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方人員展開應對後,圖蘭學院失效的防禦系統再次啟動,透明的光膜如一把大傘,將學院全範圍籠罩,又逐漸消失在眾人眼前。
祈言蹲得腳麻,站起來時,被陸封寒拉了一下,險險沒有跌倒。
陸封寒環視周圍,樹木青翠,白色的雕塑旁,噴泉水柱依次變化,全然看不出,這裡才經歷過襲擊與爆炸。
他問祈言:「現在去哪裡?」
「我想去看看校長的情況。」之前只知道校長手臂骨折,來不及確認有沒有受別的傷。
臨時整理出來的會議室里,校長見祈言走近,擔憂道:「你怎麼樣?」
說完,多看了眼跟在祈言身後的男人,猜測對方應該是保護祈言安全的人。
這個男人站姿散漫,氣勢卻內斂,身如淵渟,進門後,一直站在祈言兩步以內——是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能立刻反應、護持祈言的距離。
祈言搖頭:「我沒什麼事,您傷得比我嚴重。」
「不是大事,治療機器人看過了,只是單純的骨折和挫傷,等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我回家休養兩天,就又靈活自如了。」說著,校長的目光不由投向窗外。
原本簡潔雅致的建築物已經化為了一片廢墟。
祈言隨著他的視線望去:「您的辦公室沒有了。」
「辦公室沒了可以再建,可惜了我書架上的幾本書!全是孤本!」校長一臉肉痛,「早知道要經這麼一遭,我就該把它們放進保險箱裡!」
或許在此之前,誰都沒想到,圖蘭學院的防禦系統會突然失效。或者說,沒想到反叛軍會在勒托動手。
祈言不知道怎麼安慰,只安靜站著,沒接話。
外面的走廊上,有軍方人員走動,隱約能聽見「已經確認光壓彈發射位置」之類的匯報。
哀悼完被炸毀的孤本,校長目光轉向祈言,問他:「害怕嗎?」
祈言仔細回憶爆炸時的情景,搖頭:「不害怕。」
校長追問:「為什麼?剛剛的爆炸,假如我們坐的位置,靠近玻璃牆,那在牆面炸開的瞬間,我們說不定會被四濺的玻璃碎片奪去性命。或者,如果在光壓彈到達前,你沒有快速做下離開的決定,我們現在,早已跟那棟樓一樣,被炸成了碎渣。」
他又重複確認:「真的不害怕嗎?」
祈言還是搖頭:「我一直有心理準備,所以不害怕。」
這時,有軍方的人過來,告訴校長:「您剛剛問的問題有了答案。」他神情整肅,「同一時間,全聯盟四個大區,共發生了二十一起相同的襲擊。」
校長唇角微收:「具體情況是?」
「有三位科研人員重傷,五位輕傷,幸好。」
幸好沒有死亡。
校長懸著的一口氣,終於緩緩松下來。
等人走後,校長苦笑:「反叛軍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這麼大範圍的襲擊,定然瞞不住,媒體和星網又會沸騰許久。」
祈言點頭:「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自然是範圍越大、關注度越高,越好。」
校長緩慢頷首:「你說,現如今,『當科研人員=死亡』這個等式,在大部分人心裡,是不是已經成立了?」
祈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簡短道:「但有些事,就算隨時會死,也不能不去做。」
語氣平淡,卻又堅定。
一直站在祈言身後、背倚著牆,安靜聽他們說話的陸封寒,抬起眼皮,看了祈言一眼。
從圖蘭學院離開後,不久,所有新聞的頭條都跟這一次的襲擊相關,《勒托日報》更是頭版頭條,一行黑色加粗大字,占了整個版面。
祈言一連幾天沒有出門,不是看書,就是坐在窗台上,盯著窗外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陸封寒不得不擔心,天天待在家裡,是不是把人給悶壞了?就像以前,他隨星艦在太空飄蕩大半年,也會找機會降落在某顆行星上,放個風。
倒了杯溫水,遞給祈言,陸封寒提議:「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飯?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祈言隔了幾秒,才從正在思考的問題里抽出注意力,他接過遞來的水杯,捧著,指出:「我遇到你那天,正好是我回勒托的第一天。」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勒托有些什麼吃的。
