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處漆黑一片。
無論前進還是後退,上升還是下沉,眼中都是同樣的景象。不如說有光才不正常,塔砂附身的幽靈正在實心的地下,前後左右都是泥土。距離她離開大廳已經過了幾小時,目前為止一無所獲。
塔砂對自己的處境適應良好,但她不認為在地下安然種田的日子會持續到永遠。這座建築物以外是什麼樣子的?可能是山清水秀的地面,也可能是什麼聞所未聞的可怕地方,她不希望自己毫無準備地迎接未知挑戰。與寵物玩耍可以放鬆緊繃的神經,可沉溺於此就是找死。
塔砂沒再讓鼴鼠們挖掘,史萊姆農場可以負責藍礦石的積累,犯不著冒挖通什麼地方的風險。在與阿黃玩拋接遊戲的那陣子,她認識到了幽靈的作用:偵查。
幽靈能無聲無息地飛行,能隱沒在空氣中,還能在各種壁壘中穿行,絕佳的斥候人選。塔砂作為建築物的視線恆定不變,無法看到大廳與礦道以外的地方,幽靈卻可以,而倘若遭遇了什麼難以脫身的事情,她只要解除附體便能回來。
因此,塔砂離開了安全的大廳,開始在未知的區域穿行。
她以大廳為中心,順時針一圈圈繞行,這種偵查路線能掃過附近所有區域。有大半靈魂在大廳中當參照系,塔砂的行進能像信鴿一樣準確,不用擔心偏離航線。只是實際操作比她預想中更麻煩一點,身在地下就仿佛呆在水中,即便同一個平面內毫無異常,她也不確定上方和下方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走一步看一步吧。
塔砂不打算垂直往上飛,她擔心幽靈和傳說故事中一樣見光死。優先選擇的是與大廳在同一個平面內的空間,塔砂想找找這座龐大的城池是否還有別的部分倖存。
穿過泥土就像穿過一陣霧氣,儘管事實上幽靈本身才是霧氣。泥土不會受她影響,塔砂則能讀出幽靈軀體籠罩的東西,仿佛用手撫過某些物體的輪廓。
她找到了一些破碎的遺蹟,大部分石塊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很難確定是不是地下的天然岩石。她找出一些金屬殘片,腐蝕得看不出形狀。沙石當中還有幾具人類屍骨,其中一具非常矮小,那粗壯的骨骼又不像孩童,可能是個侏儒。塔砂沒學過如何從屍骨上猜測死因,只知道這些骨頭的主人已經死去很久。這麼大的範圍中只有這麼點人,多少有些奇怪。
塔砂沒找到任何記載(找到了多半也認不得),無從猜測這裡到底發生過什麼。
她把整整一天花費在探索上,沒找到一個完整的遺蹟。這座被掩埋的城池要麼當初被摧毀得太厲害,要麼被太漫長的時光打磨,似乎已經不剩什麼了。但比起難以辨識的其他部分,大廳為什麼保存得這麼完好?
塔砂回到大廳當中,阿黃從睡夢中抬起頭,對她抖了抖鼻子。塔砂心不在焉地拍拍它的腦袋,環顧這座重生後的新身體。
石池在閃閃發光,底部那層藍色如今像一片發光菌類構成的海洋,閃動著粼粼波光。懸浮在上面的紅寶石看上去比之前鮮亮了不少,紅光燈塔般照耀著整個大廳,比底下的藍光更盛。
要說這裡和其他碎成渣渣的部分有什麼差異,最明顯的就是這個石池。
不對,在石池被盛滿前,在符文被激活前,最早的異常來自這塊紅寶石。塔砂湊近去看,這枚拳頭大小的紅寶石形狀非常不規則,既不像人工雕琢,也不像自然形成。
她的目光順著一個特別平整的切面向下看,看到了貫穿石池的巨大裂痕。
裂痕一開始就在那裡,像一道長好的舊傷疤,並不影響石池蓄礦石,因此塔砂一直將它視為大廳的普通裂紋之一。現在聯繫兩者思考一下,沒準是同一個原因造成了紅寶石與石池的損傷。
仔細觀察,那道裂紋不止貫穿了石池,它還在地面上蔓延,淺淺的痕跡穿過整個大廳。仿佛有一把巨大的劍,將寶石、石池連同整個大廳一分為二。
不可能吧?塔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天頂明明還很完整。如果真有這麼一把劍從天而降,大廳早該塌了才對。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擋了它一下。
這念頭像一枚種子,一出現便在塔砂腦中紮根。她莫名覺得這就是真相,直覺一直往那塊紅寶石上指去。或許就是這塊神奇的紅寶石在讓城池變成現在這樣的災難中擋了一下,保留下這個相對完整的大廳——這想法聽起來並不科學,但在這個石頭鼴鼠滿地跑、史萊姆能種礦石、建築物能附體幽靈亂飛的奇怪地方,這樣奇怪的結論搞不好才是合理的。
等等,如果它真能擋住什麼的話……
塔砂向下飛去,幽靈穿過厚厚的地面,一直下沉,下沉,直到眼前一亮。
