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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2024-08-23 16:53:31 作者: 蘇景閒
  陸封寒只吃了一口。

  祈言也沒有再問,安安靜靜地繼續吃麵,垂著睫毛一直沒抬眼。

  氣氛有一點奇怪。

  祈言不知道具體是哪裡奇怪,只感覺四肢都不自在,而陸封寒的存在感被無限放大,不用抬頭都知道,對方一定正看著自己。

  因為熟悉,他極輕易地就能在腦海中描繪出陸封寒此時的姿勢和神情。

  陸封寒嘗試找話題:「面是用文森特從米克諾星帶回來的星花菇粉做成的,粉還剩不少,你要是喜歡,我下次再做給你吃。」

  祈言捏著筷子,點點頭:「好。」他想了想,抬頭問,「做這個面麻煩嗎?」

  視線在祈言已經褪了紅的額頭停了會兒,陸封寒嘴裡回答:「不麻煩,難得有你覺得好吃的東西。」

  小挑剔挑食,還能怎麼辦?

  見祈言嘴角沾著一點醬汁,陸封寒手伸過去,粗糙的指腹從祈言唇邊擦過。

  祈言放任他突然的動作,沒躲,但在他擦完後,飛快低下頭。到將面全部吃完,都沒再把頭抬起來。

  下午,祈言跟著陸封寒一起進了指揮室。

  他安靜地坐到沙發里,打開個人終端的虛擬屏做自己的事,時不時聽幾句陸封寒他們開會。

  維因被梅捷琳的手肘撞了撞,這才想起問:「指揮,上午那麼早就開會,開完還立刻登《勒托日報》,是不是勒托出什麼事了?」

  陸封寒拉開椅子坐下,情緒已經完全收斂,語氣沒有起伏,近乎平鋪直敘:「昨天夜裡,圖蘭學院的三位教授,因為不按照反叛軍的要求進行洗腦式教學,還在私下教導學生,『心中的信念不可丟棄,對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被發現後,在圖蘭學院的廣場前被槍殺。」

  氣氛陡然沉肅。

  維因臉色凝重,搭在桌邊的手握成了拳頭,青筋驟起,梅捷琳坐直,眼神冷得像冰錐。

  角落的沙發里,祈言手指一滯,屏幕上提示「輸入錯誤」都沒注意到。

  陸封寒繼續道:「這三位教授在聶將軍前往奧丁星時,原本可以隨同撤離,但他們選擇了留下。理由是,有太多的人無法離開勒托,很多學生依然會在圖蘭學院上學,所以他們不能走。」

  龍夕雲開口,眼尾的疤痕獰厲:「上午的會議,是威懾的一部分?」

  陸封寒頷首:「差不多。」

  他捻了捻手指,找了一根煙,只捏在手指間,沒有點燃。

  該抽的煙,昨晚半夜等祈言時,已經抽過了。

  在一派沉寂中,他徐徐開口:「所以,諸位,要拼命才行,勒托的人還等著我們的勝利。」

  類似的消息,向來都是陸封寒調控好情緒後,才會告訴手下的人。

  他是指揮,他必須穩得住,一絲一毫的急躁都不能表露。

  這是聶懷霆和遠征軍前任總指揮教給他的——他坐在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成為整支遠征軍的精神支柱和定海神針。

  任何人都能亂能慌,他不能。

  「肯定不止這一件!按照反叛軍的噁心手段,類似的事只會多不會少。」梅捷琳踩著軍靴的腳面在地上弄出聲響,她有些煩,「勒托就沒別的辦法?」

  龍夕雲接話:「勒托擁有全聯盟最優越的行星防禦系統,易守難攻。上面住的人都是聯盟公民,我們不可能像反叛軍,隨便用飛彈狂轟濫炸。一枚飛彈落地,反叛軍就會告訴勒托所有人,他們已經被聯盟拋棄,聯盟已經無視他們的生死。」

