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洞房前還有遺言嗎> 第六十九章 可是崇文死了

第六十九章 可是崇文死了

2024-08-23 16:42:41 作者: 且墨
  隨著他的話一句一句脫口,葉渠的思緒逐漸溯回,倒酒的動作微滯,沒有注意到酒杯已滿,被月隴西扶了扶,才回過神。

  他印象中有這麼一件事。但時過多年,他又跟隨過兩代女帝,潛意識裡將有些刻骨銘心的事情強化了,那麼有些不算深刻的事就會顯得微不足道。

  如今那些被弱化的情節再被人提起,便勾起他的遙思。

  稍凝神細想片刻,葉渠端起酒杯一口飲盡,手指還摩挲著杯口,目光卻和聚在一點。

  他微眯起眼,像是在模糊的虛影中又看見了那道淺青色的帷帳,上面掛著的珠簾叮鈴作響,帷帳後的人似乎被黑色的衣服包裹得嚴嚴實實,俯跪在地,又在對大女帝說那些動聽的讒言,那個人的聲音極其沙啞,活像是從地獄裡爬回來的。

  葉渠回想著,徐徐開口道,「我並不知道那位給予女帝良言善諫的謀士是誰,我侍奉大女帝的時候,她背後只有一位喜歡進獻讒言擾亂朝綱的諂臣。」

  「諂臣?」月隴西迫切地問,「那是誰?」

  「我不知名姓,只隔著一道帘子瞧過數回。唯有一次與他近距離接觸過,也沒瞧見臉。聽說他很早就待在女帝身後侍奉了,興許早到那位謀士亦存在於女帝身旁那時候。」葉渠緩緩落下酒杯,「我與他近距離接觸,便是因為修設崇文祠堂之事。」

  「如你所言,女帝原本應該是遵照了謀士的意見,並不打算修設,可誰知這想法後又被那人提出。女帝舉棋不定,喚我一同協商,我制止無果,便與簾後的人爭吵起來,情緒激動之時無意掀了帘子,當我看到他裸露在外邊的雙眼和手腕,令人不寒而慄,那一刻,我忘記了自己的冒犯之罪,只訥然站著,動也不敢動……」

  「是因為發現他雙目已渺?手腕上還受了重傷嗎?」卿如是覺得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葉渠點頭,又搖頭。他這態度教人捉摸不透。兩人盯著他,等他說下文。

  「我無法形容。但他那雙眼睛,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只是眼睛周圍的皮膚都潰爛過,癒合後的傷疤遮住了些視線。」葉渠皺緊眉,回憶著不堪入目的畫面,「手腕的皮膚亦是潰爛後癒合的痕跡。我相信,他全身上下都是那般模樣。」

  卿如是想像著畫面,臉下意識地扭曲了。

  葉渠心底想著,其實外表的可怕並不是最令他無法忘記的。予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那人的眼神。

  有著仿佛看破生死的頹喪,眸底透露出的是他仍因放不下的執念與牽絆困頓於俗世的掙扎感。這是個極為矛盾的人,也是個極其可怕的人。因為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麼這世上除卻生死,還有什麼可以束縛他?他恨不得有人能幫他解脫,不必死守著一個信念強撐著去活。

  葉渠不明白這人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只被自己的信仰吊著一口氣。

  「後來女帝發怒,我才回過神,趕緊跪地認罪,但那人雙眼和手腕的模樣還迴蕩在腦海里,若去想他渾身都是那般慘狀,實在太過恐怖。我好幾次想要問女帝如何認識的這人,思來想去也沒敢問出口。從那以後,修設祠堂的事再沒讓我參與過,祠堂建成,起初也算風平浪靜,直到幾年後,有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女帝派我處理。那時候我才知道,讓我接管是因為,那個人死了,就被埋在宮裡。」

  「病死?還是被女帝賜死?」月隴西沉吟道,「或者是到了年齡?」

  葉渠微擰著眉,搖頭道,「不得而知。」

  「為何要說他是諂臣?我聽你講後,卻只不過覺得那人是在推崇崇文的思想罷了。」卿如是狐疑,「葉老您自己不也是崇文黨嗎?你應該能明白女帝和那人為何會想要修建祠堂啊。」

  「這不一樣。」月隴西接過話,跟她解釋道,「不管崇文的思想再如何深遠,對於女帝的朝代來說,他都是無功無績之人,一旦立了祠,就會激起民怨。後幾年忍氣吞聲許久的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就是最好的說明。」

