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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掉馬!

2024-08-23 16:42:32 作者: 且墨
  這個名字陡然入耳,葉渠驚訝的神色便沒能繃住,再想掩飾已經來不及。他沒說話,算是默認。

  果然是青衫。

  月隴西走之前將夜明珠給了葉渠。騎馬回府,頭一件事便是給青衫寫信。他拼盡全力修復崇文遺作這麼些年,終於盼到了這日。這個人,無論與月家是友是敵,他都要將其收為己用,讓原作得以流傳。

  夜盡天明,卿如是收到倚寒的來信。今日是去月府赴宴的日子,她被卿母催著起早梳妝打扮,沒有空閒讀信,只將信封收在抽屜里。

  皎皎起得比她還要早,替她拿了那身粉色的衣裙,她打量一番後盯著皎皎道,「那日我說笑的,還是換青色那身罷。」顏色順眼些,總好過這身。

  考慮到一會兒上場耍鞭,卿如是吩咐皎皎為她隨意綰成頂心髻即可,一支碎玉琳琅釵穩固。上裳是淺青色,用深青色的線繡著花枝,青黃間色裙,纖腰素束,佩戴一隻黛色香囊,一枚羊脂白玉佩,羅裙下一雙素靴,掛著茜色流蘇,走動時前後搖擺,煞是有趣。

  她將軟鞭別在腰間,又拿了兩根束帶,方便耍鞭時挽袖。

  卿母見她依舊與前幾日無異,連個像樣的首飾都不曾戴,當即喚丫鬟去拿了一隻玉鐲子、一隻細銀臂釧,勒令她戴上,又在眉心給她點了花鈿,這才覺得瞧著舒服了些。

  問到她所獻何藝,卿如是乖順地回答,「耍鞭子。」

  卿母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揉著太陽穴擺手,「算了算了,我早該想到你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你還是等著過幾日與景遇相看罷,先上馬車。」

  雙轅滾走,卿如是撩起帘子朝外探頭,街道被今次趕往月府的馬車占了個全,由此可見這回的壽宴是多大的排場。

  似乎為了應證她的猜想,方下馬車,月府小廝的報禮聲便傳入耳中,一聲壓著一聲,忙不迭更替著,賀壽之人絡繹不絕,鞭炮聲也沒停過。

  卿如是謹記卿母馬車上的教誨,姿態端莊地跟在身後,保持微笑,一言不發。

  百年前月一鳴的相府也差不多是在扈沽這個方向,但具體來說並不是這一座。這座月府有襄國公和郡主坐鎮,比之當年的相府,氣派只增無減。假山堆砌,奇花閃灼,樓閣廊軒錯落有致,山泉清流引入荷塘,風景綺麗瑰變,可謂移步換景。

  卿如是暗自打量著月府的景致和來往的人,遠遠瞧見坐席上正與人說笑的喬蕪,後者也瞧見了她,當即捏著手絹與她揮手。她頷首一笑回應,轉彎向較遠的一席走去。

  坐席設在荷塘外走廊上,說是池塘,實則是湖。透過廊間觀賞荷塘,可見碧湖漣漪陣陣,中央有一圓形石台,剛好沒過水麵,正有幾名女子站在石台上翩然起舞。遠處假山上瀑布垂落,聽得流水潺潺。

  卿如是暗嘆了聲果然是奢靡的月家,收眼,不再張望。

  距離開席還有一段時間,不少女眷拖三拉四地閒聊著。

  她們方坐定,身旁也立即有婦人湊過來問話,「卿家姑娘也長成標緻的人兒了,可有議親?」

  卿母含笑接話,「不曾,她性子頑劣,我正愁呢。」

  「怎會愁,活潑的性子最討喜了。」那婦人立即坐過來抓了把瓜子,同卿母聊了起來。

  卿如是撐著下巴發呆,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聽見她們二人說得興起,似乎又給她安排上了一場相親會,悠悠嘆了口氣,她藉口更衣,離開此處。

