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東西抬起了頭。
它其實沒有頭,只有一個閃著紅光的凸起物,據說是上頭的人為了他們這群大頭兵特意設計出來的,並沒有實際用處。曾有一些蠢貨把它當成魔鬼,違背命令企圖摧毀它,最終自己被軍法處置,還連累這些比一個營更昂貴的器械。這種蠢事屢見不鮮,軍械部的人只好改變了它的外形,聲稱這是一種混血獵犬,是征服惡魔之力的象徵。
儘管上士認為這玩意看上去半點不像獵犬,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點子。畢竟,對於一輩子沒聽說過「機器」的普通兵卒來說,解說紅色獵犬到底是什麼,實在太過費力。
紅色獵犬抬起了它的頭,它的脖子指向一個方向,「雙眼」冒著鮮亮的紅光。不久前它經歷了一次改造,能偵查的範圍變得更加精確,下限變得更低。
換而言之,看上去更像人的雜種們也會出現在它的狩獵名單上。
改造只是這兩天的事情,上士對這不恰當的時機頗有微詞。前些日子各地的駐軍都收到了剿滅異種的任務,不知出了什麼事,上士認為自己這樣的底層軍官也沒必要多想,他很高興能得到這個端掉安加索荒野上那個毒瘤的機會。那個收容逃犯、雜種和一切垃圾的營地已經困擾士官多時,他從來認為這種東西出現在任何一個軍官的駐地上都是奇恥大辱。但有什麼辦法呢?征討需要錢,上司認為穿越寒冷的荒野,與氣候、地形、野獸和那些貧窮的亡命之徒作戰非常不划算,他們沒出來惹事,那便姑且睜一隻眼閉隻眼算數。上士無可奈何,直到新命令下達。
他們得到了許可與足夠的補給,完成剩下的事完全小菜一碟。他們殺了一些雜種,燒掉了營地,可惜大部分居民腳底抹油,逃得比兔子還快。士官讓士兵將死者和俘虜的腦袋掛在旗杆上,那些毫無榮譽感的鼠輩全無報仇的心思,一個都沒有露面。
營地永遠地從上士的駐地抹去了,這還遠遠不夠。他知道這些雜種就像老鼠,搗毀一個窩不足以杜絕他們死灰復燃。唯有宰殺所有大鼠,溺死所有幼鼠,才能真正杜絕鼠患,讓這些來自深淵的該死異族不再污染人類的空間、侵占人類的資源。他率領全軍追擊,但就在這要緊的關頭,上頭居然召回了紅色獵犬,說要為之升級。
真他媽是個好時候,他們本該帶著漏網之魚的腦袋凱旋而歸,紅色獵犬的缺席卻讓那群人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逃走。比那更糟糕,有一支小隊完全失去了蹤跡,簡直見了鬼。上士在收到煙花訊號的五分鐘後到達了訊號釋放地點,然而那裡連一具屍體也沒有。地面空空如也,某些地方有血跡,僅此而已。
「我們在追捕食屍鬼,它們吃掉了一整個小隊!」
這謠言在軍隊中廣為流傳,軍官們不得不用強硬的方式中止它。這位上士被迫承擔了毫無緣由的責任,就因為他當時離那邊最近,算第一目擊者。同事們懷疑地看著他,仿佛他眼花到放跑了敵人還漏看了屍體。
士官相當惱火,這就是為什麼他在這裡,帶著他的直屬部隊,在凌晨三點的荒野中四處搜尋。這就是為什麼勝利之光照耀著他,紅色獵犬的眼睛在荒野中驀然亮起,宣告著那些突然消失的敵人,此時突然出現。
「全軍聽令!」他興奮地說,「全速前行!」
追蹤用了不到一小時,遭遇戰則結束得更快。前方成群的矮子一看到火把就嚇壞了,顯然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暴露行蹤——他們之前不在紅色獵犬的追尋範圍,這會兒其中沒有一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人類的異種,他們多半以為自己高枕無憂了。
硬骨頭已經在第一次征討中倒下,機靈鬼則知道別結伴而行,眼前這些成群遷徙的東西又弱又蠢,上士不敢相信他們居然逃脫了之前的追捕。他沒有命令齊射nu箭,nu箭是為更嚴峻的情形準備的,不能浪費在這些人身上。他們只花費了一點功夫,沒遇到多少像樣的抵抗便輕鬆地包圍了全員。
士兵們將捕獲的獵物趕進圈子裡,士官對著這些瑟瑟發抖的流亡者喝問:「你們的同夥在哪裡?」
沒有人說話。
「不承認嗎?你們的同夥殺死了英勇的士兵,將你們隱藏起來,沒人會相信你們能獨自做到這點!」士官厲聲道,「快點招認,我會給你們一個仁慈的死法!」
他聽到了一聲啜泣,有個孩子哭了起來。他的母親慌慌張張地去捂他的嘴,上士下令讓人拉開了那隻手。他指望聽見一些招供,但那個孩子只是大哭,哭到開始打嗝。看上去那個母親的舉動不是出於英勇或忠誠,只是害怕哭聲招來他們的注意力而已。
上士開始覺得厭煩,儘管現在還是夏季,安加索荒野的凌晨也相當冷。他需要帶一些俘虜回去嚴刑拷問,這裡的人夠多了。
他命令道:「留十個,其他殺掉。」
士兵們抽出了武器。
被圍在當中的雜種們尖叫起來,他們又開始變得很吵。不少士兵眼中閃著殘忍的光,這些大半夜加班的人一晚上都在等著這個,屠殺異種從來是廣受歡迎的解壓方式,讓人愉快還能讓人成為英雄。上士乏味地轉身走向他的馬,他對這吵鬧的宴會毫無興趣,只希望能快點回去,給自己倒一杯酒。
這個轉身保住了他的眼睛。
上士聽見慘叫聲,來自他的士兵。他的後腦勺一痛,仿佛有什麼東西切開軍帽和頭髮,一路切割到了頭皮。這是什麼武器?「尋找掩體!」他吼道,聽到狂風的聲音和慘叫混在一起。
馬嘶鳴著跑走了,上士幸運地找到一顆樹,隱蔽自己的身軀。他從自己後腦勺上拔下襲擊他的東西,一片橡樹葉?!
