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陸續在夜色下泊岸,最後一個人哭著踏下船的一瞬間,江岸消失無影,那些小木船連同船夫都隱匿於無邊的黑夜中。
面前是陰森的莊園,不遠處走來一個男人,伸手點了點人頭。
一共二十四隻船靠岸,千梧和江沉一起,有二十五名玩家。
千梧站在根脈虬結的樹下,視線掃過登島的玩家們。
男女老少都有,年齡最大的有四十多了,最小的還是學生面孔。有些人袖子放著,還有一些捲起來,露出跟他一樣在初始值的神經。大家的神經顏色普遍很淡,淡到在夜色中幾乎看不出,只有一個離他近的短髮女人胳膊上有微弱的紅和藍隱隱顯現,是個天賦值均衡的玩家。
「紅色應該代表敏感,藍色是冷靜。」江沉在他身邊低聲道:「你的這根敏感神經在暗處更顯眼了,真是天賦異稟啊。」
千梧垂眸看著手臂上神秘的罌粟紅,又一瞥江沉手上濃郁的藍色,邊把袖子放下邊說道:「彼此彼此,偏科選手戒驕戒躁。」
江沉認真道:「兩個偏科選手組合起來,或許會很強。」
千梧微笑:「也或許會共沉淪。」
「這樣麼。」江沉輕輕勾起唇角,嗓音低沉道:「那也算是我的榮幸。」
清點完人頭後,憑空出現的男人寬厚地笑起來。
「歡迎大家來到小鎮,我是本次邀請諸位前來遊覽的鎮長。由於鎮上貧富懸殊,我決定把你們安置在我身後這座最富有的莊園裡。」
一個戴黑色鴨舌帽的瘦削的大男孩顫抖道:「我們其實沒那麼講究,要不還是住個普通賓館吧?」
「不行。」鎮長搖頭,「我已經答應莊園主了,莊園主熱情好客,翹首以盼大家前來。」
眾人一片沉默,「翹首以盼」在此時聽起來不像好詞。
鎮長兀自興奮著,「馬上,管家就會來接你們入住,等到盡興,我會接大家回來。」
「等到誰盡興?」江沉低聲呢喃。
「我們現在就很盡興。」還是那個打著哆嗦的鴨舌帽,「要不現在原路返回?」
鎮長笑著看向他,「再這麼多屁話,我就把你舌頭割了。」
「……」
鴨舌帽哇一聲嚇哭了。
鎮長繼續說,「為盡地主之誼,管家會滿足大家一切生活需求。莊園規矩森嚴,也請各位聽從管家傳達的命令,否則後果自負。」
玩家中無人響應,啜泣聲斷斷續續,人們眼神中透著無神的恐懼。
千梧轉身看著這座莊園。建築包裹在層層重重的樹影后,仿佛一座浩蕩陰森的墳墓。鐵柵欄里關著東方古典園林與哥德式古堡,強行湊在一起的兩種風格在倉黑的夜幕下滲著詭譎。
古堡尖頂上有一枚巨大的鐘,顯示現在是夜裡十點,天已經黑透了。
「對了,在我離開前,還請在場女士舉一下手。」鎮長忽然又說道。
千梧隨著他的話語回頭,剛開始小聲討論的人群再度寂靜,一個高個子女人遲疑地舉手,另外兩個也哆嗦著隨之舉手。
離千梧稍近的一個女孩沒動,只有十五六歲的高中生模樣,閉眼飆淚。而剛才那個天賦值均衡的短髮女人則忙著柔聲安慰她,也沒顧上舉手。
鎮長注意到她們兩個,惋惜道:「那就一共五個咯,好少。」
人群里一個高大胖男人粗聲道:「少故弄玄虛,女的少怎麼樣啊?」
「各位之後就會知道了。」鎮長說著慢慢向後退,「今晚就在這和諸位分別。我會記住你們每一個人的樣子。」
他的笑容十分和善,說出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慄。高大胖當即爆了粗口,卻又在目睹他被那片黑暗吞噬後戛然失聲。
莫名的窒息感籠罩,玩家們不自覺地開始抱團,天賦值還算高的人主動尋找同伴組隊。
「這片黑暗好像能吃人。」鴨舌帽哆哆嗦嗦地咽著吐沫:「剛才明明是海,這會兒……如果強行走回頭路會怎樣?」
