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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牽念

2024-08-31 07:05:22 作者: 凌琪丶
  ——舉頭望雲林,愧聽慧鳥語。

  次日清晨。

  經過一夜的休憩,楚恆的精神好了幾分,他掐算著時日,一早驚醒便找人核對了出門事宜。他吩咐下人帶了封奏摺去宮裡,便叫上了大寒一道出去,扎進了竹林深處。

  世人皆知,楚三公子的生母未被葬入妃陵,而是長眠於千里外的孤墳黃土之中。她生前的宮闈秘辛鮮為人知,聞說只有少數樵夫外出砍柴時,在三公子府外的竹林中發現了一座無名衣冠冢,上書其名,倒是為這位傳聞中的楚王愛妃平添了幾分神秘。

  這座衣冠冢是楚恆在母親所謂的葬禮上,封棺前從母親發上取下的幾支簪子,再加上幾件陪葬品里偷拿的衣物所建。秦老將軍得知衣冠冢一消息時,默默良久,此後但凡回京必有探訪,並無半句不甘責罵上至天聽。

  秦老將軍去宮中復了命,安頓了將士,便一心只念著楚恆家門外的這片清秀竹林。一別經年,他走時這裡還不過是一片荒郊,如今也被人打理的廣闊清爽,修竹成林,濃陰如洗。他帶著自己的孫子秦典墨策馬而來,不想三公子府外已有駿馬一匹,馬夫一人,不禁心頭微顫,面色稍霽。

  他自然識得這馬。

  這馬和它的主人一樣老練,四足是濺過血的,故而蹄上的毛髮都有星點的黑斑。秦老將軍到時,這老戰友正用蹄子不耐煩地踏了踏地面,蹄鐵的聲音清脆凌冽,嘶鳴嘹亮,似是認出了來人。它有一個諸國將士皆聞之膽寒的名字——踏雲。

  踏雲,是京中護國將軍公孫老先生的坐騎。在秦老將軍的秦家軍聲名遠揚前,公孫家族的實力已然在楚梁之戰中暴露無遺,為帝王忌憚,方有後來因功高蓋主而施加的無端罪名。公孫老將軍交付了兵符,放權辭官,先王這才應允了公孫家請命的一句:只護國土,不踏邊境。

  「你,」秦老將軍下顎一抬,對著那名馬夫問道,「公孫那老小子呢?」

  「回將軍,公孫將軍先入了林中一步,三公子吩咐說您一定會來,便讓奴在這兒等。」馬夫鬆開馬韁,垂低了腦袋行禮答道。

  秦老將軍一頓,回頭示意秦典墨下馬,一同將馬交託給了眼前這老老實實的奴僕,便扭頭步入寂靜之地。三公子府的府門大開著,正對著二人離去的方向,穿堂風簌簌刮過,激得踏雲原地跺了跺腳,甩了甩毛。

  清風開路,在林間彎彎繞繞地避開了許多雜草叢生的地帶,蜿蜒出一條僅供一人獨行的小路來。秦典墨立即取下腰間佩劍,反握在身前,偶爾撥開一些過於逾越的草枝,以便二人暢通無阻地前進。

  說來也怪,這林間潮濕避陽之處,照理來說會有許多蛇蟲鼠蟻;又因著靠近山郊,野獸應當也不在少數。二人一路進來,雖有秦典墨時時警惕在前,卻是一隻尋常走獸都不曾遇到,更遑論兇猛飛禽。四目所及之處,唯獨鮮蘑亂石、麻雀嘰喳可言一二。

  步履漸深,陽光暫褪,在稀疏零星的光束下隱隱約約有一處空地露出音容。秦老將軍知道這是到地方了,立馬攔下自己的孫兒,讓他把劍收了回去,撣了撣身上的塵灰。

  老將軍踩著邊上的草叢繞到秦典墨身前,一手扶著劍柄微微豎起,脊梁骨也挺得筆直。秦典墨見狀,也學著祖父的樣子肅穆尊敬,緩步靠近那處在這林間看似十分詭異的空地。

  這小小的一方空地上,唯有一座孤墳獨坐幽篁里,其上是遮天蔽日般茂密的竹葉,似穹廬般罩住此地。秦典墨到底年輕,雖故作肅然跟在祖父身後,還是好奇地眯起眼睛去瞧這方孤墳的碑文。

  碑上刻言,先妣楚秦氏墓。

  碑側有小字,細不可聞,像是有人刻意抹去,再加以雜草掩蓋。

  秦典墨剎時間怔了怔,立即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垂目不瞧。

  大楚國姓,秦氏先貴。

  這塊飽經風霜的石碑,實際上另有乾坤。墓碑面陽言以先妣稱之,而面陰之側,則另有一番說辭。正面是楚恆為自己母親所書,字字沉痛深刻;而反面,卻將一鮮為人知的秘密深埋進了墳冢之中,再不見天日。

  「公孫老兒?」

  孤冢前的一小片黃泥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粗布,約莫能供兩人擠擠坐下。秦老將軍一瞧見那粗布上五大三粗的老者,以及他身側坐在木質輪椅上的白衣男子,心中的不安一掃而空,不禁往前快步走去。

  「老秦!快來快來!」公孫老將軍聞聲,喜不自勝的挪了挪屁股,留了些空兒來給自己的好兄弟,「好啊,老傢伙!回京了不來尋我敘舊,還得我在這兒堵著你!」

  「我哪知道你去!一天到晚閉門不出,誰知道你不在家裡享天倫,到在這裡同我搶外孫!去去去,這點位置哪夠坐的!」


  秦老將軍作勢便要一腳踢向公孫老將軍的屁股,他慌忙作驚恐狀,一跳一跳的挪動著位置高呼,可見精神頭是真的好極了。

  「老匹夫!邊境的風給你腳都吹出錐子了是不是!踹老子大腚作甚!」公孫將軍驚呼道。秦老將軍見地方騰的差不多,也不跟人客氣,一屁股摔在墊上,抬頭細細端詳起面前佇立數年的石碑。

  石碑的四周都不曾落灰,碑前的矮桌上也遍布經年的蠟油痕跡,斑駁如雨,可見經年有人探望。

  他笑的灑脫豁達,心中卻划過深沉的不甘和痛苦,笑容不禁一僵。

  「公孫啊,還沒來得及跟你介紹介紹,這後頭這小子……」

  「我知道我知道,瞧著模樣俊朗得很,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定是你那寶貝孫子!」公孫老將軍笑的眼睛都彎了,眼角的皺紋深深烙進了肌膚之中,回頭上上下下打量著秦典墨,「這孩子好!壯實!一眼便曉得是從小戰場上長大的!妙極!」

  「公孫祖父過譽了。」秦典墨復以一笑,推諉道,「晚輩不過是邊疆的風吹得多了,故而每頓吃的多,日復一日也就被祖父養壯實了。」

  「壯實好!壯實好!」公孫將軍笑得合不攏嘴,活脫脫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哪還顧得上一旁的秦老將軍,「孩子你得多來坐坐,祖父家裡的廚子最擅做肉,雞啊鴨啊什麼的,保管再給你養的結結實實回去!」

  「還瞅著壯實,你倒是還歡喜上了?當時不還哭著喊著要和老子孫兒結個娃娃親,結果呢?倆孩子從娘胎出來都帶個把兒!我瞧著你不如尋個由頭把你那孫子送宮裡一趟,總而言之,我秦家是斷不能絕後的!」

  「你你你你這個老玩意兒你……咱倆定的是小輩兒關係得親,怎麼到你嘴裡就變成這等腌臢東西了!」

  公孫將軍一皺眉,臉上因堆了笑而擠出的皺紋還沒完全消退,便不禁又轉回來指著秦老將軍拌嘴。

  清風掃過竹林,捲起些許葉片翻飛,似有十分細微的翠竹相撞之聲,隱沒於幽篁深翠。

  一側被冷落多時的楚恆也在一旁瞧著這兩位活寶,忽覺有竹葉落在外袍上,抬手振了振衣。

  「差點忘記和你這老傢伙介紹了……」公孫老將軍見笑鬧得差不多了,拍了拍秦老將軍的肩膀,莞爾道,「我身畔這位便是三公子楚恆,字青岩,是你的親外孫——」

  「你的堂兄弟。」公孫老將軍抬頭撇了一眼秦典墨,下巴勾了勾,示意他見禮。

  「末將秦——」秦老將軍一手撐地,利落地主動站起身,帶著秦典墨正要行禮,卻被楚恆出聲制止。

  「不必不必,二位不必。」他把輪椅往後微調,面向秦老將軍作揖道,「本應是晚輩向秦將軍行禮的,只因腿腳不便,只能如此草草了事,還請將軍勿怪。」

  秦老將軍一怔,因行禮而彎下去些許的腰,連帶著雙腿都有些難捱的僵直。他瞳孔無神地打量著眼前這位簡衣素袍的男子,分明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卻因雙腿殘疾而被困於輪椅之上。

  楚王再如何愧疚又有何用?楚王是能給他一世富貴繁華不假,又怎堪彌補他外孫一生的痛苦?這孩子面色慘白,聽聞數年來為寒疾所擾,纏綿病榻不得治,這叫人如何能不心疼?

