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頁頁翻看材料,鍾雲峰手都禁不住微微發抖起來。
如果說不是牽涉融金,牽涉沈君鵬,他就算在幾份市屬國營廠的虛設項目上簽字,還可以說是失察,或者說是受到了蒙蔽。
他之前作為市長,畢竟不是什麼火眼金睛,他每天要簽字的文件多了,只要下屬部門遞上來的材料,手續上是齊全合規的,他還能親自去核實每一事項的真偽虛實?
然而事情牽涉融金,牽涉他的大舅哥沈君鵬,他要如何辯解自己毫不知情,不是串謀?
隋覺民從前女婿鍾雲峰手裡接過文件袋翻看了幾頁,就生氣的將文件袋扔到茶几上,懊惱的問蕭良:「羅智林他是什麼意見?你們不要顧及我這個老頭子的想法,我就不該多這一事!」
所有人的視野都被瞞過去了,隋覺民也以為羅智林是從省紀委的舉報材料里,發現省國投江信集團存在一些問題,跟東洲,跟鍾雲峰有所牽連。
不過,他還以為即便跟鍾雲峰有牽連,但應該不會有多嚴重。
鍾雲峰到東洲工作的時間也不長,而鍾雲峰到東洲當市長過後三四個月,羅智林就到東洲當一把手,東洲跟省國投有什麼重大合作項目,羅智林會把最後一道關,能出什麼大問題?
隋覺民之前猜測很可能是東洲某個地方官員,可能市委常委哪個人,很早就深深牽涉到省國投江信集團的問題當中,而鍾雲峰為了能在東洲站穩腳,跟這個人結成緊密的盟友,又或者沈家跟省國投有什麼合作項目,鍾雲峰出面說話了。
融金從省國投拆借收購天海精工控股權這事,又不是什麼絕密。
隋覺民這才想著鍾雲峰來秣陵跟蕭良或者羅智林當面談一談。
他哪裡想到沈君鵬、孫仰軍這些人已經踏上違法犯罪的道路了。
隋婧吃驚的看著她爸,這一刻她都不敢相信她爸跟這件事毫無牽涉。
許建強之前聽蕭良說過市國投東信集團存在很嚴重的問題,但也沒有見過這些材料,沒想到竟然已經詳盡到這一步了,甚至都可以說是證據確鑿了。
隋新梅還是回國第一次見到蕭良本人,雙手抱在胸前,默默打量、觀察著他,同時也好奇這樣的場合羅智林為何避而不見,是怕礙於情面,見了之後不方便下狠手嗎?
蕭良掃了文件袋一眼,看向隋覺民說道:
「羅書記相信鍾書記是受到蒙蔽了,羅書記更不希望看到有國有資產流失的事情發生。」
鍾雲峰遲疑的看了蕭良一眼,對蕭良的話表示懷疑:
也許蕭良會看在隋覺民、隋婧的面子上放他一馬,但羅智林為什麼要對他心慈手軟?
「羅書記知道所有的事情,但這些材料他沒有看,也不想看,」
蕭良要鍾雲峰明白,羅智林是以怎樣的心情,連這些材料看都不願看一眼的,見他還將信將疑,說道,
「羅書記卻非顧念與沈君鵬、孫仰軍他們有幾分私交,而是這段時間我們對省國投江信集團以及全省十二家市屬國投公司進行摸底調查,初步發現裡面存在問題,可以說是滿目瘡痍;東信集團都不算最嚴重的。我同時還初步了解到,國內現存的兩百多家國際信託投資公司,大多數都存在套取、挪用資金、利益輸送等嚴重問題。羅書記覺得到這一步了,儘可能的挽回損失,也許比追究個別黨員幹部的責任,更為重要一些。」
馮薇玲目前組建的調查團隊,能將東信集團存在的問題挖到這一步,已經是相當了得的,自然不可能對全國各地的國投系統進行全面的調查,但蕭良也不是胡說八道。
前世待一家家國投公司在金融風暴的衝擊下,將諸多問題暴露出來,最後還是因為改開以來全國各地省市國投系統牽涉的層面太廣、太複雜,國家選擇先解決問題、減少損失,僅僅抓了個別典型殺雞儆猴。
東信集團要算問題不那麼嚴重的一批,畢竟前期底子打得比較紮實。
蕭良心裡很清楚,他們真要將融金、星海通過虛設項目從東信集團套取資金的材料交出去,將這顆雷捅爆出來,在這個「法不責眾」的特殊時期,省里還真未必會將這事直接移交司法機關接手。
蕭良同時還考慮的一個問題,就是東信集團能不能保留下來。
前世在金融風暴過後,絕大部分市屬國投公司都最終陸續被取締,收回發行外債的權力。
全國最終保留下來的市屬國投公司,可能僅有十之一二,基本上都是經營及監管相對規範,資產較好,不需要地方拿大筆財政填補缺口的公司。
東信集團想要保留下來,就得在國家下令各省整頓國投系統之前將屁股擦乾淨了。日後東信集團能在更為良好、嚴密的監管之下,擁有海外市場發行外匯債券的權力,這對東洲後續的發展也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說白了,古江口深水港、徐東鐵路等大型基建項目,以及一些關鍵性的工業項目,私營資本不願意投,而地方上又一下子拿不出這麼龐大的資金,東信集團能保留下來,完全可以到海外市場發債籌集資金,加快建設的進程。
要沒有這個重要工具,靠市級財政一點點節儉,靠國內到處都搶、利率又居高不下的信貸,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加快這些大型基建工程的建設啊?
