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蘇天鶴悠悠醒來時,天色已經很晚。
這屋子很暗,只點了一盞油燈。那神奇島主是個骨瘦如柴的小老頭,正在油燈之下,顫巍巍地畫著。每畫好一幅,便放入手邊一個黑色的小匣子。
蘇天鶴不敢打擾神奇島主創作新畫,只好乖乖躺著。
「醒了?」
不知為何,神奇島主沒有往這邊觀望一眼,卻知道蘇天鶴已然醒轉。這時,鄰屋傳來一陣水燒開的呼嘯聲,神奇島主艱難地爬起身來,伴隨著一陣劇烈的咳嗽,緩緩向門口走去。
「老人家,我去幫您吧!」
「不必了,我的藥,別人碰不得。」神奇島主冷冷地說。
他家宅子不大,不過兩座平房,一道圍牆,燒水砍柴做飯洗衣,都在隔壁。
蘇天鶴看他走出門的速度,料想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是以掙扎著坐起來身,不知該不該向神奇島主謝別。
可就在神奇島主身影剛消失沒多久,院子裡忽然颳起了一陣邪風,捲起一堆落葉,緊接著那匣子忽然飛了起來,滿室亂竄,打得油翻燈滅,蘇天鶴四處躲避,都來不及。
他只好看準時機,忍著頭上的劇痛,一躍而起抓住了匣子,死死按在地上。
那匣子好像被什麼東西附體了一樣,力氣很大,像是故意要和蘇天鶴掰掰手腕。蘇天鶴一個不留神,匣子裡忽然跳出個布袋砸在蘇天鶴臉上。蘇天鶴還沒來得及喊痛,便見布袋裡掉落出個手掌大的銅鏡來。
霎時間,滿室生輝,暗室如晝,光芒刺地蘇天鶴睜不開眼。
那銅鏡表面上看沒什麼稀奇,工藝倒也普通,但能自放光芒,果非俗品。
他將銅鏡扣下,將光線壓了下去,又見這背面似乎也是一面鏡子,只是被一層豬油似的濁物蒙住,照出人影來綽綽不清。
蘇天鶴心想,這神奇島主果然不是凡人,手裡竟然有這樣的寶物。這寶物正面已經如此奇異了,背面必然也不會普普通通。想罷,便用衣袖輕輕拂拭了一遍,那油漬立時便消,鏡面光潔,宛如無風之湖。
便在這時,蘇天鶴只覺得室內光線重新暗了下去,隨即渾身不知被哪裡襲來的寒意籠住。更怪的是,他總覺得那鏡面中有千萬雙眼睛,死死盯著自己,但仔細去看,卻又別無異樣。這種被千萬人注視的古怪感,讓蘇天鶴大為緊張,忙將銅鏡放回布套里去。
「你在幹什麼!」
門口,神奇島主端著藥碗的手不住地顫抖。
「啊!老人家,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它……它胡亂飛來著……」
「你是不是將那鏡子擦拭了一番?」
「是啊……我……」
「天啊,我的天啊!豎子,豎子!你知道你都幹了什麼嗎!完了,完了,這世界又要大禍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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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神奇島主一氣之下趕了出來後,蘇天鶴兀自坐在山邊小澗之旁,無奈嘆氣。
他見水中的自己被揍得鼻青臉腫,頭上還腫起了一大塊,現在要是回去,難免又要被阿娘一番盤問,今晚乾脆還在那廟裡將就一晚算了。
想到神奇島主,不知那樣羸弱的身體,當時是怎麼把自己拖回屋裡的。自己還沒報答人家,就不小心惹了人家不快。今後若再見了,一定要好好道歉才是。
「蘇公子!」
他豎起耳朵去聽,只覺得那聲音如此迫近,可就是一個人影都見不到——莫非見到鬼了?想到人鬼殊途、陰陽兩隔,蘇天鶴當下害怕至極,手心已經全是汗水。
就在這時,他忽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感覺來,忙縱身躍起,跳開到一邊。就在自己跳開之後,方才的位置果然從天上降下兩個黑影來。
上次是一個,這次是兩個。蘇天鶴心裡想著,從口袋裡掏出火石,打燃了上前觀看。
只聽一連幾聲「哎呦」從那兩個黑影發出,湊近一看,竟又是上次見到的那個姑娘——柳棉棉!而柳棉棉身後還有一名姑娘,看上去是壓在了柳棉棉身上,是以沒有摔得太狠。火光雖然微弱,也能看出這位姑娘同樣是天生的麗質,難見的佳人。
仙女下凡!蘇天鶴只能這樣理解。他開始期待下一次,會不會是三個、四個,直到七仙女全部落在這小島上。
「喂喂喂!你躲什麼!」
「我……我不想被砸到啊!」蘇天鶴知道,自己這一身傷,再被砸到腦殼,能不能活到她們下次下凡都不一定。
「哇,幾天不見,你怎麼受傷了?誰打你了?」
「唉,不說也罷。」
柳棉棉不樂意道:「什麼叫不說也罷?本俠女既然來了,就不能袖手旁觀!對了,我不是給你我親手撰寫的武功秘籍了嗎,你不會扔了吧?」
「當然沒有。」蘇天鶴心想,我可是好好學了一天一夜呢。
只不過,屁用不頂。
「空口無憑,來檢驗檢驗,看劍!」
蘇天鶴還沒準備好,便被柳棉棉一劍刺來。
他左閃右避,一時間靈動異常,雖然赤手空拳,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在柳棉棉的不斷進攻之下絲毫不落下風,片刻間看準對方差錯,手腕一翻,竟將那柄長劍奪了下來。