  哪知道還有一個喬蕪一早等在那邊,見她起身,趕忙黏上來挽住她的胳膊,「如是,你去更衣?我也去,我來過月府,知道在哪,帶你去。」

  壓根容不得她拒絕,喬蕪將她拖走了。

  一邊走,喬蕪一邊壓低聲音同她說道,「如是,我都打聽好了,荷塘中間那個石台你看見了嗎?一會兒我們就站在那裡獻藝。這次光是獻藝的閨秀就有將近二十個,以書畫作壽禮的十多個,還不算那些繡手絹、繡壽圖的……我琢磨著,想嫁世子的人怎麼就這麼多,輪得上她們麼,我可是聽說,世子跟她們相看之後全都送了隨禮。」

  卿如是揉了揉耳朵,隨口道,「你不也一樣收了隨禮。」

  「我不一樣。」她堅持道,「我收到的禮要比她們收的珍貴,我娘說了,那是進貢給陛下的織錦,皇后娘娘賞賜到月家的。世子挑這禮給我,想必我有獨特之處。那織錦我已經做成衣裳了,一會兒跳舞便穿那身。」

  服了。卿如是慣是不喜歡聽人說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沒理她。

  踏上湖上拱橋,喬蕪待要再說些什麼,抬眸卻瞥見了迎面朝她們走來的月隴西,登時睜大杏眼,「世子!」


  他正微側首對斟隱囑咐些什麼,聽及此,轉頭向前看去,先入目的是卿如是。視線稍向下偏移,瞧見她腰間繫著軟鞭。

  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說。

  卿如是挑眉,冷凝著他,「世子,既然我們在席前遇上了,索性找個地方將事情說清楚。」

  月隴西從容道,「茲事體大,有什麼話,還是等壽宴結束再說比較好。」

  「你該不會是想著先穩住我,席後再敷衍過去罷?」她隨口問,竟一擊即中。

  月隴西淡笑,「怎麼會呢。你看席間賓客眾多,我身為月府世子,忙得不可開交,這案子又說來話長,與你細說的話恐會耽擱。」

  卿如是無奈地皺起眉,姑且信他。

  她拱手準備告辭,被月隴西伸手攔住,他的視線落在自己腰間,片刻,抬眸問道,「卿姑娘今日可要獻藝?」

  卿如是淡定點頭,「暫時是有這個打算。」

  月隴西臉上的淡笑斂起,似乎有些緊張,「獻什麼?」

  卿如是挑眉,故作平靜,「你到時候看不就知道了。」要她現在把耍鞭子幾個字脫口而出實在太丟臉了,更何況喬蕪還在旁邊瞧著她的笑話。

  喬蕪抿唇一笑,「世子,如是要獻的精彩極了,一會您定要好好瞧。」

  「是麼。」月隴西覷了她一眼,又看向卿如是,「拭目以待。」

  「走了。」卿如是與他道別。

  走出一段距離後,她被喬蕪拽了拽,回頭看去,月隴西仍站在橋上望著她,神情複雜,似茫然似惶惑。仿佛在等著什麼,且已站在橋上等候多年,也孑孓多年。希冀被人觸碰了一下,搖搖欲墜,他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那一瞬,卿如是竟在他眼中看出落寞來。

