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轉過巷子口的時候先生兩個字已經到葉無坷嘴邊,這殘垣斷壁滿目焦黑把先生兩個字硬生生給堵了回去。
「這是怎麼了!」
二奎看著廢墟咧開嘴。
「你們在這等我,我去找人問問。」
葉無坷轉身離開,說話的時候嗓音有些顫,袖口裡縮著的手也在發顫。
半刻之後,葉無坷扶著一位老者回到趙先生家門外。
「一把火都沒了,老天沒眼,沒眼!」
老者顫巍巍的,說話的時候嗓音里還帶著恨,複雜的恨,恨天恨地恨人恨不公,都在這老天沒眼四個字里了。
「肯定是劉隸讓人幹的。」
老人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恨意也到了極致。
葉無坷聽說過劉隸是誰,原本是這鎮子上的鄉丞小吏,楚時候的舊官,是個不入品的邊角料。
大寧立國之後,如雙山鎮這樣的地方其實還顧及不到,這裡閉塞而又窮苦,連縣衙那邊用的人還多是楚時候的舊人,劉隸也得以留用。
這個劉隸在雙山鎮無惡不作,沒有哪家的姑娘能逃過他和他手下那群人的毒手,其他百姓哪怕是背地裡罵過他的,被他知道了也會當眾活活打死。
大概兩年之後,大寧選派的新官到任開始清查舊弊,劉隸作惡多端自知難以活命,索性糾集了當初的一群手下跑進山里做了匪寇。
新來鎮上的鄉丞李在研得知劉隸惡貫滿盈之後,組織鄉勇追捕,身先士卒,殺山賊數人,不幸落入賊人之手,被賊人開膛破肚,趁夜將屍體丟棄回鎮子上。
劉隸讓人在鎮裡傳話,不管是誰來雙山鎮做官,再敢有人追查他的,都是如此下場。
第二任鄉丞苗新秀到了之後便聽人說了這些話,百姓們都覺得新來的鄉丞不會再去追捕劉隸,可這位年輕的鄉丞第一句話就是......大家願意幫我的就跟我一起去,沒人願意跟我也要去,我敢孤身前來,就敢孤身進山。
第二天一早,這位鄉丞竟然真的收拾好一身裝備便一人扎進深山老林。
鴨山比大慈悲山要危險的多,別說去擒凶,就算是孤身進深山走一圈,多半也是回不來。
鄉親們商量之後,選了數十名青壯結伴進山去尋苗新秀,走了三天,在深林里總算找到了他,已是奄奄一息。
在苗新秀身邊有六七具賊人屍體,他身中數刀無力繼續追趕,靠坐在樹邊,一把橫刀還在他手中死死握著。
鄉親們把苗新秀帶回鎮子上,是趙先生救回他一條命。
有人問苗新秀為何如此大的膽子,一個人就真敢進山抓賊,苗新秀回答說......我是寧軍戰兵出身,上一任鄉丞李在研也是,我們當初從軍是因為聽陛下說,寧軍,就是為了天下百姓而建的。
有賊不抓,有惡不除,這樣當兵做官,我們丟不起陛下的人。
後來雙山鎮的百姓才知道,苗新秀原本是被分派到縣衙做捕頭,當時舊楚時候的捕快因為受不得辛苦拿不到好處紛紛離開,縣衙里只有苗新秀和李在研兩人撐著。
沒多久李在研被調到雙山鎮做鄉丞,又沒多久就死在了雙山鎮。
捕頭苗新秀就自己請命到雙山鎮來,捕頭都不做了。
可是之後好多年都沒能抓到劉隸,這裡山連著山想找人出來難如登天。
老人嗓音發顫的繼續說道:「前幾日來了幾個外人找趙先生出診,走到半路才說是要進山,趙先生覺得有些不對勁,半路想辦法脫身回家來了,只隔了一天的夜裡,趙先生一家......」
說到這,老人家掩面而泣。
葉無坷問:「一個都......」
老人點頭,竟是哭的說不出話來。
「是誰在那兒!」
就在這時候,有人在遠處喊了一聲。
葉無坷回頭看,見一人提著燈籠大步過來,至近前才看出來,是個大概四十幾歲留著絡腮鬍的漢子。
老人家連忙擦了擦眼淚後說道:「是無事村來的後生,本是想看望趙先生的......」
那漢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葉無坷,又多看了大奎二奎兩眼。