就在大廳正下方,有一個與之差不多大小的空間。和塔砂猜測的一樣,大廳之下還有房間被保留下來了。
房間裡排列著整整齊齊的高大書架,它們是書架嗎?架子上空無一物,而且倘若這是個圖書館,這些直達穹頂的書架未免太高了點,放在上層的書要用飛的才拿得到。這些屹立至今的書架不知由什麼材質製成,不是木頭,不是泥土,不是金屬,也不是石材。這房間明亮得驚人,她抬起頭,在拱形天頂上看到一片星空。
細碎的螢光砂礫排列成一條銀河,眼珠大小的夜明珠投下柔和的光芒。繁星如小夜燈般照亮了整個房間,讓塔砂想到燈光柔和的咖啡屋,在這裡閱讀都不傷眼睛。她被這出乎意料的美麗所懾,不知不覺沉到了地面上,腳踏實地,幽靈的身體沒有穿過地板。
塔砂低頭一看,石質地面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古怪花紋,組成一幅意味不明的畫卷。它們好似書上你本該認識卻死活讀不出來的生僻字,塔砂皺著眉頭看了好一會兒,內容卡在嘴邊,就停在最後一步,怎麼也說不出來。她晃了晃腦袋,邁步走向房間的中心。
一個書架孤零零地站在房間正中,不像其他排列整齊的長方形書架,這一個是單獨的,更像牧師做禮拜時面前用來擺放聖經的那種台子。這台子上,放著這裡唯一一本書。
書頁攤開著。
還好開著,不然幽靈可沒法翻書。雖然多半也看不懂吧,塔砂這樣想著,向書上看去,那裡一片空白。
至少在塔砂剛剛看到它的時候,上面還一片空白。
一陣微光閃過書頁,發黃的頁面好似有波紋閃過,突然「活」了過來。一秒之前它看上去還像有幾百歲這麼老,一秒後它好似剛剛才出了印場,時光如塵埃,被它輕易抖去。塔砂看到一行漆黑的字跡在書頁上出現,墨跡從書頁當中滲出。
「歡迎,我親愛的朋友!」
她幾乎想要後退一步,又硬生生止住,反應過來出現在書上的並非中文。那文字讓人想到燃盡的火堆,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美感,絕對不是塔砂認識的任何文字,可她就是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別害怕,」那本書這樣說,「你在這座地下城中穿行,不就是為了找到我嗎?」
「地下城?」塔砂茫然地重複。
書頁一動不動,它可能沒有耳朵。塔砂對著書頁伸出手,構成幽靈身體的半透明光霧流沙般滲入書頁中,組成那灰燼似的文字。
「什麼意思?」如塔砂所願,這文字詢問道。
「你不知道嗎?」下一行字立刻出現了,「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塔砂既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認定自己有什麼目標。她試探著反問道:「你不知道?」
「啊,原來如此。」那本書這樣說,「一個迷失的靈魂,不屬於這裡的人。」
塔砂汗毛倒豎,鬆開了搭在書頁上的手指。
「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也不知道這是哪裡?」文字還在繼續,「你甚至不記得地下城是什麼,儘管你們的聯繫深刻得將你束縛於此。可憐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你被命運帶到我面前,卻認為這是機緣巧合。」
「你是誰?」塔砂問。
「我?」
書頁失重般微微飄起,每一頁都如狂風中的旗幟那樣獵獵作響。它飛快地從第一頁向後翻動,每一頁浮現的花紋連成一片。那景象讓塔砂忍不住閉了閉眼睛,等她再度睜開,書已經翻開到了正中間,露出一隻豎著的黃眼睛。只是被它看著,塔砂就覺得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是最深層的知識,為你睜開直視真實的眼;我是深紅色的鑰匙,替你打開那扇骨質的門。」文字在書頁上狂亂地寫著,出現又消失,「我是前往不朽的通行證,我是掌握命運的契約書,我是你一切問題的解答,我是你全部痛苦的解藥。」
後半段話不再是文字,塔砂在自己的腦袋裡聽到了這個聲音。它又像咆哮又像呢喃,像無數個聲音的聚合體。一支蒼白的筆出現在塔砂手中,黃色的眼睛注視著她,不知怎麼的,她覺得這本書在對她微笑。
「我是地下城之書。」它說,「來吧,寫下你的名字!然後力量,權力,財富,答案……一切,就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