「那你對吃飯的地方,有沒有什麼要求?」
祈言想了想:「安靜,人少,不吵。」
鑑於這幾天觀察下來的結果,陸封寒自動在這三條後面加上了食材新鮮、菜品味道好、環境雅致、沒有服務機器人。
一通篩選下來,只有幾家餐廳達標——現在不配備服務機器人的餐廳,屈指可數。
陸封寒選了最近的一家:「走,吃飯。」
黑色改裝懸浮車一路走的都是快車道,幾乎只在路上留下稀薄的殘影,最後臨界剎車,精準停入停泊位。
旁邊停著一輛大紅色懸浮車,透過車窗,祈言視線在上面放了兩秒。
車門滑開,祈言一腳踩在地面,就聽見有人叫他:「祈言?」
祈言看過去。
紅色外套,黑色破洞褲,耳廓上三枚骷髏金屬環。
「夏知揚。」
夏知揚一張娃娃臉,笑容燦爛,幾步走近:「我剛還跟我朋友說呢,車開得這麼猛,最後剎車那一下,技術真夠絕的。所以特意等了等,想看看下來的是誰,沒想到碰上你了!」
他看見從駕駛位下來的陸封寒,又問祈言:「你們也來吃飯?」
祈言點頭:「嗯。」
夏知揚撓撓頭:「我跟我朋友也是,你要是不介意,大家一起?他也是圖蘭學院的。」說著,指了指一旁從車上下來的人。
祈言不在意,對他來說,不管兩個人還是四個人,都是吃飯。
一行人在包廂坐下,內里布置別致,全息投影下,無數支燃燒的蠟燭漂浮在夜空中,瑰麗而寧靜。
夏知揚先做介紹:「這是祈言,祈禱的祈,語言的言,開學會跟我們一起,上圖蘭學院的二年級。」
另一個人一聽,霎時明白過來,姓祈,看來這位就是祈家十幾年前離開勒托,去梅西耶大區跟外公外婆生活的那個小少爺了。
夏知揚繼續介紹:「他是我好兄弟,叫陳銘軒,開學大二,跟我一樣,都是人工智慧專業。」
陳銘軒的長相有點混血,嘴角似乎習慣帶著笑,表情溫和,看起來很好相處。
祈言打招呼:「你好。」
點的菜還沒上來,幾個人聊天,夏知揚問了祈言幾句梅西耶大區的情況,不過不管什麼話題,祈言回答都很簡潔。陳銘軒識趣,看出祈言性格的冷淡,表達出親近後,並沒有拉著祈言多說。
聊著聊著,話題自然聊到了圖蘭學院的爆炸上。
「當時消息一出來,星網馬上就炸了!我正打遊戲,突然看見滿屏幕都在說校長受了傷,辦公室整棟樓都炸沒了。」夏知揚唏噓,「聽說這次之後,圖蘭的防護系統會再升一級,等校長養好傷,回學校來,也安全不少。」
陳銘軒點頭:「校長肯定會回學校。如果作為圖蘭的校長,因為恐懼不敢露面,那聯盟和軍方的面子往哪裡放?」
「這次接連二十幾起爆炸,各個大區都成篩子了,聯盟和軍方還有面子?」夏知揚又嘆氣,「反叛軍真是太可惡了!不過排黑榜前一二十位的,基本都是代號,無法確定真名,反叛軍找不到人,甚至不知道代號後面,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肯定愁死了!」
陳銘軒:「篩子倒不一定,不過有消息說,這次是內部出了叛徒。事情鬧得這麼大,軍方必定會從上到下整治一遍。」
夏知揚仰靠在椅背上,拖長了語調,「也不知道軍方什麼時候能再給力一點,把反叛軍全滅了。到時候,我一定要去弄清楚,黑榜第一的y神,『y』這個代號後面,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
一提起這個稱呼,他神情就變得激動起來,猛地坐直:「y這個字母夠常用吧?但沒人敢跟他重名!凡人怎麼敢跟神重名?三年前,『y』這個代號橫空出世,直接空降黑榜榜首,這三年裡,一直位列黑榜第一!我當初之所以咬著牙背書,求著我爸花錢把我送進圖蘭,就是為了能夠離y神更近一步!」
「別一提起y神就發瘋。你想得挺好,看前線的情況,還有得等。」陳銘軒晃著杯子裡的飲料,想起,「前兩天我爸又找我聊了,讓我換個專業,說現在搞科研,太不安全了,一不小心就會沒命。」
夏知揚大笑,椅子都差點翻了:「不是我說啊銘軒,就你那期末考試門門低空飄過的破成績,就算搞一輩子科研,也不可能上得了黑榜最後一名!告訴你爸,實在是多慮了!」
陳銘軒笑罵:「滾!」
祈言握著一杯冰飲,指尖浸涼,他想,這大概就是校長說的,在大部分人心裡,「當科研人員=死亡」這個等式,已經成立了。
夏知揚和陳銘軒聊的話題十分寬泛,從勒托的吃喝玩樂,到最新爆出的新聞,再到社交圈裡的大小八卦,一樣不漏。