  楚王好心思好謀算,分權散政到楚恆手上,讓他入局而難淆局,又不得不為世事困頓。

  可憐他小小年紀,就要遭受這樣的痛。

  若是女兒看見了……

  秦老將軍心中一揪,鼻尖微紅,語氣和神色皆變了許多:「我哪算是什麼將軍……我不過是個莽夫,老來喪子喪妻又喪女,如今,不過來這裡瞧瞧我的女兒罷了……」

  「祖父……」秦典墨聽出了老者語中的孤寂淒涼之意,訝然於墳冢主人的身份,開口喚了一聲,似要相勸。

  「我無妨……」秦老將軍吸了吸鼻子,擠出一個笑來,「三公子若是不介意,老臣斗膽求著三公子私下裡能喚臣一聲外祖父……公子的母妃是老臣的嫡女,我從不信外界傳的她什麼,你也不必聽那些流言蜚語!我秦家女兒清清白白,守禮守節,最是有教養!」

  「老秦……」公孫老將軍見他眼中似有淚光,急忙站起來扶他,「你看你這是做什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有我外孫子記著我閨女……」秦老將軍拍了拍公孫老將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命好,能為我留下這樣一個好孩子……」

  「你看你,好好回來一趟,哭天搶地的算怎麼一回事?」公孫老將軍道,「讓小輩瞧了笑話去!」


  「她沒葬入妃陵,被人丟在了荒郊野外草草埋了……是我當時戰事纏身不得回京,不得救她回家……我以為,這城外衣冠冢的傳聞只是虛無縹緲……」老人的臉上浮現出令人動容的哀慟和荒涼,淚水不住地在眼中打轉,「典墨,你快過來拜見,這是你親姑姑亡魂……」

  秦典墨聞聲,如聽軍令般直直對著石碑俯身跪地,扎紮實實地磕上了三個頭,靜默不語。

  公孫將軍見狀,悵然長嘆了一口氣:「你這老頭真不聽勸那……」

  「將軍莫傷懷,」楚恆見公孫將軍勸阻無力,便開口道,「秦家軍平復邊境,又安然回京,乃是普天同慶的大事。我與外祖父得以相見,也算是喜事一樁,或是我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到教外祖父和母妃覺著丟人了……」

  秦老將軍急忙擦了擦淚水,連聲到沒有沒有,感謝地拍了拍公孫老將軍的胳膊,對楚恆道:「你是王上之子,文韜武略,縱然我在邊關也是聽聞的。孩子,你孝順,外祖父和你的母親必然以你為傲。可是,外祖父既然回來了,秦家,恐是要拖累你了。」

  楚恆一怔,見秦老將軍面色慈愛,一時心頭也難免有些動容。他其實也能猜到林家和父王的意思,便和對待孫老將軍的法子一樣,此番召秦家將軍回玉京必是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要削了秦家的功勳,收回兵符。

  帝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孫老將軍當年也是如此一出,王上美其名曰顧念舊情,讓孫家在京中得一閒職,孫家生活倒也算安穩美滿,只不復早年盛況。

  可秦老將軍怎麼肯。

  他一生戎馬,命都拴在了馬背上,更何況秦家尚有秦家軍在邊關守著,這都是打小就跟在秦老將軍身後的將士,若楚王真如此糊塗,軍中試問誰又忍得住不爭這口氣?

  「老秦,你這是說什麼呢,淨嚇唬人,」孫老將軍開口道,「我那是背後沒底子,你呢?我能同你比嗎?更何況,當年戰況平息,老夫求得不過是安然自得。可你底子硬,又有這麼出色的一位孫子在,女兒又是王上心心念念了多年之人。換做是我,哪捨得讓你離了軍營去、在京中孤老一生?」

  「孫老將軍言之有理。」楚恆微微頷首,「如今外患暫平,想來父王是為了嘉獎外祖父才有此旨意。再加上秦小將軍尚未得以封名,如今京中多職空閒,恰好能在這番科舉之後好好授職。」

  秦老將軍雙眼微眯,他哪裡不知道楚恆言下之意,冷冷哼了一聲道:「封名是好,只是若來年戰亂又起,我這孫兒還能不能出這座玉京城,就難以預料了!」

  京中授職,自是要留在玉京城裡,而秦家女兒早已仙逝,正是沒了要害把柄的時候。楚王一番算計,要將他最寶貝的孫子留在城裡,如此一來,秦老將軍不會反,秦家軍更不會反,帝王制衡之術,還真是爐火純青。

  孫老將軍見狀,又瞥了一眼楚恆,便霎時明白過來。他想起之前三公子約見自己時同自己說過的話,深知自己不應淌入這灘渾水之中,只好開口道:「哎呀,老秦,這都是你們自家的事兒了。恰好我同這孩子一見如故,我且將他帶去好好磋磨磋磨,試一試他的身手!」

  孫老將軍說著,就抓住了秦典墨的胳膊,一副全然不顧秦老將軍和楚恆的模樣,灑脫笑道:「你小子,和爺爺去別處試試去!他倆聊他倆的政,咱倆習武之人,好親近親近!」

  秦典墨為難地抬頭望向秦老將軍,見他同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朝著長輩和三公子放心地作揖鞠躬,被孫老將軍拽著往林子深處走。

  兩側的竹林爭先恐後地遮住了遠去二人的身影,直至他們徹底消失在濃濃綠意之中。清風又起,吹得楚恆渾身上下禁不住地打了個寒戰,不由地扯了扯腿上蓋著的厚重毛毯。

  二人相視片刻,卻是秦老將軍先嘆了口氣,悵然道:「老臣和孫將軍在軍營里便自由慣了,那些世俗禮儀也不過是給旁人瞧的。適才多有怠慢,還望三公子……」

  「外祖父何至於此。」楚恆的聲音有些細微的顫抖。

  「你既私下也肯叫我一聲外祖父,那我倒有些不解——」秦老將軍抬手撫摸著冰冷的石碑,長滿老繭的掌心緊緊貼合於碑側,「想來,你是同老孫提前打過招呼了,故意引我來此,等候多時又提及王上授職一事,究竟是何意?」

  「我知母妃一事,一直都是外祖父的心病。實不相瞞,母妃當年實屬被污衊,」楚恆緊緊攥著身上的那塊毛毯,細長而深刻的褶皺一點點從他手中開始蔓延,「而那罪人安坐高堂之上,她的兒子穩居東宮,將來便要承襲大統!我的母妃,永生永世都是楚國的叛徒!」


  秦老將軍頓了頓,摩挲著墓碑的手也隨之怔愣。他佇立在清風之中,身上的甲冑如他的思緒一般無措,只茫茫然在那裡,任由清風劃傷、日光割破。

  「其實,父王並不是不知道母妃的冤屈……他卻告訴我——不吊昊天,亂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寧。家事比之國事,不過滄海粟栗,又何必硬要分個是非對錯。」楚恆一手抓住了椅側的木輪,不顧上面沾染的泥土塵灰,一點點挪到墓碑前,「外祖父一定很清楚,我講這些是為了什麼。王后嫉恨母妃多年,趁林氏一族聲名顯赫之際,縱然母妃當真冤枉,父王也不會冒著風險除去林家。如今外祖父勢盛,我也頗得父王青眼,正是沉冤得雪的好時候。除卻我母親的冤屈,我更想手刃仇家,看王后的林氏一族如何分崩離析,破滅衰敗!」

  楚恆咬著牙說完了最後一字,素來清風霽月的他鮮少有如此失態的模樣。他如螻蟻般蟄居臣服於兩位兄長之下,受盡眾臣嘲諷蔑視都不曾流露過半分不甘,卻獨獨在提及他母妃一事時心火翻湧,難以自持。

  老將軍哪裡不知道楚恆的意思,可他今日聽聞楚恆之言,深知報復無望,心中悲戚之感更勝從前。秦家軍是享譽天下的鐵血軍隊,若真有朝一日捲入朝廷紛爭,勢必要成為太子和二公子所爭的一塊魚肉。可秦老將軍又和王后有著這樣的仇怨——

  難不成,楚恆是要讓秦家軍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外祖父,」楚恆伸手搭在了秦老將軍的小臂甲上,那般刺骨的寒冷和疼痛又從甲冑綿延至掌心,繼而深入骨髓,「如今幸得父王憐憫,京中軍政要務皆於我手。他們覺得我肖想的東西,我未必沒有一爭之力!為著母妃,也為著我自己……」

  「你可知你在說什麼!」秦老將軍難以置信地望向身邊這個瘸了腿的少年,「你怎麼可能……」

  「外祖父,」楚恆冷笑一聲,「父王予我的,可遠不止這些……」

  「外祖父以為,秦家軍為何能留守梁楚邊關,又為何能獨讓您和秦少將軍回來?在玉京之中真就能安穩度日了嗎?我今日特地叫了公孫將軍過來,就是想讓外祖父瞧一瞧,問一問,看看當年的公孫將軍,如今是怎樣的一副落魄模樣!公孫家族再不復當年,林家最初也是軍功赫赫,可今時今日卻再無人馳騁沙場,這些,外祖父都沒想過嗎?」

  秦老將軍愣了愣,忽而立即明白過來。眼前的少年,或許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手段,而這些手段,恰恰是楚王用來保護自己兒子的武器。這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也就說明,這孩子,實際上王上對他,是有那麼幾分……憐惜之心的。

  可是,他如何能做到呢?單憑藉王上的憐惜之心,又怎能斗得過太子和二公子?頂多不過是保住一條命,終究還是要淪落到躬身為臣的結局。然,若他不按照楚恆的想法去做,難道自己精心訓練出來的秦家軍要付之東流,他的女兒要因林氏的冤枉白白犧牲嗎?