這其實也是蕭良痛恨孫仰軍這些攪屎棍的一點。
在他原先的計劃里,還想著說服羅智林使東信集團趕在金融風暴前夕,找韓資或日資銀行發行外匯債券,為東洲的基建事業多攢點家底,沒想到這些人迫不及待掀風攪浪,將羅智林趕出東洲。
這事就此泡湯。
在種種交錯的現實面前,蕭良也必然做出取捨。
「智林事事顧全大局,這點我是不如他……」鍾雲峰再次將文件袋拿起來,但說這話時,眼睛始終警惕的盯著蕭良的臉,似乎從他細微的神色變化里捕捉他真正的意圖。
蕭良忍不住想笑:
鍾雲峰此時終究是不信羅智林會放他一馬,也不信羅智林會叫他自己去擦屁股,甚至都不管他怎麼擦。
蕭良將菸蒂掐滅在玻璃杯里,跟隋覺民說道:「隋爺爺,時間也不早了,該給鍾書記匯報的事情也都匯報過了,我們就先走了……」
「我也走了。」鍾雲峰拿著文件袋站起來,說道。
…………
…………
隋新梅站在窗外,看著三部轎車在夜色里相繼駛出療養基地,在路口各往東西而去,拐彎時,車燈偶爾掃出兩道光柱,將漆黑的山野照亮。
「羅智林怎麼變了性子?」隋新梅轉回身來,好奇的問她爸,「他將材料交給鍾雲峰,讓鍾雲峰自己去擦這個屁股,應該能猜到鍾雲峰最多逼沈君鵬、孫仰軍這些人將挪用的資金原路返回東信集團;鍾雲峰不可能拿沈君鵬大義滅親的。這不符合羅智林以前的性子啊!」
「也許蕭良在羅智林心目中的地位,比外人想像的更重要吧,」隋覺民有些疲憊的說道,「也許是蕭良覺得這麼處理更好些吧?羅智林到東洲後,對東洲船用機械總公司的處置,也不符合他以往的性子。」
「也是哦,這傢伙坐那裡給人的感覺,哪裡有半點像二十五歲的小伙子,簡直就是一個五十二歲的老狐狸,」隋新梅忍不住感慨,跟隋婧說道,「我看他真不適合你,太老了。」
隋婧瞪了她小姨一眼,怨她這時候還拿自己開玩笑,問她姥爺:「我爸真跟這事沒有牽涉?」
「唉!」隋覺民不顧小女兒橫眉怒眼,拿起蕭良走時留在茶几上的煙跟火機,點了一支煙,走到窗前,沉默看著山野間深沉的夜色。
「煙跟火機,肯定是那傢伙故意忘在這裡,」隋新梅這時候突然拍著腦門想明白過來了,問她爸,「爸,你剛才是不是看到那傢伙抽菸咽口水了?」
隋覺民不滿的瞪了小女兒一眼,不滿她剛回國,就將他屋裡煙跟酒,翻箱倒櫃收羅一空給拿走了,跟隋婧說道:「你爸沒有羅智林那樣的硬骨頭,但他不蠢,甚至非但不蠢,還太聰明了。沈君鵬他們做的事,他不可能毫無察覺,但應該不至於陷太深。」
「……」隋婧有些迷糊,一時搞不清楚她姥爺為何這麼說。
「鍾雲峰現在他坐的這個位置,很多時候故意裝糊塗,就給沈君鵬這些人太多操作空間——說到底也是故意縱容,而且將來該有的好處,也少不了他小女兒的那份。不過啊,他真要陷進去,事事直接跟沈君鵬這些人合謀,就算不案發,他這輩子也會徹底淪為沈家的傀儡,」
隋新梅哪怕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不滿鍾雲峰當年對她姐的薄情寡義,說道,
「說來說去,鍾雲峰還是太聰明了,姐姐生前就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