「要不你走回去試試?」高大胖語氣更加暴躁:「廢話連篇,船夫沒跟你們說清楚嗎?遵守一切規則是在神經里平安刷分的前提,不遵守規則的,都死了。」
一直沉默的千梧忽然開口,淡淡笑著說,「你接受規則倒很快。真乖。」
「還是進去吧。」短髮女人拉著女高中生的手,說道:「大家不要分散,無論如何都先安頓下來。」
二十多個失魂玩家稀稀拉拉走到莊園門口,沉寂的鐵門忽然嘎吱嘎吱地自動向兩邊卷開。
身後響起尖叫,千梧順著緩緩打開的門看進去,裡面領頭的是一名穿著黑白制服的尖瘦男人,身後跟著兩列女傭。
女傭們都長一個樣,臉盤肥長而浮腫,黑眼仁向上翻,只剩下一點點,空洞的眼眶中是大片泛黃的眼白。
她們在月色下露出整齊而陰慘的笑。
尖瘦的男人倒有幾分活氣,面向玩家優雅欠身,嗓音喑啞。
「歡迎來到莊園,希望接下來的日子能化作莊園裡一段香艷的回憶。」
千梧的目光穿過他,看向遠處。
遠處,在那座哥德式的古堡門前佇立著另一名男子。黑夜模糊掉面容,他站在那靜靜地觀察著前來的玩家們,好一會後無聲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管家忽然出現在千梧面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那是莊園主,他已經迫不及待先看一眼他的客人。」
千梧發現這人移動的方式非常古怪。腳下像是踩著一個會移動的圓盤,行走和轉身都絲滑如同鬼魅。
絲滑的管家皮笑肉不笑地盯著他:「這位先生,我正要給大家講述莊園裡的規則。」
「是麼。」千梧意興闌珊道:「我只是納悶,說好的翹首以盼呢,你們莊園主都不自己出來打聲招呼嗎?」
「莊園主很忙。」管家面部肌肉微妙地抽動,他對千梧眯起虛假的笑,「您最好不要期盼能看見他。」
千梧不過一笑,高傲地挪開了視線。
管家回到人群中心,說道:「這是屬於莊園主的莊園,諸位將入住面前的古堡,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間。白天自由參觀,夜裡最好老實呆在屋裡,不要到處走動。莊園主愛好古典,古堡後的園林精緻富麗,但地形比較複雜,諸位如果要遊玩,還請預留出充足的時間。」
黑夜下,無數個園林入口在樹影中錯綜,難以估計背後這座園林的面積。
「以上只是我個人的友情建議,接下來是莊園裡的規則了。很重要,請務必認真聽。」
管家清了清喑啞的嗓子,說道:「莊園主感懷上蒼賜予他的源源不斷的新娘,每晚十一點,請各位準時前往一樓面試廳,莊園主將選出當晚最美的新娘。」
「什麼意思?!」一個女人失聲大叫:「我們不是來做客的嗎?!新娘是什麼!」
管家仿佛沒有聽見,繼續笑著道:「每天都有機會,沒被選中的也無需喪氣。」
「莊園主要在玩家中選擇結婚對象?」短髮女人沉靜開口,「每天都會選一個?」
人群里又有人問道:「被選中後真的要結婚?幾天之後要走了怎麼辦?」
管家笑著望過去,「莊園裡的新娘永遠留在莊園,無論以何種方式。」
話音落,死亡沉寂蔓延開來,女人們面色慘白恐懼,男人也面面茫然。
管家笑著說,「總的來說,大家在莊園裡還是很自由的,我和女傭們將儘可能滿足大家。唯一的要求是,每晚十一點前準時出現在面試廳,不要遲到。」
他說著拍拍手,肥長臉的女傭從他身後走上前來。千梧起初只看到了八個人,可緊接著卻發現那兩列女傭隊伍仿佛無盡地長,鬼魅般出現在每一個玩家面前,湊近微笑,泛黃的眼白十分恐怖。
「請大人跟我來。」女傭用嘶啞的聲音對他說道:「我帶您去房間。」