  除非……

  他側眸望了望墓碑上深深刻著的字,扶著墓碑的手緊了緊,旋即收回,按住了自己左臂上那隻枯槁蒼白的手。

  「老臣雖不知三公子是用了何等手段,但如今秦家軍能安穩回京,想必三公子費了不少心思。近些時日邊關戰事停歇,卻並未有兩國締約之舉。老臣回京途中,雖路上安穩如常,可仍有些蛛絲馬跡被探察兵發現,想來那些和宮中也有不為人知的聯繫。若在老臣尚在世時,女兒不得洗雪冤枉,秦家遲早要被林氏以此為由拉下馬來,下場恐怕不比公孫將軍好過。與其坐以待斃……

  「老臣秦蒼,願與公子共勉。」

  ……

  林間光影甚好,如同窗欞格出的日光,如絲如雨。

  「對對對,就你手邊兒那個黑藥罐子,裡頭你取些藥膏,把手心裡長過繭的地方都塗上,」白姨一手扶著舂桶,暫時停了搗藥,向太妃椅旁的小藥桌上遙遙一指,「我平日裡托人給你帶的藥都得換了。」

  珈蘭點點頭,順著白姨的指向抽取出了一個黑色陶瓷藥罐放在身前。罐子裡的藥膏裝了七分滿,瑩白如雪,面上還覆蓋著一層淡淡的光澤,像極了一壇塑了型的名貴玉石。

  珈蘭攏了攏衣袖,在罐中用手指取了一些,直接抹在左手手背上,方便後續塗抹。不遠處的白姨見她找對了,低頭繼續搗著藥,時不時瞥她一眼,生怕她因著好奇亂拿了旁的什麼。

  「果真是家中好,」桌案邊的窈窕女子用指腹沾了膏,在手心的多處細細按壓塗抹,一點點將白玉般的脂質膏藥推開鋪勻,「我在外頭每日裡還要尋個紙條寫上記著,省的落了哪些,回來要遭白姨的數落。」

  「你這孩子向來在這些事兒上不上心,能知道寫個紙條也是好的。」白姨手上不停,舂桶中的藥材肉眼可見地變得細碎了許多,「不是說你一會還要出去麼,快些抹勻了,好收拾收拾東西。」


  「好啦好啦,」珈蘭輕快地收了手,已是在兩手掌心附近都抹好了一層薄薄的藥膏,「那,護手養膚的那些膏藥我回來再塗罷,省的一會兒拿劍容易脫手,全沾到旁的地方去,便都白費了。」

  「也好,你一會回來白姨替你備著。去吧,知道你心思早飛了去了。」

  那陽光般明媚的女子聞言莞爾,面上似帶著三分羞澀,幾分柔情。她小時有幾年在白姨身邊,自是清楚白姨待她是真真如同親生女兒一般,眼底不禁拂過一絲感激之意。在珈蘭離府之後,白姨便經常托人給她帶各類藥物,從治傷的金瘡藥到美容養顏的玉肌散,每次送藥都及時雨一般,總能趕上用途。

  珈蘭從一側的木架上取下小寒先前送來的紗笠,理了理長紗,將自己的容貌擋得嚴嚴實實,這才滿意地取下雙劍準備出門。手上的藥膏還透著絲絲涼意,仿佛是連通了雙劍的脈絡,接觸之時大有靈魂相交之感。

  屋外萬籟俱寂,廊下遮不住的日光怒放秋意千番,清風不朽。拐過這條裹著濃厚秋日的長廊,便緊挨著府上一處花園,無論春夏秋冬,園中自有四時之景,各不相同。再往後走,出了側院,便是橫跨過府中小湖的九曲長橋。

  距楚恆約好的時辰尚有一盞茶時間,倒也急不得。珈蘭本想著再去那湖上瞧瞧如今的模樣,卻被一人打亂了節奏。

  紗笠遮掩下的女子方一腳踏出門外,迎面便疾步趕來一名同樣帶著紗笠的女子,步履匆匆,腰間那抹轉瞬即逝的銀色危光讓她的身份昭然若揭。珈蘭還未來得及開口,小寒便上前一把抓過珈蘭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帶著她一起往外頭跑。

  屋內的白姨也覺著奇怪,急忙跟了幾步追出來,遙遙衝著二人高聲詢問緣由。小寒也不答,只說稍後回來跟白姨解釋,便匆匆拉著珈蘭離開。

  雙劍本身重量便比軟劍沉上不少,再加上珈蘭另一手還被小寒拉著掙脫不得,二人的速度想來也知道快不到哪裡去。珈蘭手腕動了動,小寒立即明白過來,在走廊的盡頭停下了步子,回身望向身後正整理裙擺的女子。

  「小寒姐,不是尚有一盞茶時間嗎,你這是……」珈蘭收拾好裙邊,背上劍,預備著跟著小寒進入下一段的長途奔行。

  「是,本是還有一盞茶時間的,主上那邊傳來消息,說大公子派去的人到得早了,我們又怎能再慢上一盞茶的功夫?」小寒不由分說地再度抓住珈蘭的手腕,攜著她共同往外走,「主上一早就知道大公子不願意放棄秦家這塊肥肉,可因著兩家的世仇,斷然是不可能合作到一起去的,便只有找人監視著,防止被二公子鑽了空子。今日三公子與秦老將軍相會,我們若是慢了,必然是……」

  珈蘭邊走邊聽小寒的解釋,聞言霎時明白過來,腿上也不由地加快了速度。二人一出府門,只一息之間便鬆開了手,沉下心來。

  二十四使獨特的內功修為,五息之間靜心,閉目而感,便能將周遭的事物辨個清明。小寒和珈蘭是極為熟悉這片竹林的,最初時候練習輕功,曾無數次在這片竹林里來回往返,故而一草一木都分外清晰。真要論有什麼不同,也不過是幾處的竹子多長了幾節,幾處的葉子茂盛一些罷了。若這四周有何處傳來的風短了哪處,必是在那有什麼擋著,而當下,那遮擋物的答案也自然呼之欲出。

  天空被竹林遮去了一半,又被屋檐遮去了另一半,隱隱約約窺得見頭頂的天光。竹子的枝杈在陰天的白幕下直愣愣地伸展,把天幕切成碎片。珈蘭雙目清明,遙遙望著眼前那條明顯被人壓彎了草叢的小路,心中頓時對楚恆的所在十分瞭然。她從前去過那裡,也知道秦家和王后的過節,只是對京中局勢尚不太熟悉,一時理不出頭緒來。待到小寒再度回神,目光衝著左側的一處深林甩去,步伐也隨即跟上。

  二人一前一後扒開草叢,儘量降低了自己的呼吸和腳步聲,直至目光遙遙撞上那巨石一側露出的衣角。

  珈蘭與小寒相視一眼,二人幾乎同時從左右道路飛身竄出,形包夾之勢。小寒在上,飛身以足尖不斷在林間借力,亦或偶爾抬手扯住上方的枝椏維持高度。她有意避開竹葉最茂密的幾處,防止發出的聲響過於突兀而打草驚蛇。腰間那一柄九節長鞭在天光照耀下宛如如影隨形的獵鷹,目光炯炯,從空中窺視著林地里的獵物。

  不和諧的窸窣聲傳入那刺客耳中,他似一隻驚慌失措的小鹿般急忙快步向林子深處跑去,心中不由地想起關於楚恆府內暗衛的那些傳說來。

  珈蘭在下,她一路踏著被壓彎的矮林,不斷追蹤著刺客留下的痕跡,為小寒指引方向。二人如此分配也是有理可依,珈蘭背上的雙劍重量雖說是尋能工巧匠專門為她專制的,但終歸兩柄劍的重量要大過長鞭,再加上常年不曾回來,行動上自然不比小寒輕便。更何況小寒經年將九節鞭帶在身邊,自然是十分熟悉其重量,從體力上而言,如此能最大程度延長二人的追蹤時間,擴大搜索範圍。


  不過,說到底,普通的江湖刺客又如何能同楚恆精心調教的暗衛相比。

  這頭小寒已經尋了竹葉間的隱蔽之處,一手扶著枝幹,一手扶住身前險些被自己驚動的茂密枝椏,俯身微蹲於竹木之上,一雙妙目透過竹葉的間隙緊盯著向自己這邊跑來的黑衣男子。而在這密林之中,刺客的體力再好,也因長時耗費而變得遲緩。再加上這是三公子府外的竹林,誰又能保證,楚恆不曾在竹林之間設下什麼屏障呢。

  刺客輕車熟路地大步奔跑著,始終不敢冒險施展輕功。他這樣的恐懼也有道理,畢竟這片竹林雖說是世人皆可進入,可從來沒有人能畫出完整的一幅地圖來。再加上方才空中的細碎動靜,刺客也不是一無所知,怎敢輕易暴露自己的後背給空中的暗衛。

  珈蘭凝目,一躍而起,跳出讓人行動受限的濃密矮林區域,在空中雙手後揚——

  「錚——」

  如雛燕般輕盈的女子,霎時從背後抽出一雙長劍,劍鳴嘶嘶,在寂寥幽靜的竹林間更為駭人。

  小寒聞聲,飛身抓住高處的一枝綠意,右手握住腰間鞭柄,果斷按下鬆懈每一節關節的一處機關。隨機,只見小寒猛然在腰間一扯,空中旋轉之間,九節長鞭已完整從腰上落入手中,呈蜿蜒之勢在日光下渴血生輝。

  珈蘭又是借力一躍,雙劍起勢,直直向著前方不遠處的刺客手臂劈去,劍鋒陰冷。

  這刺客察覺不妙,聞聽背後武器之聲,時不時回頭望一眼確認二人行跡。他見珈蘭緊跟在後,急忙埋低了頭,奮力扒開矮林躲避。就在身後女子劍鋒將至之時,刺客驟然偏轉了方向,向遠離二人的一側猛撲,壓在矮林之下。

  毫無疑問,珈蘭這一劍本該砍下他雙臂,卻因刺客躲閃而落空,白白傷了一方草木。她穩穩站定,左手一轉,長劍反手而握,先一步一把橫劃開為刺客遮掩身形的矮林。刺客本欲起身,眼角餘光掃見那駭人的寒光,心底暗叫不好,慌忙貼低了身子躲避。

