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的法號是無去處,可大和尚有去處。
他想去執子山見大寧皇帝陛下,想試試能不能憑他一人之力將禪宗帶回中原。
「大和尚要去見的是大寧皇帝,卻在此地耽擱了一個月。」
葉無坷問:「看起來似乎也沒到離開的時候?」
大和尚回答:「看起來確實還沒到離開的時候。」
葉無坷問:「我聽聞大和尚說,要在這裡幫每人做工一天,可讓被幫忙的工匠師傅得以休息?」
大和尚回答:「是。」
葉無坷再問:「那若耽誤了去執子山的行程,誤了見到大寧皇帝陛下的機會呢?」
大和尚回答:「誤了就誤了。」
葉無坷看著大和尚的眼睛問:「誤了,那大和尚豈不是白來一趟?」
大和尚看了看那沙漠,看了看那群人。
「不白來。」
他說:「誤了未來的事何必在乎?誤了眼前的事才不對。」
葉無坷心中微微一震。
大和尚說:「我若因為貪著去執子山等大皇帝而誤了在這裡幫他們的忙,便是違心。」
葉無坷:「若誤了就是誤了,那大和尚必然是要誤了的。」
大和尚問:「為何?」
葉無坷道:「你今日見他們可敬便留下來幫他們,明日見另外一些人可敬又留下來幫忙,如此反覆,何日能到執子山?」
大和尚說:「皇帝在哪裡,哪裡就是執子山,只要皇帝還在,山就在那。」
他雙手合十:「不能陪大人多聊,與大人說話的時候已經誤了兩趟挑水,幫別人做多少,今日就要做多少,若是少了兩趟總是不好,請大人恕罪。」
說完他轉身走了。
葉無坷看著這個大和尚,腦海里再次出現了向問的身影。
無去處和向問不一樣,或許只是外形相似而已。
可葉無坷在無去處身上看到的向問,本就不是外形。
他也沒有多停留,似乎也不願誤了他的事,轉身離開,上車而行。
余百歲坐在馬車上看著這一幕,他等葉無坷回來後問:「會不會不是巧合?」
葉無坷微微搖頭:「不重要。」
余百歲卻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大和尚。
他說:「他在這裡等到了你,未必就不能日後等到陛下車馬。」
葉無坷還是微微搖頭:「不重要。」
余百歲問:「那什麼重要。」
葉無坷道:「咱們有咱們的事。」
余百歲覺得姜頭師父一定是被那神神叨叨的大和尚影響了。
但葉無坷好像也沒什麼興趣再談關於那大和尚的話題,於是百歲不再提及。
但他下車去,交代留下幾名廷尉盯著那大和尚。
不管是那大和尚做什麼,都要仔仔細細的盯著。
他總覺得這個和尚來的不是巧合,在這幫忙也不是巧合。
自從大楚末年禪宗帶著無數金銀珠寶逃離中原開始,禪宗就不可能再輕易討人喜歡。
他看向三奎,三奎也在盯著那個大和尚。
「你也覺得他有問題?」
余百歲問三奎。
三奎搖頭:「覺得可敬。」
說完回車上去了。
余百歲覺得三奎和姜頭師父一樣,都被那妖僧蠱惑了。
他覺得這一路上一定還會遇到什麼妖異的人,或許還會遇到其他禪宗的弟子。
可是連著走了四五天之後,再也沒有遇到一個來自西域的僧人。
余百歲不死心的下車去打探,得到的答案是從未見過有外地僧人來此。
可他還是不認為那個傢伙沒有圖謀,還是覺得那傢伙包藏禍心。
月氏國前陣子才換了國君,大概與圖伯國換了新的國君時間上差不多。
新的國君可以說是姜頭師父一手扶植起來,對姜頭師父必然又敬又怕。
去鹿跳關的那支月知國的使團都是假的,可想而知葉無坷對這個番邦小國做了些調整。
和圖伯國也相同的地方是,自此之後西域諸國大概都不敢再隨隨便便欺負這個彈丸小國了。
所以余百歲乾脆派人往回趕路,去長安查探一下。
月知國現在是大寧忠誠屬國,月知國君必然會先到長安再隨從陛下一起前往執子山。
他不但派人回長安,還派人往月知那邊趕過去,去查一查是不是真有一座小覺寺,小覺寺里是不是真有這樣一個大和尚。
而此時,那位大和尚依然還在沙漠裡勤懇做事。
他按照自己說的,要在這片治沙的地方幫每個人都做一天工。
這裡治沙的工匠師傅不下百人,按照他的計劃做完大寧皇帝說不定都已經從執子山回到長安了。
這裡的工匠也都知道他要去求見大寧皇帝,一開始人人都笑話他。
可現在已沒人再笑話他,都敬佩他。
真正做事的人,總是會被人敬佩。
大和尚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挑剔,他也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改變自己的想法。
他有自己制定好的順序,今日幫誰就是幫誰。
若有人來找他商量說,你今日先幫我,明日再去幫別人,他也不理會。
被他幫忙的人若說我不需要你幫忙,那他也會繼續做事,去找下一個人問,從不強求。
有一天夜裡突然來了一群不知道從何處來是什麼身份的江湖客,氣勢洶洶。
