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好像從來都一樣,尤其是對於抬頭遠望的人來說,不管怎麼看,往哪兒看,每一顆星辰都叫思念。
高清澄本以為長安的星空會比別處更亮些也更大些,原來站在這個渺小村落的渺小院落里抬頭看到的才更浩瀚。
而站在高清澄身邊的葉無坷此時此刻也在專注的看著星辰,卻沒有抬頭。
他看到的星辰和高清澄看到的星辰用的是同一雙眼睛,但偏偏葉無坷看到的星辰就比高清澄看到的星辰,多兩顆。
更璀璨,更清澈,也更迷人更醉人的兩顆。
「你是在想念什麼?」
葉無坷應是讀懂了那兩顆最璀璨的星,所以話癆的他就一定會忍不住問出口。
高清澄還是那樣抬著頭看著星,坦然回答了一個字:「家。」
然後她隨口問葉無坷:「你呢?」
葉無坷也坦然回答:「我在家呢。」
高清澄的視線從星辰上收回來,側頭看葉無坷的眼神已經純澈到只剩下想對這個傢伙刀一下。
葉無坷應是又讀懂了那兩顆璀璨的星里藏刀,於是自覺的滑步後撤。
第一次在還算陌生的地方與還算陌生的少年一起看星星的少女,沒辦法心如止水。
但她無法做到的心如止水和曖昧沒有一根髮絲的關係,她只是詫異於自己為什麼在這少年身邊會沒有絲毫防備。
「你家一定很暖吧。」
葉無坷忽然問了一聲。
高清澄反問:「為什麼這麼覺得?」
葉無坷說:「因為值得想念的都是暖的。」
高清澄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她本以為你家很暖的暖這個字單純的只是暖。
她想到了那個巨大到讓第一次進去的人會有些害怕的房間,哪怕寒冬臘月也不會點上一點爐火的地方。
那裡有猶如浩瀚宇宙一樣的文獻典籍和各種檔案卷宗,其中蘊含的力量亦如星河。
那裡還有一位嚴肅刻板冷若冰霜的婦人,給了她稍微出錯就會有的苛責教導,也給了她,從小到大一直都沒缺失過的陪伴。
「呼......」
高清澄想到了師父那張似乎永遠都不會露出笑容的臉,於是她的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滿是暖意的笑容。
輕輕吐出一口氣的少女問身邊的少年:「你家裡有沒有一個......一直對你要求很嚴格的人?」
葉無坷腦海里瞬息之間就冒出來那個傢伙的臉,那個從小到大他稍微懶惰些就會拎著耳朵把他拽回去練功的可惡傢伙。
「有。」
葉無坷回答。
高清澄問:「那你......怕他嗎?」
葉無坷搖頭:「為什麼要怕他?一個時時刻刻事事處處都為你好的人,就算他看起來冷冰冰的甚至不願意搭理你,但他不可怕啊......從不應該去害怕對你好的人,哪怕他有一張總是板著的臭臉。」
高清澄深深點頭:「嗯,臭臉。」
葉無坷道:「相信我,都是裝的,可能只是因為他們覺得,有裝出臭臉的必要,但像我們這樣聰明絕頂的人,一定要清楚他們是裝的!」
她很開心。
因為葉無坷的話其實正是她心裡但是從沒表達出來的想法,但她在長安的時候確實很怕師父。
所以她問:「那,你是怎麼和這樣的人相處的?」
葉無坷回答的理所當然:「粘著他,像尾巴一樣粘著他,他看起來討厭抱抱你就偏時不時的抱抱,他看起來不喜歡說話你就偏總在他身邊絮絮叨叨,他看起來總是板著個臭臉......難道你不會做個鬼臉攻破他的臭臉?」
說到這的時候葉無坷抬起頭看向夜空,那繁密星辰之下的少年眼神亦如星辰璀璨。
是想念。
「做個鬼臉攻破她的臭臉?」
高清澄喃喃自語。
「對啊。」
葉無坷抬起兩隻手,用兩根食指勾著嘴角:「像我這樣,吐出舌頭,然後......噗啦噗啦噗啦噗啦......」
高清澄別過頭:「幼稚!」
葉無坷:「看你那臭臉。」
高清澄:「你才臭臉!」
葉無坷:「無知無畏的女人,那你敢面對我嗎?」
高清澄:「有何不敢?」
葉無坷:「噗啦噗啦噗啦噗啦......」
高清澄別過頭:「幼稚......就是幼稚。」
她想,這臭臉果然是能裝出來的。
她還想,莫非這樣做真的能有用?若她在師父面前有這般舉動,師父她老人家......大概會去請老真人來看看她是不是被什麼奪了舍。
蠢蠢欲動。
葉無坷張開五指又握拳:「沒有人能夠抵抗撒嬌,除非他真的厭惡你。」
高清澄哼了一聲。
蠢蠢欲動逐漸升級。
高清澄冷靜了好一會兒後才問:「你撒嬌的時候,你哥怎麼應付你的?」
葉無坷道:「臣服於我。」
高清澄看向他:「真的?」
葉無坷一本正經的說道:「撒嬌一次扎馬步半個時辰,稍有反抗,倒吊半個時辰,但這只是表象,他內心臣服於我。」
高清澄抱拳道:「受教了,聽君一席話困的睜不開眼。」
葉無坷道:「把熊皮襖放在身邊,火炕後半夜就涼了會很冷。」
高清澄一邊走一邊揮手:「曉得了,明天見。」
她沒回頭,聲音很輕的說了聲謝謝。
走路的時候兩隻小手莫名其妙的握拳,心裡已經吹響了挑戰師父那張嚴肅臉的號角。
葉無坷看著高清澄回屋後他再次抬起頭看向夜空,想著那個總是板著臭臉的傢伙也不知道現在睡了沒有。
