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很難以某一地為中心不斷發展,這個世界也很難以某一地為中心不斷改變。
除非這個地方在講道理的時候沒有人敢不聽在不講道理的時候所有人還認為這都是應該的。
講道理的時候是文明的象徵,不講道理的時候是文明的另外一種象徵。
而當這種文明出現之後,世界其實也沒那麼大了。
都在真理之內。
當突玉渾國君,喜歡被人稱之為雲上之王還給自己取名為雄主的那個男人在意識到他的帝國可能會成為另一種文明進化的墊腳石之後,他決定成為文明的一部分。
於是他接受了沿芒的建議,真誠的和大寧尋求談判,並且接受大寧提出的所有條件。
且,願意割讓出一部分領土來表達低級文明向高級文明臣服的誠意。
這部分領土,就是不久之前剛剛被高級文明洗禮過一次的飛來山城。
以飛來山城為外起點向內平行推進三百里,作為貢品獻給至高無上的大寧皇帝陛下。
沿芒在得到國君這樣的允諾之後整個人氣質都變了,壓在他身上的所有大山都不見了。
他輕裝上陣。
再次換上了華美的禮服,帶著一支浩浩蕩蕩的使團隊伍朝著鹿跳關方向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
他不僅僅是急於表現自己,也必須讓他的謊言在被戳破之前完成和談。
他並不知道,他的一個謊言導致了很多人的命運之輪開始朝著另一個方向轉動。
但就算他知道了他也不在乎,只要他活著就好。
他實在是擔心夜長夢多,所以派人晝夜兼程的趕往鹿跳關向大寧西南招討使葉無坷送去他的親筆信。
他毫不猶豫的把他說給國君的謊言,原原本本的又在心裡向葉部堂說了一遍。
這封信很快就到了葉無坷手裡,而葉無坷在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心中微微一震。
葉無坷當然看得出來,沿芒信里的信誓旦旦全都是一種臆測,沿芒根本沒有實際證據證明圖伯國可能發生變故,也沒有實際證據證明黑武人是幕後推手。
可葉無坷根據沿芒的信想到了之前他親身遭遇的很多事,一直可以追溯到他才剛剛離開無事村的時候。
他想到了高清澄。
高清澄去無事村的時候顯然有巨大風險,有人要殺她。
而要殺她的人在那個時候表現出來的立場,是代表渤海和東韓在大寧之內的密諜。
可是現在,葉無坷忽然間醒悟過來。
那個時候就想殺高清澄的人,是意識到了高清澄可能是破壞謀逆大局的關鍵。
因為在那個時候,葉無坷自己還只是一個剛剛離開偏僻山村的野小子。
沒有人會把葉無坷看在眼裡,哪怕葉無坷一路上的行為展現出了一定智慧。
所以那個時候高清澄就已經在某些人的必殺名單上了,且一定排在最前面。
想到這一層,葉無坷眼神里出現了一種他和大哥葉扶搖一起上山狩獵的時候才會有的冷冽。
為什麼高清澄在那個時候是關鍵?