  目標暴露,小寒的追擊及時到來,長鞭如蛇影般纏上了刺客腰部。她冷哼一聲,站在刺客身邊將鞭子一扯,一股巨大的拉力將刺客的身子向旁撕著,他被迫四肢踉蹌地爬了幾步,跪倒在地。

  珈蘭緩步而來,右手反握著劍,左手則隨劍深深抵在那人肩頭,只讓他瞥見劍尖的一點光屑。眼前之人骨骼寬大,可身形卻是男性中較為瘦弱矮小的。從長鞭在他腰上的環數來看,只比小寒的多上半尺多些,方才步履又輕盈,地形也熟悉,必是輕車熟路,有組織圖謀。

  刺客到如今都不曾還手,想來只是刺探情報之人,沒什麼本領在身。

  「二位姑娘……二位姑娘饒命……」方才這一番交手,他深知這二人配合默契,而自己身上又沒兵器,更不說什麼戰力,「我是被人指使的,與我無關,我只是拿錢辦事……」

  「閉嘴。」小寒緊了緊長鞭,這樣的威脅明顯對刺客很有用,「我們說什麼,你答什麼。多說半個字,我就把你,也分成兩半。」

  隨著長鞭的收緊,鞭長的放血尖刺便齊齊扎入刺客腰間的衣料里,隱隱有血腥氣傳來。

  「你既然說有人指使,此人如何聯絡,聯絡時可有什麼暗語信物?」珈蘭側眸,沉聲一一問道。

  「姑娘,我就是個拿錢辦事兒的……我也不過是接到上面的話,命我們只需知道三公子和秦家老將軍交談的大致內容便可,將聽到的東西寫在布帛上,再……」

  「再什麼?」小寒雙眼一眯,手上的九節鞭更緊了幾分,劇烈的刺痛讓刺客近乎難以呼吸。

  「姑娘,我們……嘶……我們也不是什麼殺人的勾當……」刺客被腰上傳來的疼痛激得言語斷續,「姑娘,你先鬆開些……我……我緩緩告訴你……」

  「我向來不是什麼耐心的人。」小寒俯下身去,手中依舊緊緊收著長鞭不松,目光中是和楚恆一脈相承的陰冷。

  珈蘭很清楚那樣的目光。最初在三公子府的地下室里,為了讓新來的聽話,楚恆也曾經露出過同樣的目光。大暑、小暑,甚至是她,都是在這樣的目光中長大的。

  看來,小寒繼承了楚恆的這一特點,而且完成的很好。

  「小寒姐,別殺,」珈蘭及時開口勸住,「要讓他回去,但是……」

  「但是,他不會那麼容易聽話。」小寒接道,如蛇般盯著眼前的男子,「你應該知道,我們不會信你。所以,只能讓你做出一點犧牲。不然——我們不敢留下你這條命。」

  「姑娘且說……要做什麼。」那刺客聞言,知道自己尚有一條活路,滿懷希冀地抬起頭來。


  「吃下這個。」珈蘭手腕一轉,將右手中的劍收了回去,轉而從袖口的內袋中取出一個極小的黑色布包,攤在手心裡打開遞了過去。

  她的手心裡是三枚小小的藥丸,泛著極好的彩光,若不是在這等情境下,必要讓人以為是什麼補身子的良藥。

  可越是美妙的東西,往往越有一副蠱惑人心的好皮囊。

  「要不了你的命,」小寒從珈蘭手中取過一枚,直接遞到刺客嘴邊,看著他吞下,「只是讓你,不會亂說話而已。」

  等到那刺客將藥丸徹底咽下,小寒才滿意地勾了勾嘴角,起身後退了幾步,手上用力一扯,將長鞭收了回來。鞭上的倒刺被生生扯出,隨著長鞭收回的弧度,在刺客的腰間撕拉開一整片血痕。見那寒光褪去,劇痛襲來,刺客艱難地爬了起來,捂著腰逃命般快步往竹林外跑去。

  他那腰上,已然被長鞭上的幾處倒刺割破了血肉,只是小寒下手輕了些,不過見了紅,還窺不見裡頭森然的白骨什麼的。那刺客腳下趄趄趔趔,用手奮力緊摁著傷處,想來是長鞭上微量的毒素滲入血脈,讓人痛極,可縱是他如此費心遮掩,卻還是止不住血液稀稀拉拉地滴在地上,無言之中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至於稍後的事情,自然會有府上的其他暗衛跟上去探聽。而剛才二人餵給那刺客的藥,乃是白姨一早就研製出的一種南郡蠱毒,只是遲遲沒找到試驗品罷了,若這刺客回去之後胡言亂語,跟著他去的暗衛自然會捏死白姨給的母蠱,讓子蠱的宿主爆體而亡。

  南郡的蠱蟲,本應消失在南郡的那場大火中。可萬幸的是,白姨平日裡也就這些愛好,一來二去的,竟養出了些奇怪的蠱蟲來,禁在不見光的地下室里,倒是長勢極好。

  「誰在那裡!」

  陌生男子忽地高聲喊道,中氣十足。

  二人聞言,心中警鈴大作,不禁立刻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回頭望去。

  那是一名年輕的將軍,身披甲冑,站在萬千勁竹之後,手中還握著一截斷裂的竹子。他視力極好,可是隔著二人的紗笠,根本瞧不清模樣,只能隱約從身形上知道是兩名女子。可若真是兩名平民百姓誤入此地,又怎會各自帶著兵器,甚至其中一位的兵器上還沾染了血跡?

  秦典墨扔掉那截竹子,手轉而搭上腰間的長劍。

  刺客嗎?還是,誰派來的?

  他仔細一探,聞見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道,心中不免疑惑。

  將軍目光如鷹,一刻不肯鬆懈。

  「來的真是巧。」小寒壓低了聲音,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

  「那是秦家的?」珈蘭反問。

  「看模樣應該是。你可別壞了主上的計劃,別露了身份,別交手。」小寒立即勸道。

  「我知道的,小寒姐。」珈蘭透過紗簾,遙遙望著秦典墨那警惕卻有些呆愣的模樣,抬手將剩下的一柄長劍收了回去。

  長劍入鞘,發出清脆的響聲。

  「小郎君,我和姐姐不過是路過,方才瞧見有個黑影鬼鬼祟祟在這附近偷聽,一時沒忍住動了手。」珈蘭回答了秦典墨的問題,見他緩緩鬆了劍柄,復又補充道,「我和姐姐遊歷江湖多年,乃騰蛟閣門下。我等平日裡最瞧不得這等下作的陰謀詭計,便替小將軍料理了。還望將軍回去多多小心,別再沾上這些個小人,平白招了晦氣。」

  二人的額前垂下月白色的長紗,亭亭玉立。小寒側著身子,垂低了頭不說話,唯恐日後在楚恆身邊,同秦典墨再相遇時暴露了身份。若真論起容色,小寒也算是清麗動人,腰肢更是不過盈盈一握,絕對是讓人過目不忘的角色。她有心將長鞭掩到自己身側,其餘的一大截則是堆在腳旁的矮叢里,縱然秦典墨能瞥見她使得是鞭子,也不至於隔著那麼遠,能將武器的特點記住。

  珈蘭說的自然是真假參半。

  秦典墨定睛細看,見二人周身乾乾淨淨,衣裙上不曾沾染血跡,心中稍稍清明了幾分。他對京中局勢略有耳聞,想來祖父回程時的種種,今日窺見恐也是機緣巧合。再加上這二人周身清爽無傷,又離衣冠冢處尚有些距離,總不好回去驚動了三公子。秦典墨自然不想橫生事端,便鬆了手中兵器,餘光回掃,確認了一眼公孫將軍的安全。

  見二人沒有敵意,秦典墨也不想多作停留,雙手利落地抱拳輕鞠道:「既如此,多謝二位姑娘仗義相助。在下掛心祖父安危,便先行一步。」

  「那,就此別過。」珈蘭十分江湖氣地抱拳行禮,隔著紗笠,讓人瞧不真切神色。


  「蘭兒,主上那你先過去,我回去吩咐那刺客的事兒。」小寒見秦典墨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處,輕輕扯了扯珈蘭的衣角,「我瞧著這天氣陰沉沉的,怕是晚上要下雨呢。你早些讓主上回來,喝上些驅寒的藥,不然……到了晚上又要反覆了。」

  方才的刺客是個老手,知道自己的血止不住,自然不會直接回去找他的主子。彎彎繞繞下來,是要些時候。

  「好。」珈蘭應聲,小心翼翼地撥開面前的草叢往竹林深處走。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珈蘭緊了緊自己的衣襟,打了個寒顫,加快了步伐。

  這樣的陰天,他若坐久了,會抵不住罷。

  她撥開叢生的灌木,扶著一側的翠竹站定遙望。

  楚恆垂低了頭,雙目輕暝,任憑林間寒風焚去他周身熱意。寂靜四起,偶有一兩聲飛鳥似囈語般朦朧遠去,牽開萬千竹葉沙沙響應,好不肆意。

  秦老將軍已經走了,留他一個人對著母妃的墓碑,久久不肯離去。

  「娘,」楚恆握緊了輪椅的靠手,手背蒼白得毫無血色,「青岩往後,或會少些來看望您。」

  風撫過一旁修竹的段段竹節,一點一點蠶食了翠色,歸入虛無。

  孩兒起誓——縱不得讓父王深陷愧疚,不得讓父王與您合葬黃泉,也絕不會放過害您性命的王后一族!她讓您抱憾而去,孩兒便讓她嘗盡這世間親人一一因她而故,世間所仰仗之事一一落空的滋味!她的孩子、家人、家族,皆不是我,但終將是我!

