麼反對,一是因為錢由內帑來出,二是因為鮮有皇帝在位期間不行土木的。
想著花費並不巨大,也就沒有找其不痛快。
可緊接著,皇帝又下令建造皇家專用道觀。
這次,群臣就沒法心平氣和了。
雖是內帑出資,可這些年的財政赤字一直沒有得到解決,怎可屢屢大興土木?
再說,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的小金庫自也要用於社稷,怎可一人享受?
大多數官員出言反對,少小部分人予以肯定支持,這其中包括嚴嵩、徐階等身居高位之人。
再加上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司禮監掌印黃錦,廠衛的強勢干預之下,最終,並沒能阻止皇帝。
可隨後皇帝的異常舉動,徹底讓群臣,包括嚴嵩、徐階等帝黨,不淡定了。
——皇帝要修仙!
字面意思上的修仙。
自古以來,修仙求長生的帝王屢見不鮮,甚至可以說比比皆是。
本來也不是什麼天塌了的大事件,相反,這都不算是壞事,因為可以藉此,奏請皇帝讓太子提前接觸朝政。
可李青這個特殊存在……讓人不得不多想。
基於此,沒人能心平氣和。
群臣激烈反對,嚴嵩等帝黨也不再公開支持,可這種事,與推行國策不同,這是皇帝個人的事情。
群臣可以反對,皇帝可以不聽。
朝會一散,宮門一鎖,皇帝躲在宮中修仙,誰能奈何?
無奈,諸多大員只能動用言官製造輿.情,通過語言暴力,迫使皇帝停止修仙。
事實證明,他們還是太天真了。
皇帝壓根兒不在乎言官那張嘴。
罵的輕了權當沒聽見,罵的重了便挑出一些刺兒,罰一罰俸祿,依舊我行我素……
緊接著,皇帝又給修仙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朕龍體不好,朕修仙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為了萬萬黎民。
再加上皇帝並未因修仙而貽誤國事,該上朝上朝,該處理的政務也沒落下,對臣子、對國事,抓得牢牢的,絲毫沒有鬆懈。
一邊理政,一邊治臣,直教人心累又惱火。
這個皇帝抓得實在太多了。
軍權、財權、人事任免權、國事決策權……一樣不舍放手,攥得緊緊的,連粒芝麻都不舍從指縫中漏掉!
漸漸地,言官罵不動了。
群臣也只能接受。
……
光陰如水,涓涓流淌,隨著這時間推移,皇帝的異於常人逐漸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