「無事村的人很少出村來。」
漢子問葉無坷:「你為什麼突然來?家裡有人病了?」
葉無坷搖頭:「路過,順便來看看先生。」
粗獷漢子卻心細如絲,這少年提起郎中說的不是趙先生而是先生,去了姓氏的叫法,顯然更親近。
「你是無事村那個姓葉的小子?」
粗獷漢子問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柔和下來,同時把燈籠舉高了些仔細看葉無坷的臉。
葉無坷道:「是我。」
粗獷漢子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沉默片刻後說道:「仔細些還是能認出你,你每年都要來兩次,趙先生和我也提過,說你是難得的好苗子......以後也年年來吧,日子是三天前。」
說完他轉身要走。
葉無坷跨一步:「我想進山。」
粗獷漢子道:「不是你的事。」
他繞過葉無坷還是要走,葉無坷第一次顯得有些失禮的再次攔住對方。
「請您幫我一個忙。」
葉無坷無比鄭重的說出這句話。
粗獷漢子猶豫片刻後問道:「什麼忙?」
葉無坷回答:「指個方向。」
粗獷漢子看向葉無坷的眼神里顯然是有些吃驚,片刻之後眼神里又出現了些欣慰和讚賞。
但他還是搖頭道:「不是你的事。」
邁步欲走的那一刻,大奎二奎同時跨步攔在他面前。
大奎瓮聲瓮氣的說道:「他說,請您指個方向!」
粗獷漢子微微皺眉道:「你們是想和我動手?」
葉無坷抱拳道:「您是苗大人吧,我也聽先生提及過您很多次,他說您本可以在縣衙做官,可以一路升遷,可您留在雙山鎮做鄉丞快二十年了......」
粗獷漢子打斷葉無坷道:「老趙想和誰說這些我管不著,但誰和我說這些我管的著,現在,讓路。」
葉無坷道:「苗大人是為同袍,我是為先生。」
他俯身一拜:「請大人指個方向。」
大奎和二奎學著葉無坷的樣子,也抱拳俯身行禮,笨拙,真誠。
就在這時候,驛丞領著陸吾他們三個快步過來,離著還遠,陸吾就已經開口喊:「葉無坷是不是你?」
到近前,陸吾又急切道:「驛丞把那位趙先生的事和我們說了,你沒事吧?」
葉無坷道:「我得進山,不能陪陸大哥去澄潭關了。」
陸吾道:「說的什麼屁話,你要進山,我還去什麼澄潭關,當然是跟你一起進山。」
徐柯道:「出了這樣的事,我們又怎麼可能不管?二十幾年前陛下就說過,有賊不抓有惡不除,那當什麼兵做什麼官!」
謝長遜道:「不滅了這伙賊再去澄潭關,這就是心裡一輩子也過不去的坎兒。」
粗獷漢子在聽到徐柯說出那句有賊不抓有惡不除那當什麼兵的時候,忍不住側目多看了兩眼。
認出陸吾身上穿的是戰兵校尉軍服,後撤一步後肅立行禮:「見過校尉!」
陸吾看向這漢子,上下打量,見他應有四十幾歲年紀,於是問道:「老兵?」
粗獷漢子身子拔的筆直回答道:「雙山鎮鄉丞苗新秀,從冀州開始跟著陛下的兵。」
陸吾三人明顯一震,不約而同的站直了身子。
「老團率!」
三人整齊的行了軍禮。
葉無坷此時還並不明白,這一聲老團率是什麼意思。
「脫軍服二十年了。」
苗新秀沉默了一會兒後自嘲的笑了笑,笑容之中還有讓人心裡生出些痛感來的苦澀。
他說:「我也不配讓你們叫一聲老團率。」
他繞開幾人緩步往前走,燈籠照在地上的光有些顫。
「老團率!」
陸吾轉身喊道:「給我們這些新兵蛋子,打個樣!」
苗新秀腳步驟然停住。
陸吾喊道:「大寧的兵沒變,立國之前的戰兵要幹什麼,現在的戰兵還是一樣,剛才徐柯說過一遍了,我再向老團率說一遍......大寧的兵見賊不抓有惡不除,那就不配當兵!」
苗新秀肩膀發顫著轉身,他看向這些年輕人,似乎看到了當年那個衝鋒陷陣的自己,看到了當年那個雪夜孤身殺賊的自己。
他咬緊牙,肅立,行軍禮。
然後喊:「那就跟我進山殺賊!」
陸吾三人整齊的將右臂抬起來敲打胸甲,砰,砰砰!