  喬蕪嗅出些不尋常,「如是,世子怎麼這般看著我們?」

  卿如是搖頭,「不知道。」

  她們回到席間時,碗筷盆盂悉數備好,美酒佳肴輪番呈上,國公爺和昱陽郡主也已在主位坐好。

  郡主穿戴莊重,聽說方才宮中來人替帝後送壽禮,所以才著冠服戴朝珠,翡翠瑪瑙琳琅,無比正式。此時接完禮,坐在席上,微偏著頭與身側的人說笑,目光和藹,儀容端莊。

  不知說到什麼,郡主不動聲色地掃過席間,將視線落在各位閨秀身上。

  有位姑娘站了起來,迎著郡主的視線走過去,先施禮,後湊到郡主耳邊說了什麼,郡主淡笑頷首。

  緊接著,那姑娘離席去了後院,再出現時,換成一身霓裳羽衣,她款步踏著湖中石板橋,站上石台。原是自請獻藝。

  隨著女子的出現,席間紛紛將目光挪至石台。國公爺趁著安靜起身說了幾句,話落正好開席,席間又熱鬧起來。

  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卿如是百無聊賴地嗑著瓜子。

  閒聊的婦人總算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卿母轉過頭悄聲道,「如是,方才我同那位夫人打聽過了,上台獻藝的姑娘數都數不清,興許根本輪不到你。我琢磨著你若真上去耍鞭子,倒不如不獻。一會這麼著,你等那些姑娘排在前頭,若是輪不上你,你就別去自取其辱了。你覺得呢?」

  我覺得,那真是可喜可賀。卿如是微頷首,鄭重道,「全憑母親做主。」

  她們這廂話音剛落,那廂一曲霓裳羽衣舞也至尾聲。卿如是看見喬蕪也站了起來,心道這人果真腦子不利索,一舞作罷又起一舞,不是存心讓人給她們比個高低麼。

  且霓裳羽衣本就是驚艷柔美的舞,喬蕪如何能蓋得過?

  事不關己,卿如是只作壁上觀。

  待到喬蕪換好裝站上台,席間議論聲乍起。卿如是亦驚訝地咦了一聲,不為別的,只因喬蕪身上穿的舞裝只在布料和細節上與方才那女子有所不同——她要跳的,也是霓裳羽衣舞!

  先前那女子,莫不是打聽到了喬蕪獻藝的內容,所以先她一步首位上場。喬蕪大概也是抱著不服輸的心態,才非要立刻上場與那女子一較高下。

  她們二人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卿如是磕著瓜子樂滋滋地看著。

  樂聲起,郡主的眉微蹙了蹙,喚來丫鬟低語了幾句,喬蕪遠遠瞧見了,還以為是要喚自己下場的,沒開始跳便自亂了心神,一起步就踩錯了拍子。

  卿如是在場下輕搖頭,聽得卿母在身旁道,「起先跳這舞的女子定然心中得意了。起跳踩錯,若穩不下心神,後面只會一錯再錯。」


  如卿母所料,喬蕪不是個鎮得住場子的,慌神過後遂將舞步忘得一乾二淨,一支舞跳得磕磕絆絆,席間奚落聲漸起,聽及議論,喬蕪眼眶霎時紅了。

  更慘的是,當她看向月隴西時,才發現他正側身與人說話,壓根就沒看她跳舞。一時不知該喜該憂。

  卿如是很同情她。

  墊底預定,在座別的閨秀們還沒上去獻藝就都很實在地鬆了一口氣。

  她們鬆了氣,卿如是卻提著心,概因她方才剛吃上一口小菜,晃眼一看,下場後的喬蕪不找先前那女子揪扯,也不找她的親娘哭訴,竟直奔著自己而來。

  完犢子,卿如是心底頓時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下一刻,喬蕪果然坐在她身旁,扭著她的衣裳低啜道,「如是,我的臉丟過了,反正你要獻的也好不到哪去,我這廂算是陪你一起丟的,該你了。」

  卿如是:「???」姐妹,這帳不是這麼算的。

  周圍的人聽見她的話,紛紛看了過來,知道卿如是也要獻藝,起先和卿母聊得愉快的婦人頭一個湊過來問她獻什麼。

  卿如是:「???」夫人,熱鬧不是這麼湊的。

  縱然此時騎虎難下,卿母仍舊不動聲色地拂開那婦人的手,念及卿喬兩家的關係,對喬蕪好言道,「如是今日身體不適,興許不上台了。你歇息歇息,吃酒席去罷。」

  喬蕪不聽她的,但窘迫之色盡顯,一陣面紅耳赤,還緊抓著卿如是的衣裳,「方才在橋上你還和世子承諾了要去獻藝的。如是……咱倆玩得好,有什麼丟人的一起丟罷……」

  她是鐵了心要把這墊底的位置留給卿如是,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來,因此也愈發好奇卿如是要獻的是個什麼,會比跳錯舞還要上不得台面。

