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筵散罷,卻餘音裊裊。眾臣見了皇帝天資聰穎,所思所問近乎大道,個個撫額稱慶,曰帝統得人。
有那心思重的,不免細細琢磨皇帝片言隻語所流露出的觀點,暗暗尋思得個便宜機會投其所好。
內閣首輔張居正回到內閣籤押房,尋思半天不得要領。要說皇帝是受人指點,看著卻不像,因為皇帝後來插話應無人指點,而淺淺幾句,卻思維縝密,看來這書是讀明白了。
這大內之中,皇帝一言一行俱在自己這個帝師和大伴馮保眼皮底下,何時皇帝聖學精進若是?
作為一個士大夫,皇帝懂事早是好事,張居正只有感到高興的份兒;而作為要展布大計的權臣,皇帝懂事早卻是壓力了。如果皇帝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施政不免平添了一份可能的阻力。
張居正糾結了一會兒,又想起了近期的『王大臣案』,一陣頭疼。於是叫了親近人來,囑託了,交代其約馮保夜裡到相府密談。
這邊朱翊鈞卻仍處於參加了重大政治活動的興奮之中。不過他多年公務員的歷練,城府較深,未喜形於色罷了。
回到後宮,侍奉李太后一如往常。早有耳報神通報了皇帝在經筵上的表現,李太后聞之大喜,重賞皇帝身邊的隨侍宮人,又對皇帝勉勵有加。
見她容顏甚喜,朱翊鈞趁機道:「太后,皇兒近期讀書有所精進,俱是自己瞎琢磨出來的,卻無人商量其中的道理,張先生、申先生、呂先生等教的甚嚴,公務又多,皇兒不敢以課業多煩先生。——」
見李太后顏色沒什麼變化,大著膽子問道:「可否在勛貴、重臣之家擇一些比皇兒年齡稍長些的品學兼有的少年,為朕伴讀?砥礪之間,皇兒也可有所進益。」
李太后聽了變色道:「皇帝要學習,哀家本不該攔著,但你如今貴為皇帝,飽學者有翰林,善治政者有張先生,宮內還有個馮保,這些人不夠你交流、學習的?弄些少年,與你同學,皇帝將來如何用他們?豈不聞『近之不遜』的道理?所請不許!」
朱翊鈞聽了李太后的一番話,除了有些許失望外,對萬曆時期的「政治鐵三角」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此時帝國的最高權力並未掌握在皇帝手中,而是通過太后、馮保、張居正這互相信任的鐵三角總攝大政。其中,李太后為最高權力的授予者,在三角中居於頂端,但因其並無主政能力,就對張居正和馮保進行了充分的授權。張居正作為內閣首輔,處理外朝政事,馮保作為司禮監掌印,處理內廷諸事,同時以皇帝秘書的身份為張居正的政事處置背書。
這歷史上有名的三角關係牢不可破,從剛才李太后單點出這兩個人名字就可以看出來她對他們的信任——直到張居正去世,皇帝秉政後這鐵三角才分崩離析,而分崩離析的後果除了李太后深居後宮,不再干涉國政外,其餘兩個卻都沒了下場,張居正險些被鞭屍,而馮保被驅逐出宮,悽慘死去——直接導致了張居正改革的徹底失敗。
朱翊鈞在後世常研究明代歷史,並深深的為張居正惋惜。他認為張居正乃千年難得的賢臣,此人幾乎以一己之力,將明朝從懸崖邊上拉了回來,卻因杯葛皇權,導致了改革失敗。
後世有史家稱「明實亡於萬曆」,其實是說萬曆在張居正死後反攻倒算,潑水連孩子一起倒了,將張居正的改革成果盡數廢除,致使明政府徹底的虛弱無力,竟然被滿人輕易奪占了江山。
而此時此刻的朱翊鈞,正是站在權力鐵三角外面的第四者,如按正常歷史,他不免要和這鐵三角進行權力鬥爭——其實不算鬥爭,只是隱忍等待其自然破碎罷了,在此期間積攢了滿腹的怨毒——換做自己,避免人亡政息的悲劇或者可以,但人生苦短,明明自己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靈魂,還要等十年到張居正病逝?!
