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8-23 16:53:15 作者: 蘇景閒
  房間裡,祈言依然低著頭,認真寫字。他神情專注,平直細密的睫毛垂著,握筆的手指彎曲,連指甲弧都修得平整。

  陸封寒看了兩秒就沒再看,倚牆站著,一個轉眼便把室內陳設打量了個遍。

  黑白灰三個顏色的家具,簡潔得讓視野內乏善可陳。值得注意的,除安穩放在一旁的治療艙外,就是覆蓋了整面牆的書架,滿滿當當,露出五顏六色的書脊。

  陸封寒覺得奇怪。

  星曆都走過兩百年了,紙質書這類堪稱原始、且十分昂貴的存在,有的人一輩子見不到一次。

  這裡卻擺了滿滿一架子,明顯還有翻閱的痕跡。

  活得這麼復古?

  正想著,手指輕敲桌面的「篤篤」聲吸引了陸封寒的注意力。

  祈言等陸封寒看過來,將手裡寫滿字的白紙遞過去:「你看看。」

  「原來,寫給我看的?」陸封寒兩步走近,伸手隨意接過來,筆鋒峻秀的手寫體映進眼裡。

  「治療費用單,治療艙運行總時長,八十四小時,共花費,七百八十七……萬星幣;修復液消耗量折現,共一百六十二萬星幣;治療艙損耗折現,共八十萬星幣;能源消耗折現,共五千星幣。」

  聽陸封寒念完,祈言用手裡捏著的筆,指了指陸封寒腰腹的位置,總結:「治好你的傷,很貴的。」

  陸封寒心想,看出來了,確實很貴,這幾個數字全部加起來,一千萬星幣了。

  手指划過下巴,陸封寒回憶自己帳戶里的餘額——或許足夠支付……零頭?

  幸虧是治好後才看見的這張帳單,否則,陸封寒不覺得自己擁有躺進治療艙的勇氣。

  祈言見他停了下來,提醒:「繼續往下看。」

  「合約?……自星曆216年7月29日起,乙方保護甲方的人身安全,無論何時,無論何地。……時限兩年。到期後,合約解除。薪酬,一千零二十九萬五千星幣。」

  念完,陸封寒挑唇笑道:「保護你的人身安全?你從哪裡看出我合適的?」

  祈言抬起單薄的眼皮,反問:「你認為你哪裡不適合?」

  陸封寒發現,跟這個小朋友聊天挺有意思。比如現在,明明是自己提問題,但這個問題轉頭又被利落地拋了回來。

  他屈起手指,彈在紙面上,發出清脆的「啪」聲:「這麼說吧,小朋友,先不論我值不值得信任,單就這份合約來說,對你不公平。兩年一千萬星幣,你拿這筆錢,去請聯盟頂級保鏢,能請一個團了。十個人一隊,每天輪換,三百六十度圍著你,不比對著我一個人的臉有意思?」

  「我認為有意思。而且我有錢。」祈言言簡意賅,且明顯對陸封寒提議的「請一個團的保鏢、每天看不同的臉」不感興趣。

  陸封寒心道,有點傻,顯然沒經過壞人的毒打。不過挑中了自己——眼光還行,不算太差。

  他拎出合約里的一句話:「『無論何時,無論何地』,這句解釋一下?」

  這句話放上下文裡,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單獨念出來,就多了層曖昧。不過陸封寒打量祈言昳麗的眉眼,暗嘆自己果然是被手下那幫人給污染了,滿腦子廢料。

