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住所內,張四在屋裡不停踱步,肉眼可見的焦急浮在臉上,一刻不曾停歇。
「怎麼還不回來,不會出事了吧……不行,我要去找他!」
剛走到門口,就被一條胳膊攔了回來,張四怒目而視,「大石,你幹什麼!」
大石為難道,「副會長讓我們待在這裡,不能給他添麻煩,我不能讓你出去。」
張四瞪眼睛,「你個木頭腦袋!副會長要是遇到危險,我們回去後怎麼交代!?」
剛來中城區第一天晚上副會長就出了事,他們倆要是完好無損地回去,別說會長,其他成員就能把他和大石活活撕了!
可大石之所以叫大石,就是因為他的性子就是塊石頭,聽話、一根筋、認死理,墨憂讓他們留在這裡,他任憑張四說破了嘴皮子也一動不動。
跟個杵在門前的雕像。
「你——」一句話沒說完,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張四警惕道,「誰?」
門的另一邊沉默了一瞬。
「是我。」
大石眼睛一亮,一把將門打開,「副會長,你回來了?」
張四在人進來後觀察了一陣,發覺沒有異動後關門反鎖,拉上窗簾,隔絕外面可能存在的窺探,身後一聲驚呼。
「您受傷了!?」
墨憂沒等說話,大石噔噔噔跑到角落翻箱倒櫃,饒是他也不禁無奈,「不是我的血。」
將濕透看不清本色的外套扔在地上,血水聲特有的沉悶砸在張四眼前,撲面而來的血腥味濃郁得令人心驚膽戰。
「明天不會太平,金龍組的人發現馮六失蹤肯定會懷疑到我們頭上,我們的計劃要改一改了。」
墨憂挽起袖子,在聞到手上的鐵鏽味後微不可察蹙眉。
張四的心頭寫滿了疑問,比如墨憂是怎麼逃脫金龍組的追捕,又為什麼會說馮六失蹤。
要是以往,這些疑問都會被他按下,因為他知道墨憂不喜歡手下問一些愚蠢的問題,但……
莫名的,他覺得墨憂現在的心情很好,或者可以說非常好。
沉寂如幽海的眸泛著瑩潤色澤,像解開了某種沉重生鏽的枷鎖,偶爾不經意的漠然消失不見,過於白皙的面容有了幾分血色,為整個人都添了一絲活氣。
游離在深淵地獄的幽靈無根浮萍般飄蕩,在即將心死魂滅時終於等來了久違的眷顧。
「……你和大石明天照常打探消息,不過要遠離金龍組的地盤,聽到了嗎?」
恍然回神的張四連連點頭,「是,我會看好大石的。」
墨憂勾了下唇,頷首道,「我自然信你。」
大石有一把子力氣,單手空拳下以一抵十不是難事,聽話好用,但太過認死理,關鍵時刻不會變通。
張四身手不差,腦子靈活,經常能想出好點子,不過有時候太過依賴自己的智慧,反而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兩人一起行動算是互補,再者,中城區又不是沒有他們的人。
墨憂吩咐完各自任務與明天的行動計劃後回到臥室,垂眸一笑,腳步輕快不少,看的張四一愣一愣的,用胳膊懟了懟大石。
「哎,你覺不覺得,副會長的心情貌似很好?」
「啊,是嗎?」抱著一大堆沒用上的繃帶藥物,大石憨憨道,「我沒感覺到啊,你怎麼看出來的?」
「當然是……算了,跟你說你也不懂。」張四一看大石的臉,瞬間就沒了解釋的欲望,轉身回了西邊的房間。
大石還真挺好奇,連忙放下東西,跟在後面,「你繼續說啊,說話不能說一半,我鬧心,會睡不著覺的。」
張四白了一眼。
就你?還睡不好覺?
每天睡得跟死豬一樣,叫都叫不醒的是誰?