見李太后並未同意伴讀事,朱翊鈞故作怏怏不樂。李太后心中有些膩歪,卻耐心寬慰道:「皇帝勿惱,皇帝伴讀事不可行,待得空了,我們娘兒兩個去西苑遊玩。」朱翊鈞怕她多心,又裝出歡喜模樣。
母子二人說過話兒,宮婦彭氏等人帶著皇弟潞王朱翊鏐、皇妹壽陽公主朱堯娥、永寧公主朱堯瑛、瑞安公主朱堯媛到了。朱翊鏐乃李太后親生之第二子,今方五歲,二歲時就封了潞王。
這幾個孩子和朱翊鈞均為一母所出,朱堯媛算是遺腹女,尚在襁褓之中,由乳母抱著。
因一輩子只能做個富貴王爺,李太后並不嚴厲要求潞王,反倒多有寵溺。潞王上面有長兄、兩位姐姐,還未到讀書的年齡,雖有教禮儀的宮婦教導,但無人認真管束與他,因此天性未失,活潑好動,和其兄判若兩人。
待行過了禮,就猴在李太后身上耍寶,李太后也笑容滿臉,以手撫摸其背,問他早膳和午膳進的如何。朱翊鏐回答兩句,突然問道:「母后,妹妹還在喝奶,我和姐姐們如何沒有奶吃?」
李太后一愣,隨即展顏笑道:「你已經長大了,如何吃得人奶?要喝奶,以後讓尚膳監進些牛乳,熱了你吃。」
潞王聽了不依,吵鬧著要和妹妹一樣吃人奶,朱翊鈞在一旁聽了暗笑,心道這潞王不愧為天下第一「嫌王」,小小年紀就花樣百出。
乃笑道:「弟弟勿惱,這人奶只適合幼兒服用,稍微長大些,吃人奶卻讓你不長個子,也不長力氣,你可要長高長壯?要長力氣嗎?」
凡兒童沒有不想著快些長大的,聽說吃人奶不長個子,朱翊鏐反問朱翊鈞吃什麼長個子長力氣,朱翊鈞沉吟了一下,說道:「母后適才說牛乳,牛乃牲畜中氣力最大的,吃牛乳長力氣,還能強壯身體——以後我和弟弟一起喝,可好?」
隨即望向李太后,問道:「母后,你看可行否?」
一碗牛乳的事兒,李太后沒有不聽得道理,隨即吩咐下去,日後每日給皇帝和潞王進一斤牛乳。兩個公主聽了也要,李太后也都應了。
朱翊鈞不知道明代人是否把牛奶當做常規飯食,見公主們也要,才知宮中確實沒有。
說話間,他細細打量了永寧公主,見其身量未開,但眉眼間確是個美人胚子,不由得暗恨馮保。
他自後世來,知道後來永寧尚主的時候,因馮保收受賄賂,竟將永寧許配給一個身體孱弱的癆病鬼。駙馬婚禮上就吐血昏迷,永寧成婚兩月守了寡,沒幾年鬱鬱而終,死的時候竟然未經人事,可以說悲劇至極。——馮保之跋扈可見一斑。
既然已經知道了此事,朱翊鈞自然會讓這悲劇不再發生。
由此他暗思鐵三角三人組——李太后因有孝道在,不能忤逆其意,且李太后深宮婦人,誠信禮佛,並無武則天那樣的野心,放權張居正不過是因為她最省心罷了;
張居正大改革家,正要得力大用,但要限制他的跋扈——唯有馮保一環最弱,所依仗者不過是李太后寵信,自己把他敲掉,對國政影響微乎其微。
而馮保一去,張居正只能依靠「早慧」的自己展布改革大計,庶幾可將後世的治國理念慢慢薰陶給張居正,讓這老大帝國盡起沉珂,煥發生機。
細細思索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計劃可行。朱翊鈞收拾了心情,在太后寢殿又消磨了一會兒時間,就告退回寢宮去。
李太后道:「皇帝今日經筵乏了,早些入寢。」看模樣想說句什麼,想想卻又沒說,只是吩咐了皇帝身邊一個姓殷的老太監叫殷祥的,以及服侍皇帝的宮婦徐氏、小內監張誠等要按時服侍皇帝入寢的話。
因怕張誠年紀小,不穩重,李太后又格外嚴厲的說了殷太監幾句,這才讓他回去了。
殷太監、宮婦徐氏、內監張誠等服侍著朱翊鈞步行回宮,尚未到時,就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秉筆太監張宏、張鯨在殿門外候著。見皇上駕到,忙大禮參拜。朱翊鈞調整心緒,笑道:「大伴來了?」
馮保胖胖的圓臉上永遠掛著可親的笑意,口中一堆頌聖的話兒噴薄而出,將皇帝在經筵上的表現誇得沒邊了。朱翊鈞聽了幾句,不置可否,率先進殿。馮保見狀,臉上浮現出迷茫之情,輕輕撣了下蟒袍,也和張宏、張鯨進殿。
及進殿中,見桌上放著一堆司禮監批紅的題本,朱翊鈞一愣。說道:「這些不都是你等批過紅的?拿來作甚?」馮保笑稟道:「回皇上話,臣等見皇上在經筵上出口成章,聖學日漸日新,有心讓皇上先熟悉下政務,因此秉明太后,自今日起,在乾清宮批紅——也是讓皇上早日熟悉國事的想頭。」
朱翊鈞心中一動,笑道:「朕方才自太后宮中來,太后並無此語。」
馮保也是一愣,他今日見皇帝在經筵上出口成章,片言隻語中流露出較為成熟的思想,內心高興之餘又有害怕大權旁落的惶恐。去年他剛聯合張居正把前首輔高拱放倒,以顧命身份掌印司禮監,半年時間不到,已經迷醉在巔峰權力之中。
今日見到皇帝聰慧如斯,不免和張居正一樣陷入了一種糾結。他雖然自小在內書房接受了完整教育,卻沒有張居正的城府,也沒有士大夫的操守,所關注的僅僅是自身的權力罷了。
在散朝後尋思半天,馮保想出了一個「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的主意,就是讓小皇帝先看看這政務是怎麼辦的——以他對皇帝的了解,當皇帝知道了批閱奏摺是如此辛苦的一件事情之後,未必能夠長期堅持下去,到最後批紅權還是要回到他手裡。
一旦成例,皇帝成年後也有可能充分放權與他,如此方可高枕無憂。因此,他興頭頭的稟明太后,要在乾清宮批紅,太后雖覺有些早,但母愛還是有些盲目,內心中不免有些期盼,就允了。
馮保卻不知這「批紅心理陰影計劃」正中朱翊鈞下懷,也未想到太后沒有囑咐皇帝。朱翊鈞見他愣住,就對身邊小內監張誠說道:「你去太后處問問,太后今日可有如此安排?問明白了回話。」張誠應了一聲去了。
朱翊鈞為何如此做?朱翊鈞剛才在太后寢宮看出太后欲言又止,當時不明白,現在卻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后此舉的意圖——和馮保一樣,都是試探自己。而自己用張誠表明,自己並不敢獨斷專行,會事事稟明太后方才施為,就如同剛才在太后寢宮中要牛奶的事兒一般——事雖小,自己也無意專行。(ps:以後儘量少言語分析,有湊字嫌疑,請讀者自行解析人物心理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