葉無坷也是後來才知道,高皇后有意讓高清澄成為太子妃。
同時,溫貴妃也和陛下提及過,希望把高清澄許配給二皇子李隆期。
但,高皇后是完全尊重高清澄自己的意願,高清澄不願意,那皇后娘娘絕對不會再提第二次。
溫貴妃則不同,溫貴妃不止一次和陛下提及過這件事。
那個時候高清澄可還不認識葉無坷,高清澄自己也不知道她會對一個來自東北邊疆深山小村里走出來的少年心動。
溫暖。
這個名字再一次出現在葉無坷腦海之中。
溫貴妃不止一次向皇帝提出想讓高清澄嫁給二皇子,所以溫貴妃不可能對高清澄動殺心。
溫貴妃很清楚高清澄的分量有多重,得到高清澄幫助的二皇子,甚至可以說,猶如當年陛下得到了高皇后一樣。
所以想殺高清澄的,只能是溫暖。
很多事在這沿芒這一封信口胡謅的信里,讓葉無坷找到了答案。
這一點,沿芒自己永遠都不可能想到。
站在鹿跳關的城牆上遠眺,葉無坷的眉宇之間有一種極少出現的寒山冷冽。
「明知山主......」
葉無坷嘴裡輕輕吐出這四個字。
看起來那是多低調的一個女子啊,離開溫貴妃身邊之後並沒有返回西北而是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修身養性。
她在隱姓埋名的情況下還能靠她的才學和美貌,贏得明知山主的美名。
她就是想證明給某些人看,她的本事不輸給高清澄。
在大典期間,回到長安城的溫暖更是以謙卑的姿態見了高清澄,兩個人相處的時候,就如同小時候一樣的熱絡和諧。
「名字不太好。」
葉無坷自言自語一聲:「既然明知,何必要逆勢而行。」
他在這一刻,有些感謝自己的敏感。
他是那麼陽光開朗的一個少年,可他心中總是憂患。
他總是把所有事先往最壞處想一想,然後再盡力去把這最壞的結局打破。
所以在上次見到高清澄之後,葉無坷也寫了一封信。
寫給他最信任的人。
「不得不說,你真的很會隱忍。」
葉無坷又自言自語一聲。
「也真的狠毒。」
看著遠方的少年,眼神里的冷冽越發濃了起來。
她,那個心腸狠毒心思縝密的女人,也預想到了一切。
溫暖一定想到了葉無坷會在西南遇到大麻煩,一定想到了高清澄會離開長安往西南去給葉無坷撐腰解圍。
所以如果高清澄死在西南,那和別人沒有任何關係,殺害高清澄的,就一定是想殺葉無坷的同一批人。
一群還做著春秋大夢的人,被高清澄這樣一個小姑娘帶著雷霆之威直接碾碎了那春秋大夢。
他們的恨意會有多濃?
而且那不是一群毫無還手之力的人,不管是日月堂,還是敵國密諜,又或是被高清澄直接碾壓的各大家族,都恨著這個少女。
少年深吸一口氣。
他總算理清了過去他沒理清的東西。
「內外勾結......」
葉無坷的眼神越發清明透徹,透徹到好像已經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遠方。
他習慣了看向遠方。
仰夜城。
曹懶坐在台階上發呆了好一會兒,他幾次張嘴都想說出他的想法,可是幾次都忍住了,因為有人交代過他要保守秘密。
保守秘密可實在是太難受了。
尤其是面臨巨大且艱難的抉擇的時候,保守秘密就像是無數根針在刺著他一樣。
他看著發愁的余百歲,看著發愁的三奎,終究還是打算由他去解決一下這個難題。
「先給我一天時間吧,一天之後我們再來定誰去鹿跳關找葉部堂。」
曹懶起身往外走。
余百歲問他:「你去哪兒?」
曹懶道:「找一位高人請教一下。」
余百歲:「咱們不是說好了嗎,這件事絕對不能告訴我師父之外的任何人。」
曹懶道:「對於我來說,那是一個和葉部堂一樣可以信任的人。」
余百歲:「真是你爹?」
曹懶一邊走一邊說:「差不多吧,我一直當爹供著她。」
余百歲忽然間醒悟過來,他大步追了上去:「是不是......是不是?」
曹懶知道瞞不住,於是點了點頭:「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能這麼輕而易舉的找到想找的人,輕而易舉的做了那麼多事還顯得很輕鬆,都是因為我自己的本事吧。」
余百歲:「在你說這句話之前,我確實以為這些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我還偷偷的在心裡佩服了你一下,當然只是一小下。」
曹懶想了想後說道:「既然你想到了,既然三奎兄也不是外人,那我們就一起去吧。」
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我挨罵的時候你們要替我辯解,不是我告訴你們的是你們自己猜到的。」
「沒這麼麻煩。」
院子外邊,一個披著黑色斗篷,頭頂還帶著一個垂著長紗帽子的女子緩步走入,她全身都包裹起來,沒有人能看清楚她的相貌。