  卿母本有心幫閨女躲過去,但喬蕪這麼一鬧,卿如是就必須得硬著頭皮上了,好在那鞭子若是耍得好,也不見得能比喬蕪丟人。更何況,過幾日還要與喬景遇相看,這廂不遂了喬蕪的意,回去不知道怎麼埋汰人,屆時兩相見了面上難看。

  反正世子這邊卿母也沒抱太大希望,如是耍不耍那鞭子都已因爽約相看得罪過月府一回了,倒不如給喬蕪做個順水人情,還能幫如是落個喬府那頭的好。

  思及此,卿母輕聲對她道,「去罷。」想了想她仍是有些氣不過,為了刺喬蕪,又補了一句叮囑,「認真些,不錯步子就不會丟人的。」

  卿如是:「???」娘,你真是我親娘。

  喬蕪當真被刺疼,但聽及卿如是要上台,頓時又眉開眼笑,「如是,那走罷,要先去和郡主通稟。」

  卿如是:「……」罷了。她捏了捏鼻樑,原本便是要去的,昨晚也做好被嘲的準備了,上輩子已經丟過一回臉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卿如是瞧了眼頃刻被占領的石台,起身朝郡主那方走去。

  月隴西坐在郡主身側喝茶,看著她走過來,目光一凝。

  原本通稟時無須告知獻藝內容,只報上需要幫忙準備的東西就好,但因著喬蕪那一出,郡主便多問了一句。

  卿如是低咳了聲,回道,「小女自幼習武練鞭,唯有那鞭子還有幾分看頭,遂為郡主獻上一段,難登大雅之堂,還望郡主莫要見笑。」

  萬萬沒有想到,宴上獻藝祝壽還有獻鞭子的。郡主一愣,訝然過後收斂神色,頷首淺笑。

  只見一旁的月隴西緊盯著她,一眼也不眨,面容漸次蒼白。

  「還有……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備上三架花鼓?嗯……很可能被打破,不要太貴重。」

  她話音未落,手臂猛地一疼。月隴西緊握住她,幾乎是掐著骨頭。卿如是疑惑地看向他,手臂的疼痛使她不自覺蹙起眉。

  這是第二次了,他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緊盯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侵略性,但並非存有歹意。

  「隴西。」郡主喚他,帶著一絲叱意。

  他回神,鬆開手,視線卻沒有移開。默了默,他用低啞的聲音吩咐身邊小廝,「給她備鼓。」頓了頓,又咬牙低聲道,「要能敲得最響的那種!」

  郡主:「???」

  卿如是:「???」

  小廝:「???」

  好嘞。

  卿如是揉了揉發疼的手臂,斟酌道,「多謝世子。」

  她踏上石台。月隴西站起來,立在欄杆邊凝望。


  少女抱拳一揖,反手甩鞭,鼓聲乍起,宛若靈蛇出洞般凌厲的鞭法,一舉一動,一步一躍,一如當年。

  那個當年啊。他也是這般望著她,眉梢眼角都在笑。

  他的心驀然揪緊,往事逐一浮現,被時間笞得支離破碎的畫面悉數拼合黏補,鞭動鼓響,一聲聲盡數和著他的心跳,那聲音能侵髓蝕骨,將他逼到窒息。

  長鞭一陣陣破空,一陣陣擊鼓,他恍若未聞,只覺那震動都與胸腔共鳴,擊穿他的心,頓時鮮血淋漓。

  他出神地望著少女靈敏的動作,手中的茶杯因他再也控制不得的力道應聲而碎,一滴血順著掌心落在瓷片上,開出花來。

  郡主一看慌了神,一邊吩咐小廝去喚大夫來包紮,一邊拽著他的手細看。

  嘈雜聲充耳不聞,月隴西緊盯著她,那種拼命壓抑到極致,有待迸發的情緒潛藏在內心深處,是緊張,是亢奮,還是欣喜若狂,混亂的情緒擾得他險些喪失理智,一時間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從前那無數次喃喃著「今夜,你入我夢來」的夜晚。

  逼仄的眼眶快要容不下他濃烈的情意,溢出來一些,是滾燙的。他低頭掩飾過去,最後,竟低聲笑了出來。

  是他的卿卿回來了?