「你就跟我說說吧。」
大石繼續碎碎念,但是沒有別的心思,只不過覺得張四比他聰明,他想跟聰明人多學學,爭取哪天也成為一個聰明人。
張四被念叨煩了,沒好氣地罵了句『滾蛋』。
兩人的吵鬧墨憂並不清楚,他的心神都放在了再次回到眼前的怪物身上。
依舊是粗糙擬人的身體,比他要高一個頭,通體漆黑,臉部只有兩個白色貼紙狀的眼睛,嘴巴部分是不規則流動的凹陷。
唯一有了變化的,應該就是體溫了。
墨憂用珍惜的、像蝴蝶落在花瓣上的力道牽住了怪物的手,輕巧地在指縫與指節上揉捏,溫熱的觸感讓他好奇又喜愛。
而怪物也縱容著他飼養的唯一人類的撫摸,滿足墨憂的好奇心,輕易撕碎人類身軀的利爪在墨憂手下乖順無比,柔軟的不可思議。
溫馨親昵的氣氛就像他們從未分開過,也不似剛剛重逢。
「阿塵,我長高了很多哦,以前只能到你的腰這裡,現在可以到你的肩膀了。」
「你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金錢幫吞併了其他幫派,成立了歸魔會,說起來這個名字還是我提議的呢。」
「我有了很多手下,他們都聽我的,不用再去垃圾場裡賣廢品,每天也能吃飽穿暖。」
墨憂像小時候那樣抱著怪物的手臂,腦袋輕輕靠在它的肩膀上,眸光似剛解凍冰面下流淌的春水,波光粼粼。
他說了很多,又略過很多,譬如殘忍血腥的部分被避而不談,他想永遠是怪物印象中的那個墨憂。
「只不過……」他羞澀地紅了臉,「我好想你。」
怪物回抱住懷裡的少年,緊緊的,沒有章法地拍著墨憂的背,語氣笨拙。
【我也好想乖崽。】
似乎覺得不夠。
【很想很想。】
墨憂彎了彎眼睛,理智告訴他此時應該高興,然後對怪物撒撒嬌,說不定還會得到怪物的貼貼,他應該這麼做的。
……不甘心。
心臟、神經、每一次呼吸都在提醒墨憂『你不甘心』,怪物有了別的飼養人類,這次回來應該是突然想起所以看一眼,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再次離開。
而他,留不住。
為什麼不能永遠留在我身邊呢?
可怕的念頭突兀出現,或許也是蓄謀已久,直到愈演愈烈,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讓怪物留下。
殷紅的唇瓣抿起,眉眼煙籠般醞釀著一絲落寞,惹人憐愛,「阿塵為什麼不叫我的名字呢?」
乖崽,一個可以被按在任何人頭上的詞,範圍寬泛,小時候覺得是獨屬於自己的愛稱,現在墨憂不喜歡了。
無法接受。
只要一想到怪物也叫別的東西乖崽,墨憂就想殺人,拆皮拔骨,抽髓斷筋,如此想著的人,面上一副柔弱姿態。
怪物似乎愣了下,慢吞吞道。
【名字……】
【你的名字,是什麼?】
「……」
破碎的光從眼眸中划過,似流星一閃而逝,墨憂緩緩地、緩緩地扯了下嘴角,沒有鏡子,所以他不知道自己仿佛要哭出來一樣的表情。
聲線含著幾分顫音,「墨憂。」
「我叫墨憂。」
第一次見面的自我介紹,出現在相伴已久的重逢中。不合時宜的怪異剛要升起,就被怪物打破。
【小憂!可愛!】
【喜歡小憂!】
怪物湊近呆愣之人的臉頰,落下一個又一個吻,白色的眼睛彎成月牙,黑色陰影具現化在整個房間飛速亂竄,肉眼可見的興奮。
【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
一聲聲的碎碎念讓墨憂的心越來越軟,最後變成一汪水潭,任由怪物在心湖上肆意妄為。
「真是的……」狀似抱怨,尾音清軟的撒嬌,墨憂的臉紅了個徹底,整個人仿佛剛從水中撈出來,渾身沒力氣。
他總是拿它沒辦法的。
指腹在怪物親過的地方摩挲著,墨憂喘了口氣,關切道,「你這麼久不在,是去哪裡了呢?」
「我很擔心。」
還是問出來了。
儘管再怎麼告訴自己不要多問,不要多想,可還是無法控制不去在意。
藏在袖子裡的手蜷縮著,拇指指甲在食指的指節上刻印出一個個月牙痕跡,紅得發紫。
墨憂卻像失去了疼痛的感知,自虐般等著那個可能會將他打入深淵的答案。
【唔……在沉睡。】
儘管怪物的語氣有些含糊,但墨憂還是自動補全了。
『力量要晉升,變得更強,所以用沉睡來消化驟然提升的力量。』
——像極了遊戲中升級的設定。
類似的念頭一閃而過,墨憂沒有抓住。
他鬆了口氣,將腦海里剛想出來的第七十六種將得到怪物注意那人虐殺的方法抹去,像小時候做過無數遍的那樣,他撲進了怪物的懷裡。
動作大的扯開了領口,白皙的鎖骨直晃人眼,墨憂毫無所覺,只想著用肢體語言來表達對怪物的喜歡。
梗在心頭的一口氣消散,溫軟一笑,「沒關係哦,無論多久,我都會一直等著你的。」
只要你還會回到我身邊。
名為偏執的野獸被松垮的鐵鏈鎖在深處,披上無害的皮套,試圖變成世界上最乖巧可愛,惹怪物喜歡的樣子。
而怪物將一切盡收眼底,欣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