  畢竟,要真有那個意思,還說不清——到底誰更吃虧。


  祈言很配合:「意思是,隨時隨地,你都必須在我身邊保護我。」頓了兩秒,他又進一步解釋,「我的處境很危險。」

  陸封寒挑眉:「哪種程度的危險?」

  祈言認真想了想,下定義:「隨時會死的程度。」

  說是這麼說,卻半分看不出緊迫感。

  像不懂事的少年人隨口開的玩笑。

  陸封寒黑眸深潭一樣,沒對祈言這個回答發表什麼看法,而是確認:「兩年?」

  祈言沉默幾秒,才像是確定什麼一樣,點頭:「對,只用兩年。」

  答完,他就察覺到,自己手裡捏著的筆被陸封寒抽走了,筆尖磨過紙面,那個男人「唰唰」簽完自己的名字,又把紙筆遞迴來,揚眉:「該你了。」

  祈言接下,乙方空白的位置多了「陸封寒」三個字,這個男人寫字跟他本人如出一轍,橫豎重,撇捺張狂,鐵畫銀鉤間有逼人的鋒銳。

  一筆一划地在甲方後面寫上自己的名字,祈言神情認真,甚至有些過於慎重。

  陸封寒站在他身側,低頭看他寫字:「祈言?你的姓氏不多見,你和勒托的祈家什麼關係?」

  祈言仔細將白紙對摺,小心放進一個密碼盒裡,一邊回答陸封寒的問題:「祈文紹是我父親。」

  對祈言的身份大致有了數,陸封寒很快進入角色,接著問:「那我們現在要幹什麼?你有沒有什麼安排?」

  對身邊多出一個人的狀態,祈言還不太適應,他按照自己的作息:「我從現在開始,會看三個小時的書,不會出門,家裡你隨意。」

  見祈言在寬大的書桌後坐下,打開了閱讀器,一頁一頁飛快看起來,陸封寒沒走,往沙發一坐,盡職盡責地履行合約里的「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外面天光明亮,偶爾會有風聲和巡航機起降聲傳來,恍然間,摧毀星艦陣列的劇烈爆炸、無數從雷達顯示中消失的光點、腰腹上被貫穿的傷口,甚至從前線輾轉無數光年、悄然回到勒托的狼狽,都變成了他獨自一人的臆想。

  這一刻,正在進行繁複計算的祈言停下筆,似有所覺般看向坐在一旁的陸封寒。

  對方坐姿散漫,垂著眼,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室內的空氣卻以他為中心,變得滯澀而沉凝。

  祈言收回了視線。

  過了一個小時,祈言放下筆,起身,踩著地毯,無聲走到陸封寒身前,站定。

  治療艙雖然能夠快速修復傷口,但受過的傷對身體並非毫無影響。比如現在,陸封寒唇色微白,精神睏倦,已經靠著沙發睡著了,連警覺性也跟著一起沉眠。

  沒了那道冷淬逼人的視線,以及天然壓迫的氣勢,祈言打量的目光變得肆意。

  眉眼深邃如刻,鼻樑削直,下頜線條冷硬利落。醒著時,說話總帶著股漫不經心的懶散痞意,現在睡著了,唇線卻繃得很緊,顯出刀刮一樣的厲氣。

  祈言抬起手,俯身靠近,食指指尖隔著半掌的距離,在空氣里,沿著眉骨、眼尾、鼻樑、唇角,緩慢描摹。

  他慣常冷淡的情緒被衝破,唇邊露出很淡的笑來,眼裡仿佛聚著一簇光。

  祈言沒有發現,陸封寒掩在身側的手指在他靠近時,霎時收緊,又在他的描摹中,緩緩鬆弛。


  確定陸封寒睡得沉,短時間裡不會醒過來。祈言遲疑一瞬,咬咬唇,輕手輕腳地窩進沙發里,在陸封寒氣息籠罩的範圍內,格外貪婪地長長吸了吸氣,抱著膝蓋,身體蜷縮,眉宇舒展,閉上了眼。

  二十分鐘後,身邊人的呼吸變得平緩,陸封寒睜開眼,目光落在了祈言身上。

  他直覺對方另有所圖,但暫時看不分明。

  不過,陸封寒唇角拉開一抹笑——遊戲開局,總會露出端倪。

  陸封寒醒來時,手下意識碰了碰傷處——傷口雖然已經癒合,腰腹肌肉一片光潔,但還是會隱隱有痛感冒出來。

  書桌後面空了,他的保護對象不知道去了哪裡,陸封寒起身往外走。出門沿著樓梯下去,有新聞播報聲傳過來:

  「……從聯盟軍方獲得最新消息,自星曆216年7月22日,遠征軍大潰敗以來,南十字大區前線,遠征軍餘下部隊已與反叛軍星際艦隊對峙數日,戰事膠著……」

  聽見這句,陸封寒腳下一滯,很快又恢復如常。

  廚房裡。

  祈言從才送到的新鮮水果里,挑出一個紅色霧果。

  手腕上的個人終端響起來,祈言看了眼屏幕上顯示的終端號,按下接通。

  一陣沉默後,對面先開了口,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三天前你就到了勒托,為什麼不回家?」