  真的是卿卿回來了。

  拂開要給他包紮的那雙手,月隴西兀自接過紗布在手上纏了一圈,凝視著她,眼都不眨,情緒在心中濤濤翻湧,不自覺間已入了神。

  真是他的卿卿,還是活蹦亂跳的,還是很看不慣他。她還好好地,年華正好,歲月無愁。

  塵封太多年的心活過來,月隴西深吸了一口氣,那種一瞬間再次被俘獲的感覺,如星火燎原,不可收勢。

  這廂對一切一無所知的卿如是收了鞭勢,抱拳行禮。顧不得自己正被席上眾人笑話,一段鞭子耍得她大汗淋漓,此時的她只想找個房間換身衣裳。

  卻沒想到,她施禮過後,那廂竟傳來一人清脆的掌聲。慢悠悠地,響亮極了。

  卿如是順著聲音看過去。月隴西等這一眼等了好久,視線兩相銜接,他的嘴角微抿起弧度。

  世子都鼓掌了,那各位還等什麼。都鼓唄。

  一時掌聲雷動,壽宴獻藝瞬間成了雜耍現場。

  卿如是:「???」好嘞,感謝諸位捧場。

  卿母:「???」得嘞,有戲!世子這邊看樣子還有戲!那可太有了!

  眼見著唯一能給自己墊底的人收了一片掌聲,喬蕪悶悶不樂,揪住衣角,朝月隴西的方向望。

  她的母親低聲道,「你自己出了差錯,誰也怨不得。我看世子與卿家姑娘相熟,你要還想有機會嫁到月府,就得好好對她。」

  「我還得對她好?她怕不是藏得最深那個,同我說的時候一口一個對世子無意,怎麼如今世子就獨捧她的場?」喬蕪皺眉。

  喬母搖頭,「我聽到風聲,過幾日。你景遇表兄要與她相看,沒準她就是你未來表嫂子。既然卿府有讓她與公子哥相看的打算,那的確有可能對世子夫人的位置無意。」

  喬蕪這才寬心了些。

  下場後的卿如是被一名丫鬟截住,「卿姑娘,世子喚奴婢帶你去房間更衣。已備好熱水巾帕,姑娘請隨奴婢來。」

  卿如是覺得莫名其妙,轉頭往月隴西那方望去,沒瞧見人。她渾身難受,思及方才喬蕪她們也在此換了舞裝,便不推脫,只回去和卿母說了聲,拿起一早備好的乾淨衣裳,跟著丫鬟朝後院走去。

  「卿姑娘,這是世子住的西閣,熱水巾帕都備在那間偏房裡。奴婢就在門外守著,姑娘換好後出來便是。」丫鬟為她打開偏房的門,「如果有什麼吩咐,喚奴婢一聲就是。」

  卿如是點點頭。心中回味著「西閣」二字。月隴西住的閣樓,竟然名為西閣。百年前那座同名的西閣,可是囚禁她整整十年的地方。

  熱水在屏風後氤氳著,她脫下汗濕的衣衫,先拿巾帕洗了把臉,抹掉額間花鈿,然後撩水將身體擦拭乾淨,穿戴整齊後,推門出去,「我……」

  一字脫口,卿如是發現門口站著的人竟成了月隴西。

  他聽見開門的聲音,轉過身來,眼笑眉舒。

  那般透著慵懶鬆散的笑,卿如是瞧著有幾分熟悉,心裡不太自在,蹙眉問他,「笑什麼?」

  「不知道。」他拈著身旁花樹的枝葉,緩緩摩挲著,須臾後,聲色疏倦地道,「看見你就想笑。那嘴角啊,想壓也壓不下來。」


  卿如是擰眉,上下打量他幾眼,以長輩的口吻道,「好好說話。」

  月隴西轉過身,兩步踱至她面前,俯身湊近她,見她仰起脖子向後傾了些,不禁低笑出聲,伸手攬住她的後頸,假意將她扶起來,順勢壓進自己懷裡,隨手拍拍她的腦袋,「仔細一會摔著了。」