他自己也是驚奇不已,就好像於武功一門突然開了竅,有一種初窺堂奧大受震撼的感覺,而相比之下,子虛島上練的那些,與其說武功,不如說是舞蹈。
「不錯不錯!孺子可教!沒辜負了我柳家的威名。」
「妹妹,咱們柳家的武功向來不外傳啊!」那新來的姑娘說話了。
「放心阿姊,咱們的絕學我當然沒寫進去。哦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阿姊,柳絨絨。姓蘇的小郎君,上次走得急,沒聽見你叫什麼。」
蘇天鶴忙作揖道:「小生蘇天鶴。」
「蘇天鶴,名字倒挺大氣,可惜人可差得遠。那什麼,今天我們來,是要去見見上回你說的那個祁南風的。」
「哦。」
「怎麼了,你看上去不怎麼開心,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帶我們去見他?」
「不不不,我……唉,實不相瞞,我這滿臉的傷,都是祁南風祁師哥他們打的。」
「什麼!」柳棉棉和柳絨絨一齊驚呼起來,「他們打你幹什麼?」
蘇天鶴只好將自己如何被打的窩囊事跡講了出來,當然免不了添油加醋,展現自己如何英勇,如何不懼,可最終空拳難敵四手,才被打得傷痕累累。
柳絨絨杏目圓睜,一把抓住妹妹道:「妹妹,走,我們回長安去。這樣的人品,皮囊再好看又有什麼用。」
「阿姊,你說的對。我柳棉棉還不至於從垃圾堆里找男人!」
「咦,不對啊,你這兩次來到這裡,都是砸到這位蘇公子身上?」
「是啊。」
「哈哈!」柳絨絨忽然笑道,「那你的如意郎君不應該是蘇公子嗎?」
柳棉棉一拍腦袋,也是忽然間恍然大悟過來。
原來,她從鬼市買了個如意壇,貨郎承諾,說這個罈子能夠帶她去見她的如意郎君。
她第一次遇到蘇天鶴,只覺得這人只是恰好路過此地,自己要找的郎君,一定比他要俊得多,所以沒有多想。
如今再看蘇天鶴,長相雖然普通,但看久了,其實眉宇間較之一般男子,還是多了些氣質的。只是年少不顯。
想到這裡,柳棉棉立馬有些害羞了,上下打量著蘇天鶴,不知這真是上天安排,還是如意壇亂點鴛鴦。
「妹妹!你幹什麼去?」
「姐姐,我突然想到,酒館裡沒人招呼,我先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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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整天,蘇天鶴都是在期待之中度過的。
他在書院裡到處尋覓,只想要祁南風趕緊來。如今自己武功勝他十倍,這個仇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奇怪的是,今天過得異常平靜,就好像自己十五歲之前的每一天。
只是,這種平靜之中,又有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氛圍。
鐵老先生還在講書,席間弟子卻少了一半。蘇天鶴留心了一下,發現不僅祁南風沒有來書院,雲玲的書案也空空如也。褚平安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不知在思考著什麼人生大事。
捱到天邊雲燒的時刻,他推開了家門,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奇怪的是,阿娘躺在床上,背對著他,飯早已準備好,在桌上冒著騰騰熱氣。
蘇天鶴鼓足了勇氣,還是決定主動承認昨晚的去向:「阿娘,我昨天……」
「吃飯。」阿娘並不回頭,只是冷冷地說。
蘇天鶴被這兩個字一衝,原本鼓足的勇氣又泄去了大半。飯後,那日頭忽然就落了,天色暗得比平時快得多,屋裡幾乎不能見物。
「早些休息吧。」
蘇天鶴此時哪敢對母親說個不字,更是對這古怪的時景沒有起更多懷疑,便解衣躺下,不一會兒,便恍惚入夢。
夢裡,又是那子虛島被群妖占據的怪事,這一次,蘇天鶴眼看見島上房屋盡皆燒毀,一片殘垣斷壁,就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殘忍的屠城。正要跑時,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不知從哪發出來,不斷在他耳邊低吟:
蘇天鶴,別睡了!上船,到大唐去!
蘇天鶴,別睡了!上船,到大唐去!
恍惚間,他聞見一股腥臭之氣,越來越濃;一陣寒涼之意,越來越近。他悠悠睜開眼睛,登時嚇得挺起身來——原來這屋子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成了蟲巢,裡面到處是粘液、絲網,而他的「阿娘」,正緩緩蛻去一張人皮,露出一隻沒見過的巨蟲模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