  「娘,」楚恆的聲音逐漸輕了下去,「青岩真的,很想您。」

  四下風起,唯獨那戴著紗笠的女子站在不遠處,緘默於風息。

  她不敢靠近。

  ……

  三公子府的格局歷來分明,通常沒有特殊任務安排時,哪怕微末到灑掃奴僕也不會隨意挪動地界。今日恰逢連夜雨,光芒在遙遠的蒼穹朦朧之地消失,蟄伏在地平線之下。

  府外簌簌響著穿林打葉聲,偶有狂風呼嘯,將光芒從行人的雙眼中奪走。

  一位青衣婦人坐在二樓美人靠處,一手搭上了木欄,任飄零無依的雨點星零落在自己眉宇之間。她憑欄遙望著府外竹林靜謐的軌跡,似不曾聽見身後有人靠近。

  「白姨……主上那邊……」

  「嗯。」婦人輕輕抬起下巴,以迎接更多打在面上的雨水,「你怎的回來了?他好全了是吧?」

  珈蘭倚著門框不出聲,只深深長出了口氣,抬頭望向屋檐上跌落的雨點,心中悵然。她瞧著白姨眉宇間的愁色,又顧念著今日天氣的寒涼,便猜到了些許。水珠接二連三地打在木欄上,澄澈雨水的飛沫復又砸到白姨身上,漸漸浸濕衣衫。

  「我就知道,那小子叫你回來沒安好心,如今又作踐起來了。」白姨冷笑一聲,怒拍木欄,「你們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你也同我一樣都出身南郡。為著你,我才留了下來,他這般對你,你以為我會讓他的日子好過多少嗎。」

  「我此生都不會忘記,我回到南郡的時候看到的慘劇!」婦人的面目逐漸變得猙獰,恨得幾要將一口銀牙咬碎,「蘭兒,我告訴過你,楚國王室全是你的仇人!包括你記掛多年的楚三!你何苦如此為著他!」

  她聽過白姨無數回說過這番話,雖不明真偽,可是照著白姨那孤傲且較真的性子,十分也有八分是真的。當時楚恆不過比自己大上一兩歲,一個孩子,又怎麼可能親自放火燒了偌大的南郡?況且她記得十分清楚,分明是村子裡火焰快熄滅了,才瞧見楚國的軍隊踏足。縱然真如白姨所言楚國有錯,也是楚王的錯,更是魯國的錯,終歸,楚恆不過算是個幫凶罷了。無論楚國王室對於南郡是鎮壓也好,暴行也罷,如今他們二人都只是寄人籬下,束手無策。

  更何況,珈蘭不得不考慮到被楚恆關押著的弟弟。

  這位二十四使中最具威望的女子,瞧著雖不過三十歲,實際上已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婦人了。她本姓為白,自幼長於南郡,後又遊歷中原學習醫術,在世間聲名遠揚。不過世人稱道她的是妙手回春之法,無人知曉她私下偏好製毒,更愛南郡傳下來的蠱蟲二術,皆是十分精通。

  楚魯邊境交界之處,有一十分隱蔽難攻的山村,那便是南郡。南郡之人善藥石蠱毒,一向為兩國不容,但楚國還是因邊防之故和魯國爭奪著這個小小的山頭。魯國多番越境挑釁,甚至假扮流民百姓越過南郡,去邊防的幾個小郡燒殺搶掠。楚國不堪其擾,派了林家將士安定此處,事後更是將南郡直接劃入楚國領地,嚴令禁止魯國將士踏入。其中細則如何無人得知,只是南郡諸人自此銷聲匿跡,楚王雖不曾下罪,世人卻將南郡蠱蟲傳的神乎其神,縱然無罪,亦是有罪。


  楚國王室忌憚南郡奇術已久,又唯恐魯國加以利用,便安了個罪名下去。楚國確實是南郡罪名的加諸者,但若非魯國一再挑釁,恐怕南郡還能避上幾年的風頭。正是因為魯國擾境的由頭,南郡的蠱蟲銷聲匿跡,子民自是所剩無幾。白露是輾轉多番方來到玉京,沿途以行醫為生,又因巧合與珈蘭和楚王一行相逢,知曉她出身之後便一直把她當作是自己的女兒般對待,方跟著進了玉京城,入了三公子府。

  她好幾次想借病殺了楚恆,卻也好幾次被珈蘭那雙眼睛所勸服。

  白露半生孤苦,漂泊無依,那些都是陳年的舊事,如今兩國關係和緩,她又怎麼捨得讓自己最珍愛的孩子失去所愛。

  珈蘭習以為常地聽著白姨的話,心中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她忽而緩緩開了口,唇瓣乾澀。

  「白姨……他……今天去祭拜他的母妃了……」

  「母妃?」白姨回過身,抱臂靠在木欄上,語氣嘲諷,「他見過秦家的兩位將軍了是吧?你可瞧見了,那秦家小郎君如何?可比得上他那般文採風流?」

  「這二者,本難相較——三公子是清風霽月的少年郎,那秦家公子是馬踏平川的少將軍,自是不同。」

  「自是不同?呵,虧你較真,還拿那秦家少將軍同楚三公子比?」白姨冷哼一聲,言語間也不客氣,「蘭兒,她要拿你去嫁秦家、嫁呂家,你且當真是不懂嗎?那起子腌臢主意,虧得他想的出來,為了給自己尋個活路是連什麼都不顧了!」

  「白姨……」

  「他只知算計著你和我,算計著你的夫家門楣,算計著拿你拴著我,拿你弟弟要挾著你!你倒好,一回來丟了魂兒似的找他念他,他可曾惦記著你?哦,不,我換句話說,他可會惦記著你?」

  珈蘭頓了頓,有些失落地垂首不言,一手已是攥緊了自己的裙邊。

  「他是帝王之子,將來自有那九天之凰來配他,我們兩個南郡遺民,罪人之後,你還肖想些什麼?」

  「白姨……」珈蘭垂目,闔上萬千思緒之門,腦海確是清明一片,「我連命都是他給的, 又怎麼可能跳脫這俗世困頓……白姨,我自幼歡喜他,如今——

  「他要我嫁給秦家少將軍,我便嫁,我從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名分,我只在意自己是否真的幫到了他,是否真的,能如春雨所預測的那樣,他能得償所願。

  「日月永懸,時光亘古……我心不轉。」

  「你同我講這些有什麼用。」

  白露望著珈蘭那白淨切純粹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她早年瞧見珈蘭的模樣。二十四使中的各路人士,但凡要在楚恆身邊護衛的,自小便要吃盡訓練之苦。不似白露這種擅醫術者,珈蘭是實打實的在暗營里練出來的本事和手段;也不似小寒大寒那般有來歷,她的本事,都是楚恆親自看著練成的。

  霜降之名本是花神之女,除卻美貌之外,亦是聰慧過人。二十四使的霜降,擅雙劍,通六藝,精於暗殺之術,更傳聞有一副天下至美的皮囊。

  他們所有人都被楚恆要求穿著一件特製的中衣,衣上各處皆藏有不同的毒藥解藥亦或是暗器殺招,人人需得熟知熟記。在這般艱辛情況下長大的孩子,只需知順從和殺戮,何談情感二字。

  「蘭兒,白姨性格一向如此,你從小我便勸你,讓你莫同他走的太近。他是個最沒有將來的庶子,哪怕我真能治好他的寒症,真能讓他雙腿復原,那又如何?如我方才告訴你的一樣,他的未來自有楚王擇了好姑娘來嫁他,我們二人終歸是見不得天日的。白姨今日只是想勸你,讓你多多收斂些心思。你且看那呂世懷,不就是他處心積慮安排的嗎?如今輪到秦家人,也要步入一樣的後塵。可他們,都好過楚三公子。」

  「白姨,我知道的,可是我……」

  「罷了罷了。」白露罵完,也算是稍鬆了口氣,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起身道,「蘭兒,白姨一向都勸不動你。今日只是瞧著楚恆那副半死不活,卻事事計較的樣子,心中憤憤,多嘮叨你幾句罷了。這輩子,我終歸只認你一人作女兒了,再如何我也得認。」

  珈蘭心中微動,上前悄悄牽住了白露的手。

  「傻孩子……」白露這脾氣,終歸是口頭上說說便過去了,如今身上沾了雨水,衣裙粘膩得好不難受,「我知道你來找我,我若不去,你縱是使勁渾身解數也要把我拖了去的。他今日在外頭久了,你們回來前我就備好了藥箱,你一會也換身輕便的先去,我去收拾一番,隨後便來。」

  「好,」珈蘭擠出一個微笑,也不知心中是否被白露說動了,「那,白姨千萬記著喝碗薑湯驅驅寒。」


  「知道了,我還不知道這些麼。」白姨捏了捏珈蘭的手,提步往屋內走去,「你把我的藥箱帶去吧,我隨後就來。」

  珈蘭點點頭,緊隨著白露進了屋子。檐外的雨比方才更無所顧忌,大顆大顆往美人靠的裡頭鑽,貪婪地汲取著微弱而溫暖的燭光。風拍打著樹上藏匿的水珠,嘩啦啦落下一整片來,悉數淹沒在雨夜的噪聲中。

  雨夜無星,水汽淡淡描繪著厚重雲層的輪廓。珈蘭把外出時的衣服換下,尋了一身淺紫色的簡素衣裙,清清爽爽的,褪去了不少疲憊之意。她隨手提了一盞山水燈籠搭在小臂上,肩上掛著白姨囑咐的藥箱,施施然下了樓,循著長廊向三公子的臥房走去。