  語畢,不曉得費了多麼大的勁才克制住自己,鬆開了她。

  「沈庭案,你不是想要個交代嗎?」不等卿如是開口,他倒先轉移了話題,「我將你帶來這裡,便是為了給你交代。此事不可外傳,否則我會有性命之憂。在此之前,你不如將你的推測說給我聽聽。」

  果不其然,卿如是被他的話吸引,忘了要計較方才他的言行。

  「好。」她沒有猶豫,果斷答應。

  斟酌了會,措好辭後,徐徐道,「是地痞將沈庭約出來的。但他將沈庭綁在茶坊後,就把謀害沈庭的方法告訴了霍齊,並暗示霍齊親手為妻子報仇。霍齊不是傻子,被找上門去做一把殺人的刀,這件事肯定有貓膩,所以他一開始並沒有同意。」

  「兩日後,地痞得知了某種能夠威脅到霍齊的手段,霍齊不得不妥協,遂按照地痞轉述的方法將沈庭殺害,事後害怕一人擔罪,於是故意留下繩子。霍齊知道案發後自己定會被官差拉去問話,屆時可以引導官差追查到地痞身上去。」

  「引導的方式有很多,隨便說一句自己常見街邊流氓地痞用這種特殊材質的麻繩捆麻袋之類的都足以引起官府的注意。」

  「可霍齊萬萬沒想到,地痞死了,他只能擔下所有罪責。一開始,我以為謀劃沈庭案的人就是地痞,而地痞的死是另一宗仇殺,直到昨日我才想明白,我的邏輯從開頭便錯了。兩宗仇殺其實是一個人謀劃的。」

  「兇手給了地痞好處,先將謀殺沈庭的法子告訴地痞,囑咐地痞找到霍齊並轉述這個方法。如此一來,兇手就不必接觸到霍齊這位直接行兇的人,倘若霍齊被捕,供出來的也就只有地痞一人而已。可要如何防止地痞被捕,供出自己呢?死人的嘴自然是最嚴的。」

  「我猜測地痞掛在脖子上的那錠銀子一定事先被人抹了某種迷藥,能使聞到的人神志不清。馬兒就是聞到了這個味道,才會發狂似的踩踏地痞。或者說,馬車從照渠樓出發時,便被人下了藥,所以無論有沒有下暴雨,馬車的速度都會比平常快上許多。」

  「那麼,要如何讓地痞定時定點地去找那輛馬車訛錢呢?很簡單,只要兇手對地痞撒謊說,自己與誰誰誰結了仇怨,讓地痞等在某個地方,去訛他們家的錢給自己出出氣,再以付酬勞為由,將串著銀錠的繩子掛在地痞的脖子上就行了。」

  「地痞被撞時定然有所覺察,明白了兇手是想要殺人滅口,但為時已晚,他中了藥神志不清,渾身發軟。」

  「他死的消息傳進霍齊耳中,隨之而來的還有官差已經推出來的作案手法,霍齊猜到地痞是被殺人滅口的,頓時明白了全局,也就猜到讓他殺人的並不是地痞,而是地痞背後的操控者。他心以為自己死路一條,於是做出挾持人質的舉動。」

  「沒有逃掉,那便只有兩個後果,要麼自己擔起全部罪責,死路一條,要麼和官府一直耗著,耗到官府對他用酷刑。」

  月隴西將她帶到旁邊一間茶室中坐下,「那你認為,一開始威脅到霍齊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卿如是肯定地道,「是他失蹤的孩子。兇手知道霍齊有個失蹤的孩子,他讓地痞用孩子威脅霍齊,霍齊一開始以為孩子在地痞手中,所以才幫助地痞去殺沈庭。後來霍齊猜到這案子背後另有操控者,自然就會以為自己的孩子一直被掌控在背後這人的手中。」

  「霍齊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透露更多的消息給官府,否則孩子性命難保,兇手想要金蟬脫殼,霍齊就得讓他金蟬脫殼,所以霍齊選擇了在牢中認罪自殺,徹底寬了兇手的心。如此一來,他的孩子就安全了。」