「呼!」
葉無坷看著他們,只覺得心胸之中燃起來一團火,毫無徵兆的出現,越燒越烈。
呼!
這一個字,讓他覺得血一個勁兒的往頭上涌。
這個聲音像是打開了他身體裡的一道閘門,將他骨血之中的某種力量第一次釋放了出來。
這種感覺,哪怕是在渤海國接應陸吾他們回來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
那個時候的葉無坷感覺到了興奮,激動,也有緊張,甚至還有些害怕。
唯獨沒有如這一刻從身體深處向外溢出來的血液沸騰,所以葉無坷有些失神。
如果大寧的兵見賊不抓有惡不除,那就不配當兵。
這句話,在他心裡一遍一遍的出現。
「我近二十年來,前後一百六十次進山。」
規模很小且簡陋的鎮衙里,舉著油燈的苗新秀照亮了他鋪在土炕上的一張張手繪地圖。
「劉隸那群人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我已經能把範圍縮小到這三個地方。」
說到這些的時候,苗新秀嗓音稍稍有些沙啞。
「最開始我心急,到澄潭關請求出兵剿匪,邊關多次派兵,可進了山卻總是無功而返,前後還折損了十幾個戰兵兄弟,再後來我才想明白,這其實是我的失職。」
苗新秀道:「鴨山過於險惡,這三個地方都是易守難攻,就算只有幾十人守著,便是幾千人的隊伍也上不去,有些地方就算只一個人守著,大隊人馬也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一邊說一邊在地圖上把位置標出來,很用力。
「我本來想著,等我找出劉隸藏身的地方,我就自己進山最後一次,那本來就是我該幹的事......」
苗新秀說到這停下來,神情有些恍惚,或許是想到了那個被賊人所殺的同袍李在研,或許是想到了前幾日還偷偷跑到他這裡來討酒喝的趙先生。
陸吾道:「老團率,最後一次進山你不可能是一個人,就算這次不是我們來,也會有其他戰兵兄弟來。」
苗新秀道:「你們其實根本想像不出鴨山有多險,當年幾次進山,十幾個戰兵兄弟都是失足摔下去了,屍首都沒能帶回來。」
陸吾點了點頭後說道:「老團率說險,那肯定是真的險,我爹說,知道要打危險的仗就把最後一個準備也做了......讓活下來的人把信兒送回各自的家。」
他看向葉無坷:「正式介紹一下,我叫陸吾,四品雲麾將軍,晉城候陸昭南的兒子。」
徐柯起身:「我叫徐柯,四品雲麾將軍,永新候徐正的兒子。」
謝長遜起身:「在下謝長遜,軍屏道道府謝煥然的兒子,家父也有封爵,方城候。」
這一刻,不只是葉無坷臉色變了,苗新秀的臉色也變了,只有大奎和二奎還是老樣子,因為根本聽不懂。
陸吾坦然笑道:「活著的,給家裡帶個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