  白露淋了一身雨,左右洗漱加上換衣衫也要個些許時候,可一想起楚恆那微微泛白的嘴唇,珈蘭心裡便有些不是滋味。他今日念及亡母心中悲切,加上又受了寒,回來時便有些難捱的打顫,恐怕如今大寒已是忙得焦頭爛額。

  夜風糅了雨絲,橫穿過長廊,那股冰涼的寒意亦隨之長驅直入。珈蘭下意識地提了提肩,讓藥箱的帶子往上挪了挪,隨即又雙手握著燈杆,加快了步子。

  大寒站在窗邊,不慎望見那窈窕身影,一時有些失了神。

  屋裡剛燃過香,是楚恆為了驅寒特地備著的。往日裡都是小寒負責的,誰知今日大寒第一次焚香,下手重了些,多舀了一勺進爐子,如今煙霧繚繞,真真入了仙境一般。楚恆被嗆得沒法了,只能喚大寒開了窗散一散,自己則是遠遠躲在書桌一側,儘量遠離那刺骨的秋風。

  窗外是細碎風雨,時光飄零。

  大寒一打開窗,走廊盡頭的那抹微光便撞入眼眸。她今日提了一盞昏黃的燈,搖搖曳曳的,像是被風吹得沒了脾氣。瞧得出她連髮髻也沒來得及重新梳理,亦或是這秋日的風雨太過頑皮,絲絲縷縷吹散了她的發梢。

  身畔的寂寞微光、無處不在的茫茫水霧,相爭著摩挲她的眉眼,偏偏那樣熹微的光芒還在她周身隱隱勾勒,像極了踏月而來的仙子,神聖無暇。

  她逐漸走近了,髮絲微亂,臉上浮起一層被夜風吹白的寒意。大寒急忙架好窗戶的叉杆,在楚恆莫名其妙的凝視中回身行禮。

  「主上,霜降來了。」

  「哦。」楚恆應了聲,聽不出情緒,「一會她回去,你找人喚春雨過來,這幾日臨摹的字跡有些潦草。」

  「是。」

  大寒話音剛落,便聽見屋外女子輕手輕腳放下燈籠,耐心地叩響木門的聲音。楚恆無言,只低頭沉溺於案上的文簡,默許了大寒那雙早已放在門上的手。

  鋪天蓋地的寒意,在他開門的那一剎傾巢而入。珈蘭撣了撣身上的水珠,見大寒動作這樣快,急忙溜邊鑽進屋子裡,反手幫大寒關上了門。

  「呀,這屋裡的香熏的真重,怪不得方才你要開窗呢,」珈蘭淡淡看了一眼身畔的男子,遙遙隔著一小段路,屈身行禮,「主上萬安。」

  「勿需多禮。」楚恆頭也不抬,平淡道,「這些事情終歸是小寒做慣了的,大寒手上沒什麼輕重,我便讓他開會兒窗子,也不至於太過嗆人。」

  珈蘭頓了頓,默默起身去桌上放下了白露的藥箱。她方才過來時身上攢了太多寒氣,念及楚恆的身子,是斷然不敢立即過去的。只是聽楚恆言下之意,她霎時又有些懊惱自己,不曾事事向小寒請教詢問,這才造就了今日之禍。

  「我替你倒盞茶,先暖一暖,」大寒繞到桌旁,一面動手取茶盞,一面同珈蘭搭話,「也怪我,平日裡粗心,不曾細瞧。這茶水是你來之前婢子們剛續的,正是熱乎的時候,也將手暖一暖罷。」

  珈蘭謝過,在桌畔拖了把凳子坐了下來。她接過大寒遞來的暖茶,借著繚繞的熱氣一抬眸,便見楚恆桌上擺著的一隻茶盞,只是他似乎還未動過。

  楚恆的腿上還是蓋著那條眼熟的毛毯,但受這寒冷浸泡久了,再厚重溫暖的毯子也蓋不住周身的顫抖。縱然在這樣的惡劣情況下,他依舊死死捏著手中的狼毫,甚至寒意席捲時,竟用左手按著右臂加以制止。

  分明已經是這樣的身體狀況,還領受了楚王的命,沒日沒夜地瞧著公文奏疏,絲毫不顧身子,也難怪白姨憤憤不平,換做任何其他大夫,但凡能忍他這等脾氣都是少的。病患自己不樂意配合大夫的治療,這治病的過程又能容易到哪裡去呢。

  一番也便罷了,他如今這行徑,不是拿刀子往珈蘭心上扎嗎。

  身體微暖,珈蘭義無反顧地放下茶,起身向楚恆走去。

  一大滴墨跌下來,一頭扎進公文之中。


  「既然身子都這副模樣了,就別看了,」珈蘭不由分說地奪過楚恆手中的筆,掛在架子上,「這些勞什子越看越多。你今日看完了這些,明日王上知曉了,又會把殿裡的那些拿給你。再怎麼想打發辰光,也不至於此啊。」

  青蔥玉指捏上楚恆酸脹而冰涼的手腕,細細揉搓著,替他卸去疲憊。

  她剛才端過茶盞,手上還留著茶水的餘溫,一點點替楚恆化去了冰冷麻木的感覺。

  「白姨一會兒過來,我必是要一五一十同她講的,我嘮叨沒用,就讓白姨嘮叨,便不信你聽不進去的。」

  大寒聞言,在後面輕聲笑道:「蘭兒,你且不說白姨的話這麼多年主上有沒有聽過,縱是你方才的囑咐,主上也是一句不聽的。」

  珈蘭回頭惡狠狠瞪了大寒一眼,嗔怪道:「你就不知道勸著點嗎?」

  楚恆跟個木偶似的任由她拿捏,一會兒捏捏小臂,一會兒轉轉手腕。片刻之後珈蘭又不知從何處尋了個湯婆子來讓他摟著,而楚恆愣是一句話都沒反駁。大寒吃了珈蘭那一記眼刀,心虛地開了門躲外頭去了,生怕多被怪上一句。

  她也是,一向溫柔的性子,唯遇到楚恆的事情便有些著急。不過好在大寒也是習慣了的,自小他就愛慣著珈蘭些許個嬌縱脾氣,似乎在他眼裡,男人天生就該慣著女人的。

  「無妨,好些了。」楚恆見珈蘭又去倒了盞茶來,雙手緊了緊湯婆子,「你也別怪他,他和小寒只知道聽命做事,我沒說的,沒做自然也正常。」

  「好了,別同我賭氣了。」楚恆一手接過茶盞放在身前,揭開蓋子撇了撇沫,一股暖意不知不覺在心底滋生,「我今夜不繼續看了可好?」

  「我其實本不該勸的,是我逾矩,」珈蘭聞言,在楚恆身邊緩緩跪下,抬頭仰望著眼前的羸弱男子,「我只是想讓白姨的治療效果更好些,你也能少遭些罪……」

  「我知道。」他輕聲回復,側眸時,瞥見珈蘭頭上素淨的一支單簪,不由皺了皺眉。那是一支銀制的蘭花長簪,雖說雕刻得仔細,可比起鑲嵌了那些玉石、珍珠什麼的,倒顯得清貧。楚恆抬手扶了扶珈蘭發上的那支銀簪,觸及她那烏黑如瀑的三千青絲,心中稍定。

  珈蘭一怔,耳後浮起一團淡淡的紅雲,有些羞怯地垂了首。

  他取了一段發,任其垂在手心裡摩挲,這等舉動倒是十分肖似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

  「秦家小將軍,可還不錯?」

  「什麼?」

  「我瞧著,秦家那小將還是個不錯的。」楚恆把玩著珈蘭的一縷發,時而將其繞在自己的指尖,愛不釋手,「公孫將軍同我提起了一些陳年往事。你也應該對林家和公孫家的事情有所耳聞。」

  「我同你提過秦家小將軍,卻還不夠完全。公孫家子嗣稀薄,唯一個兒子在京中護衛隊當值。林家也再沒出過什麼名動天下的武將,闔家上下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父王防著他們,也防著林家,難免不會再下一道旨意防了秦家。秦小將軍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將軍,怎堪被一道旨意壓住了未來?他敢大搖大擺地回玉京,自然是在邊防之地有自個兒的安排……能威脅到父王的安排。」

  「可是……秦老將軍攜至高之功回京,一路上平的流民之亂,邊關的防守之戰,也隱隱有了功高蓋主的架勢。如此情形,秦小將軍再如何有準備,也不過是個小兵,怎抵得過楚王的聖旨?你還要……」珈蘭明白楚恆的用意,任他拾著自己的發,將心中疑問悉數拋出。

  「你擔憂的事情,我已同秦老將軍講了。他會主動辭去秦家軍的將領之職,由秦典墨來擔這一擔子。秦典墨剛從邊關回來,在朝中無熟稔之人,再加上秦家和林家的世仇——從父王的角度來看,他是最好的人選。」楚恆緩慢地收手,指尖女子的發便一點點滑落下去,勾得人心癢難耐,「可我要的,恰好就是秦家軍。」

  珈蘭仰望著面前滿眼都是自己的男子,如鯁在喉。

  「蘭兒,我把這些話現在同你講,是因為我知道,二十四使里,你是唯一一個可以不動一兵一卒,就替我贏來千軍萬馬的人。」他捕捉到珈蘭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忽意識到自己過分苛刻的話語,「可是,縱然我給了你旁人沒有的自由,你也需得,記住一件事情。」

  他俯下身,貼近了珈蘭姣好的面容,淡淡的蘭草香氣便隨之附庸而來,植入肺腑。溫香軟玉,日思夜想的面容如今就在身旁,連楚恆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真被這樣的氣息蠱惑了心智,還是僅僅,為了留住眼前的女子。