  卿如是說到這裡,頓了頓,覺得有些口乾。

  月隴西給她遞了杯茶,她接過喝了。

  繼續分析道,「可我認為,兇手只是憑藉廣泛的人脈知道霍齊和沈庭之間的糾葛,也知道霍齊有一個失蹤的孩子,卻不一定知道孩子在什麼地方,也就不可能將孩子抓來。那是他騙霍齊的罷了。」

  卿如是篤定道,「能隨意給停放在照渠樓的馬下。藥、能與地痞乞丐打交道,且人脈廣泛消息靈通,這些理由都不足以使我確定兇手。唯有一點——」

  「暴雨那日,他悉心提醒我照渠樓一帶訛錢的地痞眾多,且不厭其煩地反覆叮囑。我以為他是擔心我被訛錢,昨日方想明白,他其實是擔心我這輛正常的馬車,頂替了後來那輛不正常的馬車,使他的計謀落空罷了。所以我推測,兇手是蕭殷。」


  「這計劃從始至終環環相扣,幾乎找不到破綻,證據被銷毀得一乾二淨,霍齊、地痞兩個幫凶全都死了,甚至連所有涉事人的人心也一早被兇手算計進去。如此縝密,也確實符合蕭殷的行事作風。」

  卿如是抿了口茶,「說完了。」

  月隴西頷首,「你的推測,幾乎挑不出錯。唯有一處不是太準確。」

  卿如是微蹙眉,「什麼?」

  月隴西眸中含笑,斟酌須臾,仍是告訴了她,「給那錠銀子上抹的東西,和給那匹馬下的藥,並非迷。藥。倘若是迷。藥,馬兒不至於發了狂地往地痞身上蹭踩,也不至於一路躁。動狂奔。那是一種烈性催。情藥,許多人會將其用於合卺酒中,使得中藥者之間相互吸引……總之,只有這種藥,才能保證那匹馬能將人給踩死。」

  卿如是:「……」蕭殷,以為他涉世未深,沒成想是個狠人。她有些悵惘,「你什麼時候知道他是兇手的?」

  「前晚。」月隴西抿唇,考慮片刻,無意識地壓低聲音,「他向我坦白了此事。並且告訴我,不出意外地話,你兩天之內就能破案。我的確有意包庇他,於是趕在你破案之前結了案。」

  卿如是蹙眉,不滿地眯眸,「為什麼要包庇他?」頓了頓,她沒憋住,吐出兩個字,「狗官。」

  不知為何,月隴西竟不生氣,還異常受用地莞爾道,「你說得都對。狗官啊……我是。」

  卿如是:「……」她覺得月隴西今日的臉皮比之往日要厚實些。

  不再插科打諢,月隴西道,「我包庇他,一是因為我已決定將他收為己用,二是因為……他用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威脅了我。敢威脅我,能威脅到我,都是他的能力,我十分欣賞,所以決定包庇他。」

  「再如何有能力,也不能成為殺人犯罪的理由。」卿如是盯著他,目露鄙夷,「他殺了人,你就全然不追究了?」

  「我會以我的方式追究。殺了人肯定要付出代價,至於是什麼代價,不是平民百姓說了算,而是權力說了算。我願意赦免他,就可以赦免他。我不願意赦免他,就可以要他死。」

  卿如是緊盯著他,頗為看不起。

  月隴西肅然道,「卿卿,在帝王的統治下,有權力的人殺人偏就是不犯法。」

  「好比我是世子,我心情不好,隨便處置一名家僕、隨意設計殺掉平民,誰也不會追究我的責任。反之,家僕、平民若因血海深仇殺了人,就得被晟朝律法制裁。沒有人真正遵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很不幸,很可悲,我們就活在這樣的朝代,必須遵守這樣不公平的規則。」

  如崇文當年對她說的那樣。很不幸,我們就活在這樣不公平的朝代。

  可是當年她不遵守惠帝的規則,不也安生了那麼多年嗎?

