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08-23 16:29:09 作者: 越野尋尋
  傍晚的時候,天氣突然有了變化,雲層漫天翻湧,晚霞傾刻間被烏雲覆蓋,天空變得異常灰暗。

  狂風作起,樹葉子被颳得「嘩嘩」作響,這是暴風雨快要來臨了。

  護工已經幫張迎康清洗好了身體,應顏把藥粉泡好端到床邊,將張迎康的雙手浸泡在藥水裡。

  泡了一會兒後,應顏開始從手腕給他按摩,一直按摩到每一根手指頭。

  全部按摩完了,應顏把無名指那根手指一直來回的彎曲拉伸,似乎在感受著什麼,尋找著什麼。

  過了好一會,應顏才鬆開手指,將右手跟他十指交叉,緊緊相扣,掌心嚴實無縫地貼合在了一起。

  張迎康抬眼看了過來,手指微動。

  應顏扣住張迎康的手背,看了他一眼道:「用勁,五根手指往後發力,儘量讓手指伸展開。」

  張迎康垂下視線,照做了。

  應顏立刻感覺到他們的掌心貼實得更加緊實了。

  沒感覺錯,他手部的力量確實是增加了一些,雖然很細微。

  應顏仿佛看到了一絲曙光,眼睛亮得出奇,抓著張迎康的手來回試了好幾遍。兩個人的掌心一遍遍地貼緊,手掌的溫度與柔軟一一感知到。

  「可以了嗎?」張迎康突然出聲。

  應顏抬頭。

  張迎康面無表情道:「水要涼了。」

  咳。

  應顏趕緊老老實實地又幫他按摩了一遍,收緊心思。

  晚上的時候,應顏照常坐在桌子前,拿著筆快速地記錄著白天的事。

  寫到一處時,突然抬眼看向桌子上的粉色三折單頁,眼神漸漸凝思。

  你說,他在說「不知羞恥」時,想到了什麼?

  ......

  夜裡,雨一直嘩啦啦地下著,應顏模模糊糊中聽到男護工開關門的聲音,猜測應該已經是夜裡一點多了。

  雨點還在「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戶玻璃,應顏突然就清醒了過來。

  房間很暗,很安靜,外面的雨聲更響了,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應顏閉上眼,轉了個身,頭腦卻越來越清晰,怎麼都睡不著了。

  可能深夜容易讓人變得感性,也會放大內心的脆弱,應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想著白天張迎康說的那些話。

  李叔當年雖然也是高位截癱,但是受傷程度比張迎康輕很多,並且在受傷後不到一年的時候就開始到爺爺那裡進行治療。

  高位截癱受傷後的前兩年是黃金恢復時間,這個時間極其重要,可能幾年後鍛鍊一整天的效果都未必能抵上受傷前兩年的一個小時。

  而且,李叔非常樂觀爽朗,當年也一直積極地去配合治療。

  應顏又轉回身,躺平。

  而張迎康的情況就要嚴重很多,頸椎、腰椎同時爆裂性骨折,脊髓損傷,雖然及時地進行了手術,但是顯然手術後的這幾年張迎康並沒有積極地進行康復訓練,人很被動消極,仿佛......根本就沒有求生的意志。

  儘管應顏刻意忽視,張迎康的話還是影響到了她。

  她在想,她真的能如自已所說的那樣,一定會治好他嗎?如果真的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都沒有任何結果......

  「所以,苟延殘喘,像個廢人一樣、生不如死地一秒又一秒地熬下去,直到最後毫無尊嚴的死去,這才會是我最終的結局。」

  「不會有奇蹟。」

  張迎康的話仿佛如一個魔咒,不停在應顏的腦海里來回振盪。

  他......是不是真的在過去、現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承受著活著的痛苦?

  應顏想著想著,仿佛魔魘住了,神情迷惘。

  外面的風呼呼刮著,卷著雨點「啪啪」地打在窗戶上。

  應顏猛地坐了起來。

  可以了,停止,不要再想了!