  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又有誰能辯個清楚。


  「只有我楚恆,才是你唯一的主上。我可以容忍你與任何人虛情假意,但在我三公子府,我只要你的忠誠……和真心。」

  何等不平等的交易。

  讓人甘之如飴。

  珈蘭仰著白玉般的脖頸,深陷於楚恆的眼眸之中。他有著這世界上最乾淨的眼睛,即使這雙瞳眸被覆上了俗世百態,依舊好看得如同秋日深潭。那樣清澈、明媚,即使無人知曉那潭底究竟掩埋著什麼,起碼這一刻,潭水中倒映的是自己。

  ……

  大寒佇立在門外,腦海中一片茫然,恰如面前紛紛揚揚的雨絲,雜亂無章。庭院裡的磚石已被雨水染上了一層深色,屋檐上滴答聲不絕於耳,空氣中儘是雨水和青草的清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嘈雜的雨聲中忽地傳來一陣規律的腳步聲,顯得頗為突兀。

  「你怎麼杵在外頭?」

  是白姨。

  她兩手空空,只換了身深色的衣裳,裹著她的曼妙身段,哪裡像個五十歲的老婦。縱然她同珈蘭一樣換個顏色的長裙出門,恐怕旁人也只覺得她們是一對要好的姐妹罷。

  「珈蘭在裡頭,我尋思著給他們留點時間,就……」大寒撓了撓頭,在白姨面前活像個認錯的老實孩子。

  「那你繼續杵著。」白姨也不給他留面子,冷哼了一聲,「左不過裡頭是要我和蘭兒來做重活,搬搬弄弄的。那又怎的了,我同蘭兒又不是做不起。」

  大寒一愣,低頭見白姨臉上似有慍色,急忙搶先一步去開門:「我怎麼會捨得讓白姨和蘭兒做重活……但凡有個跑腿搬物件兒的,白姨吩咐就是了,我是不敢反駁的。」

  「虧得你還有良心。」

  二人一推門,屋內那般煙霧繚繞的感覺已然散去了不少,轉而替代的是淡淡的爐內香菸。珈蘭早前將窗子攏了一些,只留了一道喘氣兒般大小的縫,又舀了一些香末出來,如此兩頭都恰好合得上節奏。楚恆此刻正捧著一個圓滾滾的湯婆子,輪椅被人推到了正中央的百靈台旁,面前奉了茶,同珈蘭一道坐著,瞧著面色是紅潤了些許。

  白露四下一掃,見楚恆這副模樣,心頭的怒火也稍消了些,欣慰地看了一眼堂中二人。他恍然不覺,只低頭把玩著手中的湯婆子,拇指划過湯婆子外附帶的爐套,似乎在瞧其上繡的花兒朵兒什麼的,不過無論他看哪兒,總歸是乖乖捧了個暖爐,坐那兒安安分分的,不鬧著看公文了。

  珈蘭一抬頭,見白姨進來,起身迎上前道:「白姨,外頭可冷了,你且進來喝盞茶,我替你收拾東西。」

  「茶就不喝了,」白姨安慰性地拍拍珈蘭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一雙柔荑,回以淺笑,「難得見他這麼乖巧的模樣,我可得抓緊時候紮上幾針,以防一會兒又回過神來,四處亂跑。」

  美婦人一記狠厲的眼刀,直直飛向了楚恆。

  「白姨……」珈蘭拉了拉白姨的衣袖,軟了聲道,「我方才讓主上服了藥,強行把他挪到了這兒,我可是最聽白姨話的,怎麼會讓主上亂跑呢。」

  被這一老一少陰陽怪氣的楚恆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只覺這空氣冷得駭人,撤了手繼續捂著湯婆子不放。他面上似有些許紅光,臉色也不似先前那般白得嚇人,反而泛著淡淡的柔色,也不知是誰的功勞。

  一側的大寒只無聲關上了門,行了禮便站在一旁,也不說話。白露白了大寒一眼,他也只能生生受著,心下不斷嘀咕是哪兒惹了這位姑奶奶。

  「我知道你乖,」白露從桌上接過藥箱,按了幾處開關將箱子打開,細細斟酌著裡頭琳琅滿目的工具和藥罐,「只是有的人今天頭一遭這樣聽話,讓我受寵若驚。來,胳膊,我且探探脈。」

  楚恆乖巧地伸出手癱在白姨放在面前的小軟枕上,一改往常的倔強脾氣。白露一挑眉,好心情地摸上楚恆的手腕,三指微動,直至按住一處便不再說話。

  這些人都十分清楚白姨的規矩,此刻不約而同地禁了聲,悄然等著白姨把脈。只是這脈象輕微,讓人時難察覺,連白露也是反覆了許久才敢決定。

  他這副身子,著實是孱弱的讓人難以想像。分明今日也不是大雪紛飛的時節,不過是一絲初秋微寒,換做常人加上三兩件衣服便可無礙。可偏生他不過出去了一日,身子便一時差了,讓人摸不清頭腦。

  照理來說,楚恆平日是不懈怠內力的調息的,斷不至於到這般地步。可是一想到楚恆的年紀,白露霎時反應過來,再一探脈,很多事情便逐漸清明了。

  「這倒是怪了,」白露自言自語道,「你這小子吃了這許些年的藥了,一直不見好,反而有於我那些藥物相持之相。莫不是你平日裡太過放肆,給我找了些事兒做不成?」


  「不會啊……雖說主上有些地方不大注重,但大抵還是有個度兒的。」大寒在一側開口,眉頭緊鎖,「以往這藥吃下去,總能很快見效的,可是後來慢慢加了劑量也不見好轉,我還以為是病情……」

  「你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白露聞言,開口罵了大寒一句,扭頭沒好氣兒地使喚楚恆,「舌頭伸出來我瞧瞧。」

  楚恆抿抿嘴,還是乖巧地照做了。

  「怎麼這樣白,」白露皺眉,「平日裡你們都給他餵些什麼,這體質怎麼就不見好呢?都說過了,飲食上要少見些寒性的東西,多餵些暖和的,日日都要備些雞鴨魚肉,怕不是你們一個個都沒放心上罷?」

  白露點點頭,示意楚恆已經看完了,他便把舌頭一縮,重新捧著湯婆子不說話。

  「瞧瞧,瞧瞧!」白露一低頭,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盞。她忽意識到什麼,一手掀開茶壺蓋子,拎起來摔在桌上,「信陽毛尖兒,頂頂常見的寒茶!記好了,但凡是綠茶,都給我丟出這門口去!都什麼日子了,你們還不忌他的口?夏日裡燥熱些也就罷了,入了秋,他這身子還如何沾的得?偶爾一遭也就罷了,要實在耐不住尋不到好的茶葉,就給我一桶桶喝白水!」

  三人垂著腦袋,聽著白露的數落,不敢還口。原是這幾人都疏忽了,平素也不管伙房的事兒,這才有了這一遭。

  「蘭兒,去取紙筆來,我重新寫張方子。」

  聞聽此言,珈蘭如釋重負地抬起頭,去書案旁拿東西去了。反觀大寒,正要開口說些什麼,一抬眸,被迎面而來的一記眼刀按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把話咽下。

  「白姨,」楚恆撤了手,平靜地理著自己腿上的毛毯,淡然道,「待我從西南之事回來,你試一試罷。」

  白露整個人似被嚇了一大跳,驚魂未定,突遭雷擊般僵死地坐住了,茫然地看著楚恆。她好幾回微張了口,卻發現口中無聲,竟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唯獨一顆心臟歡脫地七上八下跳個不停。在濃烈的木然思緒過去後,接踵而來的是難以言喻的喜悅和興奮,白露不禁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盯著楚恆發問。

  「你認真的?」

  「是。」楚恆點點頭,像是在宣布一早就做好的決定,「時候差不多了。」

  「好……好……」白露不知是因緊張還是大喜過望,口中連連道好,聲線顫抖,「如此,我也不算白吃你一碗飯了……只是這治療的過程怕是不太好受,又拖了這許些年份了,你……」

  「無妨。」

  珈蘭聞言,愣愣地定在原地,手中還攥著一支蘸了墨的筆和幾頁宣紙。

  楚恆一早就和白露就有過約定。早年楚王四下尋覓良醫,只求有人能緩解三公子身上的寒症。日日夜夜受盡病痛折磨的他那時瘦的竹竿兒似的,小小年紀又無法行走,醒了便是把被子蒙過頭,誰也不見。直至白露開了方子,一碗碗湯藥下去,他覺著身上有了溫度,也不再發顫得無法自理,才偶爾向身旁的幾位奴婢搭上幾句話。

  這已是難得,楚王高興得手舞足蹈,又央著白露瞧一瞧楚恆的腿。

  她那時候回答說,傷了根骨,回天乏術。

  可只有他們三人知道,楚恆的腿,多年來都不曾萎縮變形,是因為白姨在施診時時有顧及。這雙腿的血脈經絡,實際上已不再壞死,只是仍留了些問題,需要楚恆配合才能康復。他幼年修習內力時,便是按照渾身的經絡作一個周天,平日裡修習時內力也不免經過雙腿,然他心如死灰,一心以為事無轉機,只埋頭於旁的瑣事,除卻內功的日常運行,每每拒絕白姨,將這雙腿拋諸腦後。

  久而久之,他這樣的脾性總免不了白姨私下裡一頓嘮叨,是而也被珈蘭聽去了幾分。

  如今……

  香爐里歡騰著白色的輕煙,緩緩飄浮而上,左右舞動著身姿。屋外的雨聲更盛,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在瓦片上,又迸發成無數細小的水珠四散開去,像極了樂聲的餘韻。

  珈蘭心頭滿是欣喜,一雙縴手皓膚如玉,慌忙將紙筆遞給白露。

  「早知你回來,他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定要使勁渾身解數留下你,還去什麼勞什子魯國。」白露接過,將紙攤平在桌上,隨手拿茶盞壓住一角。

  白露本是無心之言,可聽在珈蘭耳中,卻多了一層深意。她當然知道白露不是故意責怪她,但細細想來,若真的早些回來……

  珈蘭悄悄窺了一眼楚恆的蠟黃面色,低下頭去,眼眶中不知為何噙滿了淚水。分明白姨這話里話外其實對自己都是誇讚,不知怎麼的心頭反而升起一股愧疚感來。畢竟自己出去一遭,雖說學藝不少,但也是實打實的功夫花下去,片刻不停的。府上礙於珈蘭弟弟的緣故,她不得不回來是沒錯,可是這其中,難道就沒幾分旁的念想為珈蘭的歸心似箭作因嗎?