  卿如是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忽然反應過來,狐疑地問,「你叫我什麼?」

  月隴西意識到方才失口,他自己也怔了怔,隨即又沒皮沒臉地挑眉笑,「卿卿啊。怎麼,不好聽?」

  卿如是偏了偏肩膀,蹙眉叱他,「別這麼叫,挺彆扭的。一個姓氏有什麼好卿來卿去的,我爹還姓卿呢。」

  月隴西:「……???」他怔愣地凝視著卿如是,沒繃住,低頭笑出了聲,「真不愧是你啊,一如既往地……」

  清奇可愛。

  卿如是不再計較他的叫法,雙手捧腮,「蕭殷是因為沈庭的侮辱才想要殺他的嗎?」

  他偏著頭端凝她,眉目溫柔,「不是。蕭殷是個潛藏極深的人,他內心足夠強大,不會因為這些不足掛齒的小事而殺人。他殺掉沈庭,主要是為了迎合我父親。沈大人素來與父親不睦,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坊間皆知。」

  卿如是恍然。她想起月隴西曾對她說過,蕭殷這人極有野心,很會在時機來臨時露出鋒芒。

  他殺掉沈庭,成為嫌疑人,誘得月隴西前來問詢,私下與其往來,展露自己的才能,贏得月隴西的欣賞,進而得到被栽培的機會。

  最後以自首的方式將一切坦白,讓月隴西明白,他雖身份低賤,但想要殺一個人也可以算計到全身而退的地步,也讓月隴西知道,他有意討好月府,他希望為月府所用。

  而沈庭的死,就是為月府所用之前獻給月府最大的禮。

  就算月隴西沒有因為欣賞他、或是被討好而保下他,他也留下了後招:威脅。他能憑藉威脅月隴西保全自己。只要他殺人無罪,大不了不去月府,可以另謀出路。


  步步算計,滴水不漏。蕭殷實在太可怕。

  她難以想像,那個無意間看到自己一截腳腕都會耳梢發紅的人,竟能設計出這般精妙的局。

  只是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能威脅到堂堂世子。

  卿如是有分寸,這畢竟是私事,她沒有追問。

  沈庭案聊完,她自覺沒有再待著的必要,起身欲告辭,卻被月隴西一把拉住。

  他一隻手還端著茶,另一隻就拉住她的手腕,語調里是抑不下去的笑意,「不再坐會兒了嗎?外邊那麼多人,我們現在一起走出去的話,難免會有人說我們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屆時我們雙方父母一拍即合,為我們賜婚那可怎麼辦呢。」

  卿如是:「???」請問你是失了智嗎?她涼涼盯著他。

  月隴西仿佛沒看見她的眼神,微虛起眸子端視她,唇角微翹,語調懶散,「還是說……你其實就想和我一起被人說閒話?」

  卿如是:「???」她拂開月隴西的手,「我先出去,你隨後再來。」

  月隴西挑眉:「再來什麼?再來找你?」

  「……」卿如是:「並不。」

  「可我偏是想要來找你。」月隴西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抬眸朝她笑,「父親辦了燈會,為母親祝壽,就在廊橋那邊。晚上我來找你,等我。」

  「我不喜歡看燈會,吃完酒席我就要回府了。這會過去,想必酒席也沒得吃,正好乘馬車回府。」卿如是皺眉,「你找蕭殷陪你罷。」

  「??」月隴西眨了下眼,反應迅疾,「是我將你拖出來,害你吃不成酒席,小樓賠你一桌飯菜。明日我來找你,等我。」

  「明日我還有事。」那本《論月》還剩下最後兩篇,她得將其默完送至采滄畔,順便問問書和雲譎的事,再看看那畫的主人有沒有查到,「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

  月隴西並不惱,起身與她對立,凝視著她,柔聲道,「那我勉強忍受一下相思之苦,過幾日再來找你,等我便是。」

  「不行。」卿如是拒絕得很爽快,慢悠悠伸了個懶腰,她隨意道,「過幾日我娘要給我安排相親宴,我得去跟人相看。」

  月隴西臉上的笑意逐漸凝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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