  卿如是沉吟,想了一會便想通了。

  葉渠拈著鬍鬚,嘆道,「女帝可以提倡且發揚崇文的思想,但若是立了祠,那就是強行教人去敬畏這樣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於女帝統治時的百姓來說,崇文已有些遙遠,跟他們沒關係。更何況他的思想也不是人人都認同,絕大部分百姓都更信奉皇權至上,畢竟當時尊崇崇文思想的女帝就是高高在上,要讓百姓都去認同崇文,如何能有說服力?倘若為大局著想,就不該立祠招惹那些本就忍氣吞聲受女帝壓制的反崇文黨。」

  「那後來呢?」卿如是蹙眉,關切地問,「後來那座祠堂如何了?」


  「事實證明,那座祠堂最後都積灰破敗,輪到小女帝當政時,就沒有再翻修。如今的陛下更是一早就派人將那處夷為平地。真是明君。」最後四字也不知是真心感慨還是諷刺,竟聽得尾音微微顫抖。葉渠啜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垂眸回想,不再作聲。

  月隴西心底合計著問得差不多了,起碼證實了自己猜測中的一個點。他抿了口酒,發覺葉渠情緒低落,便看向卿如是,示意她與自己離開。

  卿如是頷首,與葉渠告別。

  「近期這本手札牽涉案件,最後恐怕要歸到陛下手裡。我會儘快命可信之人仿製一本給你,拿不到原本,時常翻翻仿本,也當是個念想了,全了你對女帝的忠義。」月隴西低聲道,「這酒不錯,甜的,你若是有什麼苦楚,便多喝點罷。」

  「你們去罷。」葉渠抬眸,感激地看向月隴西,又默然望向卿如是,良久,輕道,「卿姑娘,良人難得,你們得白頭偕老啊。須知這世上,有太多命不好的人,遇到的都是人渣滓……」後一句話,幾近哽咽。

  卿如是不得深意,但知道他是好心,蹙著眉謝過,並表示自己謹記。

  待走出采滄畔,卿如是才去問月隴西,「為何葉老會由此感慨?你像是知道他的苦楚似的。」

  月隴西搖頭,翻身上馬,伸手抱她,「我並不知道。只不過是覺得,誰還能沒點苦楚。他好歹也這麼大年紀了,經歷過的東西太多,如何能不記得些難以忘懷的事?一時悲慟,對你說那些話,也是想讓你好好珍惜我。畢竟我這種不可多得的男人,也不是誰都能遇上。」

  卿如是抬眸瞥他一眼,「快走罷你。」她依舊是側坐,輕靠在月隴西胸膛,腦子裡還在回想那位諂臣。

  毫無疑問,那是名崇文黨。可女帝應當有分辨,崇文黨的哪些意見是於她有益的,哪些意見又是不可聽取的。葉渠的勸阻她不聽,為何就對那名諂臣偏聽偏信呢?

  她隱隱覺得這背後牽扯太多。

  就像月隴西所說,有人布下了很大的局,大到顛覆人的想像。

  忽然想起,來時月隴西說「懷疑當時有崇文黨活了下來」的事。她心神恍惚,腦子裡閃過崇文溫潤明朗的笑,又閃過他被拖上刑場受千刀萬剮時的場景。

  她猛地回神。自己怎麼會忽然想到崇文先生?

  是太希望他當時還活著了嗎。

  可,崇文先生明明白白是死了的。就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因為失血過多,又因狂罵皇權精疲力盡,暈過去,又因痛楚醒過來。最後一次暈過去,就再也沒能醒。

  死前一刻,秦卿恰與崇文的目光銜接上,他飽含深意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訴她:以後的日子只得你自己走,一步也不能踏錯了。

  一步也不能踏錯。卿如是想著後來發生的一切,不禁低嘆了口氣。

  月隴西先將她給送回卿府,走前叮囑道,「還有六七日,我就能從國學府出來。屆時距離我來提親也沒幾天了,在提親之前,我想先帶你去一趟扈沽山。」

  「去做什麼?」卿如是還騎在馬背上,盯了眼月隴西意圖抱她下來而伸出的手,坐著沒動。自在地搖晃著腳丫子,居高臨下看著他問。

  月隴西收回手,一手牽住馬,以免她晃著腳丫踢到馬肚子會讓它受驚跑起來,另一隻手牽著她,以免她不慎摔下來,抬眸看向她道,「帶你去看看我祖上和秦卿的墓,還有一些別人不曾知道的東西。等你嫁進來之後,再要去祭祖,就須得等到明年三月,太久了。」

  「行罷。」卿如是想到他將要跟著卿父一同接管國學府的事,問道,「等完婚之後,你是不是還要住在國學府里?我聽說,他們那些被挑選出來的考生一旦入了國學府,就三年都不得出來?」