  陸封寒接話:「不止勒托,被反叛軍占領的所有行星,都是同樣的情況,這也是聶將軍輕易不敢動彈的原因。不僅要顧忌戰事的勝敗,更要顧忌人命和人心。」

  梅捷琳呼了口氣,靠上椅背,沒了平日裡的嬉皮笑臉:「所有最好的辦法,就是我們這裡動手,一刀刀挨著砍,砍到剔骨拔筋,反叛軍無力顧及勒托,投降認輸?」

  她想說,既然反叛軍能搞出之前那一套,暗中滲透,蠱惑人心,安插暗樁,我們也可以試試。

  可話又被她自己咽了回去。

  反叛軍就是用的這一套占下勒托,自然警惕非常,更不用說,反叛軍內部洗腦那一套極為熟練,在高壓統治、嚴密監控和連坐制度下,暗樁很容易露出破綻。

  於是再開口時,梅捷琳的殺意就格外重:「什麼時候打第八軍團?」


  陸封寒沒答,先看向龍夕云:「第八軍團的軍團長和第七軍團的,有血緣關係。」

  龍夕雲點頭:「是,堂兄弟,一個叫康拉德·李,一個叫傑克·李,這兩個人是星際海盜出身,前一個外號『獨眼龍』,因為右眼瞎了,戴了人工眼球,後一個外號『黑傑克』。指揮,你懷疑他們會一起?」

  「可能性很大,都是星際海盜出身的兄弟,又一起投奔反叛軍,好處多半也會一人撈一半。奧丁方面做出表態,反叛軍不可能不把場子找回來,最大的『場子』,當然是打贏我們。」陸封寒讓破軍亮起星圖,「第七第八軍團的駐地很近,獨眼龍和黑傑克相互支援很方便。」

  杜尚贊同,又道:「星際海盜會不會跳出來?」

  陸封寒:「可能性不大。現今掌握的消息來看,星際海盜被反叛軍指派了別的任務,聯盟各處煽風點火,製造恐慌,多是他們的手筆。」

  杜尚:「把定遠號召回來?」

  「不用定遠號,」陸封寒吩咐破軍,「告訴文森特,將星盾號和逐日號召回來。照例指揮艦留守,我用星盾號。」

  破軍立刻回覆:「是。」

  勒托。

  夏知揚站在家門口,開門前,忍不住聞了聞自己身上是否還有血腥氣。

  昨天三位教授在廣場上被槍殺後,反叛軍不允許有人上前收屍,目的是「警示眾人」。

  夏知揚跟幾個同學在廣場附近守了整晚,第二天過了中午,反叛軍的人才終於走了。

  他們沉默上前,為三位教授整理遺容,待教授的家屬前來交接完成,匆匆離開後,又挽起袖子,將廣場上的血跡一寸寸擦拭乾淨。

  血腥味刺鼻無比。

  刺的夏知揚眼睛都跟著酸了。

  夏知揚從小長在和平環境裡,雖然時常聽見「前線」和「戰爭」之類的名詞,但從不清楚「戰爭」到底是什麼。

  他從前不懂的,卻都在這半年裡學會了。

  昔日繁華的勒托已經變成了一顆死星。

  街道上到處都有反叛軍在巡邏,上空無數發動機轟鳴而過,偶爾有人走過,也是行色匆匆,不敢在外面停留太久。

  明明空氣依然存在,卻像要窒息了。

  打開門,他的父母都還沒回來,夏知揚坐到沙發上,手背擋在眼前——明明已經洗過了手,卻依然能嗅到血腥味。

  「心中的信念不可丟棄,對真理的追逐亦不可半途停止。」

  這句話有錯嗎?