「對了,我前兩天收到祈家的邀請函,說是要辦一個慶祝會。」夏知揚知道祈言沒住在祈家,問得小心,「你會去嗎?」
祈言想起之前通話里,祈文紹提到的,不感興趣:「我不去。」
「那我也不去了,」夏知揚手肘撞了撞身邊人,「銘軒,你呢?」
陳銘軒抬眉:「慶祝江啟考上圖蘭學院?也是想得出來,你,我,誰進個圖蘭,還要開慶祝宴的?也就江啟事多,屁大點事,都要搞得人盡皆知。不去,到時候找你打遊戲。」
他們這麼說,主要是為在祈言面前表態。
站在他們的立場來看,祈言此前一直不在勒托,江啟是江雲月嫁給祈文紹時,帶進祈家的孩子,勉強能稱一句祈家小少爺。現在正牌小少爺回來了,自然就沒江啟什麼事了。
自覺是跟祈言站在一條戰線上,夏知揚假裝清清嗓子,忍不住問:「祈言,那是?」
他用眼神指向陸封寒。
從下車起,他就注意到,這個男人一直跟著祈言,完全沒和他們打招呼的意思。
進了包廂後,祈言沒介紹,他也不好意思問。
現在覺得,關係近了些,沒那麼冒昧了,這才問了出來。
祈言偏頭看向陸封寒。
陸封寒利落的長腿岔開,坐姿散漫,雙手插袋,下巴朝祈言抬了抬,挑唇一笑:「我保護他的人身安全。」
夏知揚咋咋呼呼:「祈言,你從哪裡找來的保鏢?」
身高腿長,臉長得好,一身氣勢極為壓人,肌肉雖然不算太惹眼,但明顯蘊著極強的爆發力。
身上隱隱還透著一股夏知揚陌生的氣息。
這讓他下意識地微微瑟縮,莫名其妙有點怕。
祈言回答:「在路邊撿的。」
以為祈言是不想透露這人的來歷,隨便掰扯的理由,夏知揚不好追問,一旁的陳銘軒適時插話:「對了,聽說祈家這場慶祝宴,蒙格也會去。」
夏知揚:「蒙格?為了給便宜兒子造聲勢做場面,祈文紹是下了血本啊!」
祈言餘光發現,在聽見「蒙格」這個名字時,陸封寒抬了眼,神情微動,卻又像掩飾什麼一般,重新變得漫不經心。
祈言問:「蒙格是誰?」
夏知揚回答:「軍方的人,之前一直負責跟前線對接,內部消息,據說再過不久,他的職位會升一升。」
說完,他有點擔心祈言會難過。
家裡偏心偏成這樣的,可以說是罕見了。他想,慶祝宴當天,要不要跟陳銘軒一起,帶祈言去玩點有意思的,散散心。
陳銘軒見祈言對蒙格有興趣,接著夏知揚的話:「不過,自從前線大潰敗,他在勒托的處境有些不順,職位能不能升,還不好說。」
陸封寒沒有插話。
南十字大區前線與反叛軍對峙的軍隊,並不屬於南十字大區的聯盟第四軍團,而是隸屬中央軍團,番號是遠征軍。
也是因此,勒托有專門的一個部門,負責跟前線對接。
但這個部門處境頗有些尷尬。
對遠征軍來說,它位于勒托,天然受命中央軍團。對中央軍團來說,他是遠征軍的傳聲筒,立場站在遠征軍。前線大勝還好,一旦打了敗仗,肯定處處招人臉色。
而陸封寒之所以對這個叫蒙格的人有印象,是因為他的副官,在他面前幾次提起過。
想到這裡,耳邊又響起副官臨死前的嘶喊,嗓子裡沁著血:「指揮,肯定哪裡出了問題……我們的躍遷點暴露了,對面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埋伏在躍遷點外!」
是啊,怎麼可能未卜先知?
一切看似不可能的可能,或許就是真實。
如果不是未卜先知——
只會是人為。
這一瞬間,祈言敏感地察覺到,陸封寒氣勢變得極冷,仿佛叢林中,潛伏在暗處、悄然蓄勢的猛獸。
祈言垂眸,稍稍思索後,朝夏知揚道:「我會到場。」
陸封寒目光驀地轉向祈言。
夏知揚一愣:「慶祝宴?」
「嗯,慶祝宴。」
夏知揚跟陳銘軒對視一眼。
祈言才回來,人生地不熟,還馬上要進入敵人的老巢……
想到這裡,夏知揚心裡湧起一股強烈的責任感:「那我們跟你一起去!順便,祈家的廚師手藝不錯,去嘗嘗。」
這一餐點了十幾個菜,祈言挑挑揀揀,勉強找到兩個能吃的,停筷也是他最先。
陸封寒觀察下來,對祈言的認知又上了一個台階。
太甜,不吃。太辣,不吃。太燙,不吃。太酸太咸,不吃。
哦,太過清淡,也不吃。
陸封寒有點好奇,前十八年,祈言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怪不得手腕這麼細。
臨走前,瞥了眼祈言吃了差不多一半的炒飯,陸封寒讓服務生通知廚房另做一份,打包帶走。
拎著保鮮餐盒,陸封寒想,吃這麼少,要是晚上餓了,能當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