  祈言打量手裡的霧果,皮很厚,他想了想,找了把水果刀,笨拙又耐心地開始削皮。

  外面隱約傳來下樓的腳步聲,陸封寒醒了。

  說話的人漸漸失去耐性,「前面十幾年不住在家裡,怎麼,現在回勒託了,也不屑回家裡住?你眼裡到底有沒有我這個爸爸?還有,」

  他話里沒了嚴厲,頗為驕傲地提起,「你弟弟考上了圖蘭學院,你可能不知道,圖蘭是勒托最好的學校,他成績一向都非常不錯。我這幾天準備辦一個慶祝宴,你既然回來了,就記得參加,給你弟弟慶祝慶祝。」

  等了半分鐘,沒等到祈言的回答,祈文紹又重新變得嚴厲,「怎麼,又不說話?」

  祈言思考幾秒,平淡敘述:「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嗓音清冷。

  不知道觸到了對面哪根神經,祈文紹低斥:「你跟你媽一樣,都是怪物!」

  與此同時,祈言手一顫,刀劃在了手指上。痛感通過神經,蜿蜒到心臟。

  血連著滴了兩滴在地上。

  通話被掛斷。

  祈言盯著自己手指上的傷口,有些出神。

  跟媽媽一樣的……怪物嗎?

  直到外面的腳步聲逐漸靠近。

  放下水果刀和紅色霧果,祈言轉身去找陸封寒。

  新聞畫面里,軍方戎裝筆挺的發言人正在接受記者的採訪,被問及反叛軍時,發言人嚴肅道:「兩天前,反叛軍狙殺目標排行榜再度更新,名單被發布全網,這是對聯盟的持續挑釁!軍方誓必保證目標人員的生命安全,阻斷反叛軍的陰險圖謀……」

  見祈言從廚房出來,陸封寒挑眉:「剛剛在幹什麼?」

  「我受傷了。」

  陸封寒眉瞬間皺緊。


  從樓上下來,他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除了剛剛的水流聲,也沒有聽見任何動靜。而他站的地方,和廚房不過幾步遠,他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襲擊祈言。

  他還沒有這麼無能。

  「誰傷了你?」

  祈言把受傷的手指遞到陸封寒面前,陳述事實:「削水果,水果刀傷了我,需要包紮。」

  「削水果?為什麼不用家務機器人?」陸封寒順口問了句,一邊皺眉看著祈言遞來的手。

  手很漂亮,像陸封寒以前上學時見過的藝術雕塑,骨節勻稱,白得像霜,纖長的指尖上,有一道細小的血口,紅得莫名刺眼。

  難得遲疑,陸封寒不確定地問:「包紮什麼?」

  祈言奇怪:「流血了,要包紮。」

  陸封寒終於聽明白了,並對之前祈言說的「隨時會死」的程度表示懷疑。

  流血的傷口需要包紮,他知道。

  可是,這特麼也能叫傷?再眨眨眼,都要癒合了!

  見祈言看著自己,頗有些眼巴巴的,想起自己剛剛簽下的合約,五百萬星幣的年薪,陸封寒妥協:「藥和繃帶在哪兒?」

  祈言:「那個柜子,右邊第三個抽屜。」

  拿藥原本是家務機器人的事,祈言似乎不喜歡用機器人,正好陸封寒長年待在前線,跟著星艦在太空飄來盪去,沒有這麼好的福利,能分配一台家務機器人,也很習慣什麼都親力親為。

  抽屜里藥非常全,常用的不常用的,連瀕死搶救的藥都有幾種,再加上樓上臥室那台治療艙,陸封寒想,這人就算跟易碎品似的,應該也能活得安安全全。

  也太惜命了點。

  用噴霧在祈言的傷口上噴了厚厚一層癒合凝膠,陸封寒又拿出百分百的耐心,給祈言的手指纏了好幾圈白繃帶。

  一邊纏一邊唾棄自己,竟然向一點蚊子咬的傷、都要用上凝膠和繃帶的異端勢力低了頭!

  最後打了一個標標準準的漂亮蝴蝶結。

  陸封寒欣賞完自己的勞動成果:「怎麼樣?」

  祈言抽回手指,仔細打量指尖上的白色小蝴蝶結,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很好看。」

  「有眼光。」夸完,陸封寒無意識地捻了捻指尖,不由想起剛剛捏著祈言手指時的觸感。

  很細,很滑,還有點軟。

  跟他認識的所有人粗糙、帶著薄繭的手,都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不可透露的過去:陸指揮曾在學校打蝴蝶結比賽中勇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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