  應顏深深地呼了兩口氣,排出胸中的那股濁氣,又緩解了一會心口上的疼痛,而後輕輕地下了床。

  等應顏打開門,踮著腳尖剛走了兩步便發現了床上張迎康的異常。

  他的身體在劇烈抽動,抽得半個身體都歪斜到了床邊。


  應顏立刻反應過來,迅速跑到床邊將張迎康拖到床裡邊,一把掀開被子,抓著他的腿快速地按摩、反覆地進行彎曲拉伸。

  就這麼不停地按摩、彎曲、拉伸,大約過了五分鐘,張迎康的身體才終於慢慢地平復下來。

  應顏劇烈地喘了兩口氣,打開了床頭燈。

  亮白的燈光將張迎康慘白的臉色還有額頭上的汗珠,照得一清二楚。

  張迎康閉著眼,頭無力地偏垂著,整個人脆弱得仿佛一觸即破。

  有那麼一秒,應顏真的不敢去碰他。

  「怎麼樣,還疼嗎?」

  應顏努力壓制著心裡的心疼與驚慌。

  張迎康極輕地搖了下頭,依舊閉著眼。

  似乎疲累到沒有力氣了。

  應顏轉身,快步走向洗浴間,從裡面拿了一條干毛巾,而後走到床邊輕輕地給張迎康擦著臉上的汗。

  等擦完了臉上的汗,應顏放下毛巾,掀開被子的一角,開始解著張迎康的上衣紐扣。

  由於汗濕或是手抖,應顏的手指一直在打滑。

  張迎康睜開眼,浸了汗的睫毛仿佛變得極重,緩慢地掀起,看著應顏。

  「別看了,你衣服都濕了,我肯定要幫你換掉的。」

  應顏的心情慢慢平穩了下來,頭都沒抬,手指下滑,解著第二顆紐扣。

  張迎康似乎恢復了一點力氣,側過頭,眼睛看向男護工的房間,輕聲道:「叫他來。」

  應顏眉頭一皺,雙眼怒瞪:「我也是護工,職責是一樣的,你不能性別歧視、區別對待。」

  張迎康抬起眼看向應顏,漂亮的眼尾微微張開,睫毛在眼臉上留下了細碎的陰影,嘴角甚至還輕微地勾了一下:「這是為你好,我怕你,會控制不住。」

  「......」

  應顏表情一頓。

  哦,對了,她現在是個慕殘者,是個對殘障身體有性衝動的女人。

  應顏的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來,輕咳一聲,「咳,你放心,我可以控制自己的,你現在這麼虛弱,我......不會那麼禽獸的。」

  說完,應顏的耳朵莫名其妙地就開始發燙。

  「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那我把燈關掉吧。」

  應顏說完,快速抬手將床頭燈關掉。

  房間裡頓時只剩下一隻光線暗淡的小夜燈,整個病房陷入昏暗。

  應顏將被子給張迎康拉上,手再次伸進被子裡,摸到一隻紐扣,而後快速解開。

  張迎康垂著眼睫,面色模糊,沒有再出聲。

  紐扣全部解開,應顏在被裡摸索著把他的衣服脫下來,過程中儘量動作利索,不作停留。

  應顏小時候學東西很急躁,爺爺經常教育她道:「欲速則不達,要耐下心來循序漸進,這樣才能事半功倍。」

  她覺得或許對待張迎康也要這樣,要像溫水煮青蛙,在不知不覺中攻下他的心防,然後......

  等應顏重新給張迎康換好一套衣服,已經是大半個鐘頭後了。

  應顏洗了手,去自己的房間拿出一個小毛毯,展開後披在身上,再次走到病床邊坐了下來。

  大有一直不走了的趨勢。

  張迎康抬眼看過來。

  應顏眨巴眨巴眼,朝張迎康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容,還在被子上輕輕地拍了拍:「聽話,快睡,我在這看著你。」