他勉強向後看去,整齊的隊伍已經七零八落,不少人捂著自己的臉哀嚎,像受驚的馬一樣亂跑。遠方沒有敵人,但是狂風帶來了一大片樹葉,它們的邊緣像刀刃般尖銳。
俘虜們沒事,他們剛才被驅趕著蹲下,何況這群矮子站著也沒成年男人的胸口高。被怪風裹挾的葉子來得非常巧妙,剛剛在足以攻擊士兵又能避開矮個子的高度。開始有聰明些的矮子趁機拖家帶口地逃跑,上士皺著眉頭,大聲命令讓士兵們趴下。
「趴下!立——盾!」他喊道,盾手們豎起盾牌,擋在了最前面。變成瞎子亂跑的士兵被打昏放地上,其他人則重整隊伍。葉片的確造成了不小損失,但威力不如弓箭齊射,只要集中精神蹲下便可以躲避。他們很快糾結了隊列,上士眯著眼睛望向葉片來的地方,心中再度激動起來。
那裡有一顆大樹的虛影,又一個異種,這回看起來是個大傢伙。這年頭很少有這樣異形的異種,它的屍骸會被送進國都展覽,為上士的軍旅生涯換取一枚重量級獎章。
「看啊!前面是一個活生生的怪物!」他高聲煽動道,「那只是一棵樹,它就這麼點能耐!風不可能永遠這麼大!」
就像在呼應他的說法,葉片真的沒剛才那麼密集了。
「士兵們,你們難道害怕嗎?我們手中有火把和nu箭,我們是萬物之靈,是埃瑞安唯一的主人!」上士說,滿意地看到士兵的士氣在提升,「來吧,讓我們燒掉那棵怪物樹,斬斷枯枝,再砍掉所有侏儒的頭顱!為了我們先祖和同僚流過的鮮血,為了埃瑞安!」
「為了埃瑞安!」
士兵們齊聲高喊,他們手持利刃與火把,或是舉盾,或是彎腰,緩緩靠近了橡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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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昂跳了起來。
她跳了起來,像要拔腿就跑——要是沒在轉身的同時撞見漂浮在身邊的幽靈,她可能已經衝出地下城了。狼人少女的牙關咬得死緊,身軀繃緊,儼然已經進入了戰鬥模式。
塔砂能通過瞭望塔直接看到地面,但要讓其他人看到,就得用某種類似投影的魔法。魔力消耗不小,但絕對值得。
投影畫面當中,瑪麗昂看到一場即將開始的屠殺。
她根本待不住,她想衝過去幫忙,卻在與幽靈打上照面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的所有權已經歸屬他人。「請讓我幫幫他們!」瑪麗昂脫口而出,「求求您,請允許我……」
「為什麼?」塔砂問。
「他們就快被殺死了!只是時間問題!」瑪麗昂不停地回頭看,「橡木爺爺的葉子快用完了,他現在沒法離開!」
「可是,這關我什麼事?」塔砂說。
瑪麗昂的表情一片空白。
「我救你們,招待你們,任由他們不告而別。前者因為契約,後者卻只是善心,你該清楚仁慈不是無限的。」塔砂溫和地說,「他們既然選擇離去,那他們的死活與我何干?而你,我的契約者,你打算以一人之力改變戰局嗎?你成功,對我毫無好處。你失敗,我便失去了重要的財產,事實上為你療傷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我為什麼要為一些不相干的生靈讓你置身險地呢?」
「我可以給您我的靈魂……」
「你已經把它給我了,你不知道嗎?」塔砂看著她,目光近乎憐憫。
瑪麗昂可能不知道,也可能不記得,這可憐的孩子從沒看懂過契約書。狼人少女無言以對,塔砂幾乎能聽見她的腦子飛快轉動,竭力思考自己還有什麼籌碼,可她已經一無所有,正如塔砂所料。
塔砂覺得自己在欺負小孩子,但她對某些東西勢在必得。
最後一片葉子落了下來。
瑪麗昂抽了口氣,她看起來像下了什麼決心,又像已經破罐子破摔,再也不擔憂。她又露出了那種絕望與希望參雜的神情,綠色的眸子裡仿佛亮起一把火焰,能把一切燒盡。
「只要您救他們……他們會留下,我會說服他們,或者看守住他們。」她說,「您將擁有我的靈魂和我至死不渝的忠誠,即使您要我把刀刃斬向狼神,我也不會猶豫一秒。」
瑪麗昂跪了下來,她的短刀刺穿了手背,完成了狼人中最高等級的誓言。她急促地喘著氣,感到自己的肩膀垮了下來,心臟在狂跳,現在她真真正正地,將自己的一切都賣給了惡魔。
她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我接受。」那個幽靈說,柔和的光在瑪麗昂手心亮起,修補了剛產生的傷痕。這惡魔的低語像天使一樣溫柔,她說:「而我會妥善保管你們,直到我化作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