在寒風中站了好一會兒,葉無坷在每天夜裡固定的時間回到屋裡燒水,然後端著熱水到爺爺面前,一臉硬氣:「我數到三,是你自己把鞋襪脫了還是我跪下來給你脫?」
阿爺一邊左右腳踩著鞋跟脫鞋一邊問:「怎麼不去照顧客人?」
葉無坷道:「他們應該不用我給洗腳......嗯,她應該也不用。」
阿爺笑道:「我也不用你每天都幫我洗腳,阿爺又不是老的動不了。」
葉無坷道:「你老的動不了的時候還指望我給你洗腳?我那時候肯定已經出人頭地富可敵國,隨隨便便,請幾個老太太伺候你。」
阿爺搖頭:「我不要老太太碰我。」
葉無坷:「怎麼還羞澀了起來?」
阿爺再搖頭:「我想要年輕的。」
葉無坷哈哈大笑,搬了個馬扎坐下,俯身給阿爺洗腳,動作輕柔。
阿爺小腿上的傷疤依然觸目驚心,那頭千斤重的沙里乾子一巴掌就掃掉了半個小腿肚子的血肉。
「剛才陸吾陸大哥找我好好聊了一會兒。」
葉無坷一邊給阿爺洗腳一邊說道:「他說,他們這次其實並不是專程去渤海那邊,本是要去青州洞澤山,他說去渤海是借著這次機會,不然就算他們有心也無力隨意離開長安。」
阿爺道:「看得出來都是富貴出身,真的是和原來不一樣了。」
葉無坷知道阿爺是什麼意思,前朝大楚時候,別說像是陸吾這樣一眼就能看出富貴的官家出身的人,就算是那些小富的商人之子哪個不是飛揚跋扈魚肉鄉里?
鎮子上那個不入品的小吏就能把人命當草芥,什麼樣的壞事沒做過什麼樣的壞事不敢做?
阿爺感慨這句話是因為,陸吾他們這樣出身的人願意主動找到他孫子好好聊幾句,這就是不一樣的世道,阿爺開心。
「想讓你跟他們走?」
阿爺問。
葉無坷道:「他說朝廷在青州洞澤山那邊正在興建東疆武庫,他們都要去那邊進武庫修行學問和本事,如果我想去的話,他可以想辦法帶我一起。」
「陸大哥還說,若能在東疆武庫修行有成,一出門就能進東疆邊軍,最低也是什長,若能成績優異,說不得出門就是個校尉呢。」
阿爺問:「你想去嗎?」
葉無坷道:「想去。」
阿爺道:「那就去。」
葉無坷道:「所以我問陸大哥東疆武庫招人是不是會有個考核,若有的話我就去。」
阿爺聽到這,抬起手在葉無坷的頭頂輕輕拍了拍:「你總是不想欠下人情,不過你這樣是對的,阿爺也覺得,人家能給你指一條路就是恩德,再讓人家帶著你走上一段就過分了。」
葉無坷道:「也不都是我欠著人情的事,陸大哥他們幫我去說也是欠著別人的人情。」
他拿了布給阿爺擦腳:「陸大哥一直都在說現在大寧和楚時候不一樣了,可若靠人情帶我進東疆武庫那豈不是又和楚時候一樣了?」
少年就是少年,單純在每一個志向里。
阿爺笑道:「你還小,再大一些就明白人情和人情不一樣。」
葉無坷道:「以後若懂了再說,若不懂......就不懂。」
阿爺道:「陸吾和你說這些的時候,那個高姑娘知道嗎?」
葉無坷搖頭:「不知道。」
阿爺想了想後說道:「那她應該是不希望你去的。」
葉無坷立刻就想問阿爺你怎麼知道,但還沒問就已經反應過來,如果她覺得去東疆武庫是個好選擇,她應該會比陸吾還要早些跟他說。
在大慈悲山上,她曾經說過除了長安之外的榮華富貴她都能想辦法給,哪裡都行,唯獨長安不行。
可是就在她準備回去的時候又說......長安其實挺好的。
想到這葉無坷明白過來,高姑娘那不是一句簡簡單單的客套話,她只是想告訴他,也可去長安。
葉無坷扶著阿爺坐到土炕上去:「高姑娘說長安很漂亮。」
阿爺這次沉思了好久後才問他:「那你想去嗎?」
葉無坷回答的還是依然快:「想。」
阿爺說:「那就去。」
葉無坷搖頭道:「長安很漂亮,我想自己去。」
他把被褥給阿爺鋪好:「陸大哥說東疆武庫明年開春就招收學生了,只要清白出身的年輕人都可去報名。」
阿爺又是沉思了好久後才說道:「可高姑娘的意思,是不想讓你繞那麼大一個圈子,你要拒絕的可是人家的好意。」
葉無坷笑道:「是哪個從我小時候就一遍一遍告訴我,自己種的糧食吃著不嘴短,自己賺來的銀子花著不手軟?」
阿爺嘆道:「你這樣的性子,大概不會討人喜歡了。」
他扶著阿爺躺好後說道:「討人喜歡有很多種方式,最好的方式我還不知道是什麼,但最不好的方式肯定是利用討人喜歡去討人喜歡。」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葉無坷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就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她......應該是真的有一言一行就改人命運的能力,但她其實很不喜歡那樣做吧。
他是要去長安的,一定要去,去那個叫做雁塔書院的地方去找她,走一走看一看,大大方方的。
而不是出現在長安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他是靠她來長安攀高枝走門路,所以看他的眼神怪異,看她的眼神也怪異。
少年就是少年,單純在每一個志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