  張迎康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無奈地移開視線:「我已經沒事了,你去睡覺吧。」

  應顏立馬直搖頭:「不行,我不放心,我就坐在旁邊,這樣你哪裡再不舒服了,我肯定能第一時間發現。」

  說完,瞪大雙眼,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著。

  張迎康:「......」

  好了,知道她這是故意的了。

  張迎康沉默了一會兒後,右手的食指突然動了動,輕輕地勾了一下床邊掛著的鈴鐺。

  「叮鈴叮鈴」的一串聲音頓時響起。

  鈴聲停歇,張迎康再次掀起眼看著應顏,「現在可以了嗎?」


  應顏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嘴角倏地勾了起來。

  「嗯,那好吧,看在你的誠意上那我再信你一次,要是再有下次我肯定就不走了。」

  說完,應顏披著毛毯站了起來,像翹著尾巴的孔雀一樣,昂首挺胸、小腳步都踏出了得意的味道,一顛一顛地回了自己房間。

  ——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都不好,雨水不停,天氣沉悶,應顏在這幾天的夜裡都偷偷地起來過好幾次。

  張迎康似乎一直都睡得很安穩,應顏微微放了心。

  某一天凌晨,天空還是青灰色,外面的護工突然小聲地驚叫了一聲。

  應顏幾乎瞬間就清醒了,坐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的睡眠變得很淺很淺。

  應顏飛快地起床、套上白大褂,跑了出去。

  床上的張迎康臉色潮紅,呼吸很重,整個人陷入了暈迷中。

  男護工已經跑出去叫值班醫生了。

  應顏快速地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把了一下他的脈,而後立刻跑進洗浴間拿出一塊濕毛巾給他緊急降溫。

  值班醫生來後,量了下溫度便立刻開了藥讓他去掛水。

  結果等天完全亮了,藥水都快掛完了,張迎康依舊沒有退燒。

  應顏只能在旁邊一直不停地給他進行物理降溫。

  醫生再過來的時候,查看了一下張迎康的情況,便直接拔了針,讓人把他推去做檢查。

  最後檢查出來是肺積水,而且積液較多,需要穿刺引流。

  張迎華也匆匆趕來了醫院,頭髮上沾著雨珠,楊峰跟在後面,手裡拿著一把未打開的傘。

  知道結果後,張迎華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反而安慰著應顏:「沒事,只是一個小手術。」

  這麼多年,這樣的突發情況張迎華已經遇到太多次太多次了。

  高位截癱病人本身便很容易發生各種各樣的併發症,而張迎康又毫無求生意志甚至想方設法地去自殺,比今天這個嚴重、兇險不知多少倍的情況,她都經歷過了。

  應顏仿佛沒聽到一般,慘白著臉,雙手攥得緊緊的。

  一直到下午,張迎康才再次被推回病房,依舊發著燒昏睡著,手上還掛著針,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蒼白虛弱了。

  應顏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張迎康。她突然就覺得此時的他很脆弱很脆弱,仿佛一眨眼,他就會消失。

  應顏心裡一慌,連忙伸出手握著他的手腕。

  他的手冷冰冰的,脈博也很微弱,應顏卻鬆了一口氣。

  一直連續掛了三天藥水,張迎康才終於慢慢退了燒。

  張迎康醒來的時候,病房裡很安靜,外面陽光燦爛,熱烈的光線灑進房間,讓人覺得鮮活,明亮。

  張迎康移開視線,看向趴在床邊的人。

  應顏閉著眼,呼吸輕淺,才幾天,她便好像瘦了一大圈,小巧的下巴變得更尖了。

  張迎康看著應顏額角被磨蹭得翹起來的一縷頭髮,突然很想伸手將它撫平下來。

  他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

  應顏幾乎立刻就驚醒了,猛地一下抬起頭。

  待看到正看著她、還虛弱地朝她勾了下唇角的張迎康,應顏的眼淚「唰」的一下就流出來。

  「哭什麼?」

  張迎康的聲音很輕,讓人覺得溫柔。

  應顏癟著嘴,眼淚一顆顆直往下滾落,十分委屈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他被穿刺的後背。

  張迎康的聲音更輕了,眼神也很柔和:「你不是慕殘者嗎,這都不能接受?」

  應顏頓時鼓著臉,哭出了聲:「我不是,我才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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