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雖孤,戶籍身份證皆注燕京,唯有籍貫記孤兒院地址,故此,他可稱得上是燕京土著。春食春餅,夏嚼花生毛豆,秋貼肥膘食醬肉,冬烹白菜,這些習慣,對他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據孤兒院院長言,他初至院門,手中尚握一枚金豆,上鐫「菜百」二字,乃燕京老字號金鋪。彼時正值九十年初,世人競逐「金伯利」、「戴夢得」或「老鳳祥」等新興品牌,唯有老一輩燕京人仍鍾情於「菜百」。金豆紋飾繁複,顯是老匠之作,其金質純正,非近世之物。故院長母親在他懂事時告知,其父母或為燕京人士,若有意,日後可尋。隨之,將金豆歸還於他。
江辰十八歲生辰,清晨便攜金豆至潘家園,找到昔日孤兒院的夥伴,如今被古董行善人收養的摯友,將金豆售予此人。金豆實心足金,換得數千金,江辰未加思索,購得摩托羅拉V3,彼時天朝首款超薄摺疊手機,贈予院長母親。此事後,他因揮霍無度,遭院長母親責罵,追問金豆去向,終致一頓痛揍,惹院長母親淚流滿面,暫且不提。
江辰心知肚明,父母生死不論,他並無尋根之意。孤兒生涯與常人迥異,他心中自有衡量,明白當前生活之重。故雖戶口身份證皆燕京,他從未視自己為燕京人。孤兒在世人眼中,無根無源,僅憑燕京戶籍,難稱本地人。然他自幼在此成長,求學日常,接觸八成皆為燕京人士,其脾性、談吐,他了如指掌。
歐陽蜜那一串典型的燕京罵街,瞬間驅散了他的睏倦。這口吻、這腔調、這俚語,他再熟悉不過。一如汪曾祺《胡同文化》散文所描繪的燕京女子。燕京人自有一份堅守的傲骨,外地人無論成就多高,在他們眼中,始終難以融入。他們或許敬佩,或許尊重,但欲自稱燕京人?休想。非燕京白菜蝦皮滋養者,不解燕京「五味神」之妙。
此刻,江辰有些困惑。此女口音平日裡絲毫不見燕京痕跡,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誠然,她聲音酷似歐陽蜜,電視上的歐陽蜜也未曾顯露出燕京口音。今日聞其斥責他人之言,江辰啞然……此女不凡,頗有手段。
「啊?呃……我……」
劉海輝同樣愕然。他從未聽過歐陽蜜罵人,相識至今,她始終保持著女神形象,連口音都聽不出燕京特色。除非與父母同處,偶聞一二。此刻,他怔怔地看著瞪著他的女子,一時語塞。
歐陽蜜卻無暇顧及,此刻心煩意亂。原以為江辰聽不到,車內隔音極佳,頂多聽見敲擊聲。不料他竟聽得真切,分辨出是男子之聲,她頓時慌亂。本已心虛,一則她年長於江辰,二則此刻她處於算計之中。萬一被江辰聽出端倪,一切暴露,她如何做人,如何為老闆?
無論明星、老闆,抑或年長姐姐,她終究是女子,且正倒追男子。深夜私會前未婚……不,前男友,已是不妥,意味著與前任未斷,又被心儀之人撞破,何人能不驚慌?
心煩意亂的她,看著男子呆滯的模樣,昔日覺得英俊的臉龐此刻顯得刺眼。於是,她舉起與江辰通話的手機,直視著迷茫的男子,說道:
「你休再糾纏,聽清楚了嗎?我男友已怒。我警告你,此刻我正向他解釋此事,你速速離去,若再拿我家之事威脅,我必找人對付你,明白了嗎?蠢貨,非要逼我罵人,我在男友心中的形象全毀了。」
言罷,她升起車窗,熟練掛擋,路虎擦過劉海輝身旁疾馳而去,險些刮到他。
......
......
馬車內,歐陽蜜手持玉佩,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啟齒。江辰那邊亦是靜默無聲,兩人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寂之中。
良久,待歐陽蜜駕車至府邸門前的地下車庫入口,江辰的聲音才悠悠響起。
「昔日情郎?」
「嗯。」
「欲與你重修舊好?」
「嗯。」
「真是俗套,好吧,狐媚姑娘,拿我作擋箭牌也罷了,我便先退下了,明日還需處理事務,就此安歇。」
「別,別,你等等……」
歐陽蜜連忙阻止他掛斷。
「你惱了?」
此刻,她的聲音略帶緊張,滿是不安。
「惱了?並未,不過是舉手之勞。只是此人糾纏不休,分手後還這般執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說是吧?罷了,莫多慮,我先退下了……」
「等等,等等!」
女子的聲音陡然提高,阻止了江辰結束通話。
隨後,她熟練地將馬車停入車位,熄滅馬達,握著玉佩在靜謐的車廂內說道:
「江辰,方才……嗯,如果……我所言非虛呢。」
「何事非虛?」
450
「就是……就是……」
女子的臉頰微紅,握著玉佩的姿勢顯得有些忸怩。燕京女子瞬間化身為江南佳人,帶著幾分溫潤如水的柔情。
「便是關於情郎之事……」
「我知曉,不是已分手了嗎?我信你。」
「……」
歐陽蜜翻了個白眼。
「我所指並非此事,我是說……我……我……我視你為情郎之事!」
「……」
江辰躺在床上,也翻了個白眼。
「你飲了假酒嗎?酒後駕車可不是君子之舉。」
「……我哪有飲假酒!我是認真的!」
歐陽蜜既然已說出口,便不再遮掩。
「你自己想想,我們相識尚不足一旬,你剛加入陪游公會應聘,我便下樓傾聽你的面試。而後第一個點你的單,為了你成為首位至尊股東,又為你向呆小妹立下天子誓言……日日纏綿,對你百依百順……就算你是鐵石心腸的男子,也該察覺到我的情意了吧?」
「嗯,我察覺到了。」
歐陽蜜一怔。
原以為他會一如既往地以直男的姿態,說什麼「啊?有這事?」「是嗎?」「真的嗎?」「如此嗎?」……然而他竟直接應允,令她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你察覺到了?察覺到了你還對我……如此直率?……」
莫名地,她感到一絲委屈,聲音中流露出不滿與失落。
江辰先是沉默片刻,整理了思緒後輕嘆一聲。
「我來說說我的情況吧?」
他並不傻,人家一個女子為你花費如此多銀兩,日日恨不得與你共度二十四時,即便是傻子也該明白她的心意。但既然今晚話題至此,他認為確實有必要把事情說清楚,以免最後彼此難堪。
歐陽蜜心想,你的狀況我或許比你還清楚……但她迅速答道:
「嗯,好。」
「適才聽你罵人……你是燕京人士吧?」
「嗯。」
「宣武區有一處出過科舉狀元的孤兒院,可曾耳聞?」
「你說的是千禧年間那位科舉狀元的孤兒院?」
「對。」
「我知曉。」
「我在那裡長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