然而在她說出沒這麼麻煩五個字的時候,余百歲和三奎的眼神全都亮了。
那少女,哪怕一身黑衣,走到任何地方,都是光明附體。
回到客廳里,摘下頭上罩帽的高清澄看向余百歲:「你怎麼還能變醜?」
余百歲:「哪裡都好的一個小姑娘偏偏嘴臭。」
高清澄笑了笑說道:「哪裡都好這四個字抵消了嘴臭這兩個字,所以你長進了。」
余百歲:「你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我丑關你什麼事!」
高清澄:「不關不關,你都對,從小到大,我唯一相信始終看不上我的人就是你。」
余百歲:「我看得上你?你比爺們兒還爺們兒,自從七歲那年你一個過肩摔把我扔出去一丈遠開始,我就不可能看得上你!」
高清澄:「哈哈哈哈......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余百歲:「我沒誇你......」
他問:「你怎麼來了?」
高清澄笑道:「因為有人惹著我了,你也是從小就知道我什麼性子的人。」
余百歲:「誰這麼想不開......」
他忽然明白了:「你是知道大先生被我們抓了,知道大先生被我們抓了之後一定會問出些什麼,知道我們問出些什麼之後就一定為難,所以你來了。」
高清澄道:「賭一把?」
余百歲:「賭什麼?」
他們這些差不多一起長大的人之間,有一種很特別的舒適感。
他們彼此太了解,從小到大都是朋友,甚至,能忽略性別。
高清澄看向余百歲道:「就和小時候一樣,我猜一個名字,猜對了算我贏,猜錯了算你贏。」
余百歲立刻來了精神:「我就不信這次你還能猜對,這次保證能嚇你一大跳。」
高清澄隨手取出來一個疊好的紙條遞給余百歲,顯然她早就已經想好了。
余百歲迫不及待的將紙條打開一看,紙上只寫著兩個字:張湯。
余百歲馬上就看向曹懶:「你這個叛徒!」
曹懶還是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著余百歲,只看了片刻余百歲就懂了曹懶根本沒機會通風報信。
他們三個是一塊審問大先生的,然後三個人就沒有分開過。
高清澄微微挑眉看著余百歲:「你小時候雖然事事處處都稀鬆,可不是這樣輸了不認的。」
余百歲:「爹。」
高清澄笑了。
余百歲道:「願賭服輸是他媽什麼傳統陋習,就應該破除!」
曹懶使勁兒點頭。
三奎這個時候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剛才曹懶會說一句他差不多把那個人當爹一樣供著。
高清澄道:「要不要再賭一次,我把你問大先生的名字先後順序說一遍,我說對了我贏,說錯了你就能扳回一局。」
余百歲瞪著眼睛說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當爹沒夠?我親爹都不用這麼一次一次的努力證明他是我爹!」
曹懶:「他不用,看得出來。」
余百歲:「你大爺!」
曹懶:「萬歲萬歲萬萬歲。」
余百歲:「......」
他一擺手:「不扯淡了,這事看起來好像挺難搞......爹,既然你猜到了那你是不是已經有應對的辦法了?」
高清澄搖頭:「沒有,我還沒想好是不是要把這個消息送往長安。」
余百歲:「......」
高清澄道:「這件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有人安排了這些,那安排這些的人就一定還在仰夜。」
她看向曹懶:「老規矩?」
曹懶:「能打就應該一直打頭陣嗎?」
高清澄和余百歲同時點了點頭。
曹懶哼了一聲,一邊往外走一邊不服氣的說道:「明明我不是最能打的那個,每次都還得被當做最能打的那個來用。」
他問:「現在去哪兒?」
高清澄道:「不遠。」
「不遠?」
曹懶和余百歲同時看向高清澄:「不遠是多遠?」
高清澄的視線看向前邊那排房子:「在我來之前是不是有一位客人剛剛到?」
余百歲馬上點頭:「是啊,是我師父的好朋友,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叫晏青禾。」
說到這余百歲馬上反應過來:「不可能!」
高清澄微笑道:「你覺得,我真的是因為猜到了大先生會說出誰的名字所以才來的?」
前邊那排房子裡,客廳之內,正在喝茶等著余百歲他們過來見面的晏青禾微微苦笑。
他剛才看到高清澄從外邊經過了。
「女人太聰明了,果然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