「我有一個請求。」千梧立刻轉身看向管家。
管家錯愕,似是沒想到第一個要求來的這麼快,但他還是遵守諾言微微躬身,「請吩咐。」
「我不想跟著她走。」千梧認真地指著身邊毫無活人氣的女傭,「房間在哪?我自己找。」
「今晚還是別亂跑為妙。」管家說道:「馬上就要到面試時間了。客房眾多,您需要一個指引者。」
「那你帶路。」千梧乾脆地說,「這算是生活上的請求吧?」
「算。」管家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翻開本子咬牙切齒地問道:「您的名字?」
「千梧。」
一直緘默的江沉也開口道:「我叫江沉,看看我住在哪,我也不需要女傭。」
管家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尖銳的指甲在紙頁上狠狠一划,說道:「真是物以類聚,二位的房間很巧地挨著,跟我來吧。」
江沉露出滿意的神色。
古堡只有五層,每層的天花板都高得嚇人。千梧和江沉的房間在頂樓最深處,管家推開走廊倒數第二扇門,對千梧說道:「您住這裡。」
幽暗中依稀可辨出是個黑桃木調的房間,床寬大厚重,左手邊靠牆立著一個漆黑的五斗櫃,旁邊還有一套中古桌椅。床旁的門進去是浴室,房間裡的窗開著,層層疊疊的窗簾在風中輕輕鼓動。
千梧掃過牆上的鐘,又走出房間,看向左手邊最後一間房。
「每間客房都是一樣的。」管家輕輕鞠躬,「另一間屬於這位江先生。請二位稍作休息,十一點前,來一樓左邊盡頭的面試廳。」
管家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中,千梧在房間裡里外外走了一圈,待要伸手開燈時忽然發覺不對。
「江沉,我這邊沒燈。」他再三確認後提聲道:「就浴室里和桌上各有兩根蠟燭。」
「我也一樣。」江沉從他房間走出來,看著走廊上每隔幾米設立的燈柱,說道:「古怪。走廊明明是用電的,房間卻沒通電的痕跡。」
「這個莊園到處都很古怪。」千梧嘆氣,「還丑的要命。」
江沉說:「沒法挑剔了,畢竟是個副本。」
「副本……」千梧咀嚼著這兩個字,走回房間,很快從五斗櫥里又翻出另一個不倫不類的玩意。
火折,只在古老電視劇里見過的東西,積著一層灰,作用原理不明。他擺弄半天終於打出一簇火,把房間裡僅有的幾根蠟點了,拿著蠟進浴室查看。
浴室的水龍頭好像關不緊,一直在嗒嗒嗒地滴著水。
借著微弱燭光,可見檯面上擺著牙粉和香皂,散發著濃郁的薄荷味。托盤裡盛放著準備好的毛巾和睡衣,千梧走過去摸了摸,還算乾爽柔軟,他回身的瞬間又在鏡中看見燭光里自己的側臉。
那是很暗淡的眼神,不見其他玩家臉上的恐懼或茫然,但也完全沒有一星半點希冀。平靜的,就連嫌棄的神態都很敷衍,仿佛一個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人。
千梧像是被鏡子燙了一下,很快扭過頭,兩根手指捻著蠟燭走出去。
室內昏暗,反而窗外亮一些,他把蠟燭穩定在床頭柜上,走到窗邊去居高臨下打量著這莊園。
一眼望不到頭的樹影掩映著無數園林獨棟,那些小房子好像古代影片中的宅院,和此身所在的古堡對比微妙。
「我們下去吧。」江沉又出現在他門口,「還有一刻鐘十一點,留點時間去看看別的樓層。」
千梧站在窗邊遠遠地看見那個戴鴨舌帽的大男生從後花園某個出口裡小跑出來,一路往古堡這邊狂奔。
他點點頭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