  沒有錯。

  可就是因為這句話,三位教授都死了。

  從昨夜便沉積在心中的一股怒意充斥而起,讓他想要吼叫,想要叱罵,可他除了劇烈地喘息外,一個字都沒說出來,甚至神情如死水般無波無瀾。

  像汽水瓶口被加上了一個塞子。

  夏知揚想,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成立日當天的天穹之鑽廣場,便是轉折的拐點。

  他沒有想過要去恨誰,他更多的是在想,他可以做什麼。

  思維散開,印象里,游吟詩人鼓吹聯盟第二天就要崩潰也沒人管,圖蘭學院學術自由,幾乎天天都有辯論……

  可這些記憶都太過久遠。

  現在連在室外多停留十秒,都會招來反叛軍的盤查。

  他有父母的消息渠道,知道前線遠征軍接連勝利,知道反叛軍十一軍團已經被滅了,知道只要堅持、繼續堅持,終有一日,勒托會回到從前的模樣。

  門在這時被打開,夏知揚放下手,看向門口,喊了聲「媽媽」。

  夏夫人穿著奢華的淺灰色仿生皮草,除了臉色微白外,像是才去參加了什麼下午茶聚會。

  她一直向夏知揚表現出的,也是這樣。

  不過夏知揚想,他好歹離圖蘭學院的分數線只差幾分,不傻。

  他媽媽的表演太拙劣了。

  夏夫人理了理鬢角的碎發,露出笑容:「回來了?剛剛媽媽——」

  「媽,」夏知揚坐在沙發上,啞聲道,「下次帶我一起吧,我可以配合你,給你打掩護。」

  夏夫人沒了聲音。

  話說完,夏知揚想,我一直是個沒什麼志向的富家子弟,往前數十九年,最大的樂趣是用攢的零花錢買限量版懸浮車,最討厭的人是裝模作樣的江啟,最大的成就是在圖蘭上了兩年學都沒被開除,最大的理想是被偶像激勵時做過的開源的美夢,但真要實踐,也是萬萬不能的。

  夏夫人數個呼吸後才開口:「你還小,我知道昨夜圖蘭發生的事,別怕,遠征軍和聶將軍都沒有放棄,一定會來的。」

  「媽,我知道,」夏知揚很柔和地打斷夏夫人的話,「他們沒有放棄,在努力,我也想盡我的努力。現在有我能做的,我想去做。你和爸爸教過我,人要有擔當,不是嗎?」

  夏夫人捏緊手裡皮革名貴的手包,望著夏知揚,倏地紅了眼眶:「好,下次媽媽帶你一起。」

  她噙著眼淚,手指貼在唇邊,笑道,「噓——我們一起,不讓反叛軍發現。」

  同一時間,南十字大區前線。

  黑灰色的偵察艦如雙翼大展的鷂鳥般自太空深處飛近,進入主艦撈捕範圍後,開始逐漸減速。

  十分鐘後,偵察艦帶回的報告匯總後被遞到了陸封寒手裡。

  兩天前,他派出了一隊偵察艦,去探查反叛軍第七第八軍團的情況。和他想的一樣,第七軍團星艦有過不小的動靜。

  如果二者真的聯合,那——

  後一個月的軍需不成問題了。

  要知道,飛彈雷射炮粒子炮這些東西,都是不可重複資源,打一發就少一發,沒了就是沒了。

  能省就省,當然,能搶必須搶到手。

  休整小半個月,也該活動筋骨了。

  祈言見陸封寒看完報告:「有確切消息?」

  「嗯,第八軍團在明面上,第七軍團想暗地裡挖條深溝,讓我們翻船。」陸封寒收到報告才從模擬駕駛艙里出來,額面和後頸都覆著一層汗,他關上個人終端,「可以按照中午會議討論的結果,明天動手。」

  說著,陸封寒看向訓練室中的模擬駕駛艙,問祈言:「要不要一起進來?」

  模擬駕駛艙投入使用多年,直接接入神經系統,完全模擬真正的太空戰場,艦型和作業系統可按需求切換。

  祈言沒怎麼坐過,確定不會影響陸封寒訓練後,點了頭,隨陸封寒坐了進去。

  閉眼後再睜開,祈言就發現自己「乘」上了一艘殲擊艦。身前,280度均是可視窗,操縱台上,無數指示燈微微閃爍。

  陸封寒將殲擊艦開出了懸浮車的速度,按照星圖的指引,熟練地停在一個坐標點,又調整了所處的模式。

  朝一個方向指了指,「這裡是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打開隱藏模式,就能看見我們所在星系的一顆彗星經過。」

  祈言好奇:「彗星?」

  此時,可視窗外,太空漆黑如夜色,有遙遠的星芒輝映,讓人不自覺地會感到孤寂和冷意。

  「才進遠征軍時,我經常低落,據說這是因為曬不到太陽導致的情緒反應。每次在模擬駕駛艙里練累了,我就會將坐標定在這個位置,一遍一遍地看彗星划過去,心情就會好上不少。」

  陸封寒偏過頭,眉眼依然鋒利,嗓音卻徐緩,「你心情不好,所以想帶你一起看看。」

  這時,一顆彗星逐漸接近恆星,亮度開始增強,彗尾不斷延長、變薄,如鋪開的淡藍薄紗,又像水中緩緩暈開的色彩。

  祈言呼吸微屏。

  有絢麗光芒映入他的眼中,若琉璃浸染薄彩。

  恍若亘古的寂靜中,陸封寒的聲音響起:「這顆彗星軌道特別,無論離開多遠,都會回到那顆恆星的周圍。」

  「有點像……我之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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