人數不少,總得有個上百人。
他們到了之後要在此地住下,大概是從什麼偏遠地方來的,覺得仗勢就可欺人。
先是過來假裝客氣的和工匠師父們商量,能不能把工棚讓出來許他們住一晚。
但沒打算給錢,也沒打算一直客氣。
工匠師傅們自然是不答應,他們又不是什麼膽小怕事的。
結果當夜這群江湖客就持刀上來,大和尚上前阻止,被為首的江湖客連著扇了十七八個耳光,扇的滿嘴是血也不還手。
只說這樣做不對,被那群江湖客好一頓笑話。
工匠師傅們把大和尚被打死了,於是拉著大和尚退走。
結果那群江湖客住了一晚真的走了,但將工棚禍害的亂七八糟,還帶走了不少工匠師傅們的食物和換洗衣物。
這群江湖客應該也是要去北邊,至於去做什麼就無法猜透了。
等他們走了之後,大和尚一臉歉疚的找到他該幫忙的那位師傅說想請一天假。
這話可是讓師傅們覺得不應該,他是來幫忙的,想休息一天還要請假,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可大和尚卻說,答應了的事若不能馬上辦到就一定要好好說清楚。
在師傅們的勸說下,大和尚這才離開。
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清晨走傍晚回。
回來的時候看起來有些累。
因為他一個人帶回來了所有被搶走的東西。
師傅們圍著他問怎麼回事,大和尚說他追上去一直勸一直勸,好歹是讓那些江湖客服了。
師傅們都說他不該去,萬一被那些歹人殺了可怎麼辦。
大和尚卻說不會不會,大和尚沒那麼容易死。
他回來之後當夜沒有休息,而是補上了白天欠下的那一天工作。
雖然誰也不認為他是欠下了,可他就如此執迷。
在距離此地幾十里外,放羊的農夫看到荒野上有上百具屍體的時候都炸了,連忙去報官。
官府的人一路追查,查到了治沙的地方詢問。
在官府的人來之前,大和尚把師傅們聚集起來俯身行禮。
他說實在是抱歉,不能完成他的自己許下的願望了。
他要走了,如果等他回來的時候這裡的事還沒做完,他一定補上。
他前腳走,後腳官府的人追查過來。
知道有個和尚曾經追上那群江湖客,官府的人便沿著大和尚走的方向去追。
可追出去很遠很遠,不見大和尚蹤跡。
治沙的工匠師傅們卻不信那一百餘江湖客是大和尚殺的,因為大和尚就不像是個會殺人的人。
如果大和尚會殺人,那他在當夜被欺負的時候就該動手才對。
可不管怎麼說大和尚走了,師傅們都很懷念他。
大和尚沒有急著往北走,而是往那群江湖客來的方向去。
他走了十幾天才走到地方,找到了在荒原之中聚集的那群馬匪。
這是一支從中原逃亡出來的悍匪隊伍,這群人都是在中原被通緝的江湖惡人。
為首的人問大和尚從何處來,大和尚說月知國。
馬匪首領又問,月知國是何處?
大和尚說,月知國在圖伯國旁邊,是個小國,不久之前剛剛換了一個新的國君,就和圖伯國一樣。
馬匪首領對這個不感興趣,他問你為何找到我們?
大和尚說,因為你的手下欺負了一群可敬的工匠,所以你需要跟我去找那些工匠道歉。
這群悍匪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馬匪首領笑的幾乎岔了氣,他笑著問若是我不去呢。
大和尚說,你手下人欺負了那些工匠師傅,我去追上他們讓他們回去道歉,他們也不去。
馬匪首領笑道若他們去了,豈不是丟死人?
大和尚說是的,我也丟死人了。
馬匪首領哪裡知道,大和尚說丟死人了是真的丟死人了。
大和尚還說,若你們不肯去道歉,那說不定就還會去欺負人。
馬匪首領說那可怎麼辦?
大和尚說那就丟死人好了。
一人,血洗了這個悍匪營地。
他殺死了這裡的所有馬匪,但沒有帶走這群馬匪身上的一個銅錢。
他還放走了所有的馬,對每一匹馬都說了一聲自己去找吃的別餓著了。
然後徒步往北走。
他不要任何不該屬於他的東西,哪怕騎馬肯定是比走路要快的多。
如果他願意,他有很多馬可以換著騎。
如果他願意,他得了這悍匪營地里的錢財可以僱人抬著他一路走到執子山。
他不願意。
他來殺了這群馬匪,是因為他擔心這群馬匪會去報復。
若找不到他,就會去找那些工匠的麻煩。
但他還是很歉疚,真的很歉疚。
因為他到底還是誤了幫忙治沙的事,到底還是沒能完成許願。
他和工匠師傅們說過,禪宗的弟子不該隨便許願。
如果許願而不去做,那一定會有報應。
師傅們說你不要信這個,一點屁用都沒有。
他說你們都可以不信,但我不行。
他還說,正因為以前的僧人隨意許願卻不去執行,所以禪宗失信。
失信是大事,比生死還大的事。
從荒原到北境他走了二十幾天,走到地方的時候他又遇到了一群馬匪。
於是他嘆了口氣,朝著那群馬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