  若再能爭氣一些,是否還能再早些回來,再早些讓他願意接受白姨的治療也好。

  不過好在,只要他肯了,什麼時候都不算晚。

  「你哭什麼。」楚恆側過頭來,目光觸及珈蘭眼睫上還未抖落的淚珠,心中一緊。他沒來由地伸出手去,只知心中憐惜,想安慰安慰眼前無辜的小淚人兒。

  珈蘭正要拭淚作答,一隻大手忽地將她的小手牽了過去,包在手心裡。楚恆雖說是久坐輪椅之上,又瘦弱了些,不過,若真計較起來,他的身量確實也是不輸誰的,是而手掌寬大些也情有可原。珈蘭一時啞聲,手背上覆著他冰涼的掌心,指尖的薄繭摩得人心中悸動。

  「這難道,不算是好事嗎。」楚恆探究似的捏捏她的手,小巧玲瓏,柔弱無骨,似一用力就能捏碎一般,「怎麼倒哭起來了。」

  他從不知道,珈蘭這雙算得上飽經風霜的手竟是這樣溫軟滑嫩,一點繭子都不生,五指軟的跟水兒似的,任由他怎麼擺弄都行得通。楚恆心中柔和,側過身來,珈蘭見狀,急忙抹了淚,來不及思考便跪在了楚恆座旁。

  在大寒驚愕的目光中,楚恆臉上難得露出了一絲溫和。他旁若無人般替珈蘭拭了拭頰上留下的水痕,冰涼的大手拂過女子微熱的面頰,心中是說不出的滋味,回想起幼年時,她的肌膚沾了血,一白一紅,乃是這世間最亮眼的顏色。時光消亡,可她的玉膚不僅不見老去,反而長成了這般亭亭如玉的模樣。女子頸部的白玉之色如同軟滑透明的凝乳,隱隱顯出皮下細細的青青的筋脈,吹彈可破。

  楚恆一時有些貪戀,指尖在她的額發、眼角留戀忘返,目光中也逐漸染上了戀人的柔情。分明眼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嬌俏面容,可大計未成,朝中風雲莫測,他一個手握大權的瘸子,也只敢在這種時候多留戀幾回了。

  大寒哪見過楚恆這副模樣,急忙別過臉去不敢看,生怕多瞧了一眼受了罰。

  「沒事了,我這不是,順了白姨的意思嗎。」楚恆柔聲安慰道,目光一刻不離。

  珈蘭不答,氤氳過淚水的眼眶還蒙著一層濕意,抬頭望進楚恆深邃的溫情中。那雙眼眸如海一般深沉,黎明和黃昏,光明和陰影,都在這裡嬉戲。表層的黑暗光澤之下,滿溢著渾濁的陰鬱和沉重,她腦中恍惚,感覺自己似要抓住什麼,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她沉沉頷首,有些卑微地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她在肖想什麼啊。

  這一句,足以讓人恢復理智了。

  白姨對二人的互動充耳未聞,不知是習慣了、料到了,還是壓根沒在意。她細細斟酌了幾味藥,再度寫下,又重複審視了好幾遍,才招招手讓大寒過來。

  大寒一剎來了精神,上前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白露的藥方,見墨跡未乾,就用雙手拎了兩角,豎著立在自己身前等待其自然晾乾。這可是無價的寶貝,他若是弄丟了或是髒了墨跡,可就不是挨板子那麼簡單了。

  忙完了方子,白姨一扭頭,看見兩人還搭在一起的手,蹙了蹙眉。

  「牽夠了沒有?」白露扶案起身,「病還沒好,心思不少。」

  珈蘭立即如著了炮烙似的縮回手,訕訕地起身退到一旁。楚恆見她害羞,又緊著白露和大寒在側,也不多逗她,只是默默回頭去看大寒身前的那張方子。大寒人高馬大的個頭,兩手分別用兩指謹慎萬分地捏著宣紙的一角,過一陣子又換手,是一動也不敢動。

  「這方子,倒是沒什麼問題,和原來的有何處不同?」楚恆看完,虛心向白露求教。

  「都說久病成醫,你小子也算是有點長進,起碼能看出個好賴來,」白露有些高傲地拍了拍手上那並不存在的灰,「這一劑藥下去,我是要看看你身子的接受度如何,所以藥量可能會稍重一些。煎藥的規矩和往常一樣,這帖藥我會親自來,你若是服用之後身子不適,就立即與我說,我再為你酌情增減。」

  白露站起身,扭頭正要出門,忽停住腳步道:「對了,先前所有的藥方,無論是藥丸也好,煎服的也罷,通通收了銷毀,那些已然用不上了,我會趕在你出去前配好新的,一同帶上走。」

  楚恆還沒說什麼,反倒是舉著藥方的大寒愣愣地連連點頭,恨不得把白露的話反覆背上好幾遍。他正努力記憶白露的囑咐,這頭楚恆卻輕輕一笑,開口道:「勞煩白姨費心了。有蘭兒在,想來也不會再生什麼錯了。」

  「最好如此。」白露一手拉開門,又是一記眼刀甩給一側的女子,「還不走麼?」

  這話顯然是對著珈蘭講的。聞言,女子一刻也不敢耽擱,提了裙邊匆匆跟上白露的步子,還不忘回頭將門掩上。楚恆深深望著珈蘭離去的背影,及時捕捉到了她回頭關門時眼底的擔憂和失落,心頭又是一痛。


  他其實,並沒有那麼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展露出對珈蘭的喜愛。他一直都很明白,對珈蘭不吝嗇的關懷,尤其是在白姨面前表露的,不但能滿足自己的私心,甚至還能加固他們之間的羈絆,無論於公於私,都是好的。

  那些有家眷的二十四使,他們的家人至少留有一人生活在三公子府,願意做活的做活,不願意做活的便被關進府中地下的牢房,也算衣食無憂,這樣的做法,能讓那些心狠手辣的暗衛忠誠無比,不敢叛離。

  是以,珈蘭的牽絆,就是那日在廢墟中同樣撿到的,她的弟弟。

  同樣,是個瘸子。

  可是楚恆卻發現,好像有更好的東西,可以作為牽著珈蘭和白姨的繩索,不讓她們生出異心。

  「主上……主上?……」大寒戰戰兢兢地喚了楚恆好幾聲,才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怎麼?」

  「屬下……還需要去叫春雨來嗎。」

  「不必了。秋風凍人,春雨的身子也不大好,就不必麻煩去推他出來了。」楚恆重新捧回了湯婆子,放在手心摩挲著,貪婪而迷戀地汲取著其中的溫暖,「你扶我上榻休息罷,熄了燈,去置辦藥材就是了,不用顧著我這邊。」

  「是。」大寒將手中的藥方仔細平鋪在桌上,又學著白露的樣子用茶盞壓住一角,這才放心直起腰來。他熟練地推動楚恆的輪椅,將位置停在床榻邊不遠處,到座旁一側蹲下。接下來熟練地弓腰,伸手,讓楚恆扶著。

  對於原本應是天之驕子的楚恆來說,這是何等丟人的行徑。

  只是今日,一想到他的雙腿還有復原的希望,那些難堪和不甘便都被捨棄了。

  楚恆將仍有餘熱的湯婆子放在床頭的小桌上,撤了毛毯。他一手橫跨過大寒的肩膀,將整個身子俯到他背上,任由他將自己半背半馱起來,輕輕放在榻邊。

  「你一會兒去置辦藥材的時候,去地牢里吩咐一聲,」大寒剛剛直起身子,便聽背後的楚恆忽然開口,「讓他們過年節的時候,樂意出來,就出來同家人聚一聚。春雨那裡,你也問問他,年節時候願不願意出來過。」

  「是。」

  楚恆半垂著眼帘,眼瞳漆黑,深不見底。

  別人不知道,可是大寒心裡清楚的很。被大火壓斷了腿的,一路回玉京時同樣深受寒症所擾的,正是珈蘭那可憐的弟弟。只是那孩子見了白露總愛笑,又和白露走得親近,治療時也沒有遇到像楚恆那麼大的困難,是而這孩子早早地便治癒了寒症。雖說偶有反覆,也不過是在深冬時節難受了些罷了,這病症是一輩子的,平日裡注意些,不受凍,也就沒那麼容易反覆了。

  可阿佑的腿卻徹底斷啦。

  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

  所以他只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每日攻讀國策史書,竟在這條路子上生出驚人的天賦來。他的詩詞歌賦、天文地理,都師承於楚恆,性子也和楚恆越來越像,本也是個能在朝堂上驚才絕艷的兒郎。可他的腿將他禁錮在這方寸之地,縱然他想和姐姐逃走,也絕無可能。

  況且楚恆,絕不會讓珈蘭知道,她的弟弟曾有過強烈的自戕意向;更不能讓珈蘭知道,她的弟弟,也已經成為了二十四使之一。

  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楚恆從不會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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