  「我自然不會住國學府中。」他好不容易跟她成婚了,選擇住在外面是有毛病罷。月隴西沉吟道,「尋常考生自是如此,但若是師從某位要職官員,就不必整日都留在那裡了。譬如蕭殷,他選擇跟著余大人,那麼除卻編修遺作等國學府的差事要做之外,還得時常去刑部當差。但照渠樓不是好住處,他可以選擇就住在國學府。」

  卿如是點頭。她似乎沒有留意到自己的手一直被月隴西握在掌心,甚至輕微地摩挲著。也或許是因為不排斥,才任其所為。

  此時感覺到掌心被貓爪撓似的異樣,有些癢,她下意識屈起手指,不像是要掙脫,倒像是回握。

  她聽見人來人往的街道中,月隴西在輕聲泣喃,分明他就在眼前,他的聲音卻好似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一瞬間,她也分不清那是月隴西在問,還是活在記憶中的那人在問。

  他問她:「……還會疼嗎?」小心翼翼地語氣,好似恐驚擾了睡夢中的人。

  不確定方才是不是此刻垂首沉默的他在問話,卿如是皺起眉,不明就裡。

  但她的記憶卻被拽回百年前的西閣,恍惚記起那天日暮時的餘暉還灑在自己身上,微微發燙。

  夾棍在十指縫隙中碾磨,後來她痛得喊不出話,嗚嗚咽咽地叫著,汗水濕透衣襟和發,她望著封閉的窗,燦黃的光一縷縷透進窗紙,她泣不成聲。

  那時候她多希望後來發生的一切,只是她遇見月一鳴那日坐在廊橋上讀書犯困打了個盹。

  她希望一切都沒有變,回到那一天。她記得那日崇文先生還告訴她,晚上要帶她和幾位學生去城樓上看煙火。

  可當晚他不慎入獄,隔天被放出來,就錯過了。

  直到她被囚西閣再不得出府,她都沒能去城樓。

  行刑後,她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再也再也出不了月府。那個吃人的世道,欠了她一場五年的煙火。

  她想去看煙火。月一鳴知道。

  他站在西窗後聽她一次次聲嘶力竭,夕陽落在窗上、牆上、樹葉上,待到樹葉紛飛,上邊斑駁的光影便開始悽慘招搖。

  夫人還緊緊揪扯著他的衣角,哭得肝腸寸斷,苦苦哀求他別再繼續。她不明白,但他不能不明白。

  他默然站著,想起當年問惠帝討要秦卿時說過的話。

  「反正那一手草書臣是糾不過來了,重學楷書不曉得有多麻煩,您看臣像是喜歡費那勁的人嗎?您賜再多的筆都沒用,若要再賜筆,不如就將秦卿賜給臣。臣幫您管著她,教她乖乖地,再也不敢頂撞您,還教她日日給臣謄抄摺子,欺負她、折磨她,您看到臣的摺子字跡工整了心裡也暢快不是?陛下,賜給臣罷,臣只想要這根筆。」

  一時腿軟,沒有站住,月一鳴順著牆滑下來,蹲在地上,緊緊抱著頭深埋在雙臂間,不知在呢喃什麼,連氣音都是哽咽的。哽咽著哽咽著,不知是笑了還是在哭。

  夫人湊近,唯聽到他輕聲喚「秦卿」的名字。

  兩個字咬在口中,喚得百轉千回。

  他任由眼淚從指縫中淌出,忽而自嘲地苦笑起來,「……秦卿啊。」

  一聲聲地,忒煞多情。

  後來行刑完畢,他將雙眼埋在臂彎里,獨自抹乾了淚,吞咽悲傷。進門的那刻猶豫不決,許久都沒能推開。

  最後是夫人幫他推開了那扇門。

  他走過去,蹲在秦卿面前。

  伸手想要撫她,卻不知該從哪碰起。

  她強撐著抬眸看他,眼底是綿綿的刀,想說什麼,終是因氣若遊絲未能開口。

  月一鳴喉頭一哽,「秦卿,陛下賜給我的筆沒有了……」

  她眸中的淚光閃爍著,盯著自己動彈不得的手指看了一會,想要嚎啕,卻哭不出聲。她合上眼,趴在手臂上。

  「我想……」須臾,不知攢了多久的力氣,她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之際,平靜地抽噎著,「我想去城樓看煙火……崇文先生還欠我一場煙火……可是他死了……」

  月一鳴滿面淚痕,仍舊溫柔地朝她笑,須臾,輕聲回應已入睡夢中的她,「我帶你去看。我一定會帶你去城樓看。」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