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見朱希孝身著蟒袍、其餘都著暗紅飛魚服,因天氣冷冽,全體披著毛皮大氅。待都坐了,乃問道:「適才報名朕未聽清,你每可自我介紹一下。」見朱希孝又要跪下,說道:「坐著說。」
朱希孝躬身道:「臣朱希孝,左都督兼錦衣衛都指揮使。」
身後一滿臉精幹之色的中年武官躬身道:「臣李三泰,錦衣衛指揮使同知,管北鎮撫司事。」後面幾人也陸續報名,分別為同知陸贊元管南鎮撫司事、僉事楊濤、南鎮撫司使吳發奎、北鎮撫司使王通。錦衣衛高官中還有一個僉事肖東因外出公幹,未在京,此次沒有陛見。
聽得北鎮撫司使報名,朱翊鈞格外注目些,見王通年歲不大,三十許人,長得頗為文秀,不像掌管詔獄的武人,倒像是文臣一般。
朱希孝年齡五十許,模樣和成國公朱希忠很是相像。朱翊鈞溫言拉家常道:「你與乃兄成國公長得像。」
朱希孝很不習慣皇帝這種談話方式,他也不是有急智的人,乃回道:「臣兄弟等得蒙天恩,都肖父。」
朱翊鈞滿腦袋黑線,噗嗤一聲樂道:「你們兄弟和老國公長得像,和天恩有甚關係?你不要緊張,我們君臣幾個閒話,不必拘禮。」朱希孝這才自在些,又聽皇帝吩咐內監道:「這些干臣乃朕之耳目也,沒了他們,朕就要做瞎子、當聾子,你等拿茶來,小心伺候著。」又道:「這殿中地龍燒的熱,服侍他們將大毛衣服取下。」
朱希孝聽了,眼圈一下子紅了。因皇帝讓坐著,不敢跪。躬身哽咽道:「萬歲不以臣等駑鈍,臣……」說不出話來。朱翊鈞暗暗納罕,心說一碗茶就感動到如此,這人心未免太好拉攏了。殊不知皇帝這個職業有其特殊性,除了開國皇帝打小兒經歷過人情冷暖,能照顧到他人感受。其餘歷代皇帝都是別人圍著他長大的,哪有為別人考慮的時候?除了尊顯孝道,做做表面文章外,對臣子沒有一個能噓寒問暖的,有那麼一個半個,基本上諡號中都會有個「仁」字了。明代歷任皇帝更是如此,為了維護所謂帝王尊嚴,這臣子能立起身回個話都是加恩,從朱元璋到隆裕帝只有一個例外(例外者武宗),哪有他這般先給茶喝的?除非是臣子長篇大論奏事,嗓子干啞,皇帝才發善心給茶——那還要看心情。李太后在屏風後聽皇帝這對答幾句,暗暗點頭,心知這是皇帝在收攏人心。
眾人將大氅取下後,朱翊鈞又與朱希孝閒話幾句,就入題問道:「現在錦衣衛有多少人?掌何職事?」
因皇帝宣鎮撫使以上覲見,朱希孝情知免不了這一問。這一路早就細問端詳,有所準備,乃回道:「稟皇爺,現在共有十七個所,轄二萬六千人。現在共設經歷司、南北鎮撫司,主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等事。」
朱翊鈞吃了一驚道:「這許多人?」
朱希孝低頭回道:「稟皇爺,錦衣親軍之設,乃成祖恢復太祖『拱衛司』所立,乃陛下親軍中一衛也。聖駕出警入蹕,駕前扈從者四千人,錦衣衛居其半,這是一塊;設南北鎮撫司各一,北鎮撫司設『詔獄』,並有偵察、逮捕、審問之權,為人主直接掌控司法,兩京十三省都有千戶所,這是大頭,約一萬八千人;南鎮撫司掌本衛刑法事,兼理軍匠,人卻不多,近兩千人。另有經歷司文書、經歷、儀仗等雜七雜八的人等,才這許多。」心中卻道:「這人也不多啊?」
朱翊鈞聽了,心中暗暗盤算。想了一會兒,問道:「駕前扈從者歸誰統領?」說完,目視在座諸人。
朱希孝躬身道:「此事由臣親領。」
朱翊鈞聞言點頭,不置可否。又問:「北鎮撫司掌刺聽情報之事,除明面上這些緹騎、坐探外,可有暗探?」
朱希孝聽了,他是個忠厚人,不願將陛見的風頭都由自己搶光了,就不言聲,以目視王通。
王通見朱希孝目視自己,忙躬身道:「稟皇爺,暗探、刺奸之設,卻無定規。一般都是利用混混社鼠之流,在文臣、武官家周邊打探些情報,此類情報,雜亂無章,不成系統,需另有刺聽熟手分析。實的情報,還是要潛伏的坐探探得。」
朱翊鈞聽了,對此時的錦衣衛水平有了一個大概的估計。他讀過明代歷史著作,知道錦衣衛偵緝職責,經過了幾存幾廢,這業務水平是直線下降的。到了明代中後期,各地千戶利用手中職權,和黑社會沆瀣一氣,成了皇帝私人及其所派中官的打手,刺聽情報的職能喪失殆盡。這王通雖然年輕,但能幹上五品鎮撫,估計也早被那些利益鏈條纏住了手腳——到底能不能用呢?
轉念一想,卻是不用也要用。自己雖為皇帝,但被年齡所限,現只有一點點的參政權,如何能臧否人物,點選官吏?只看著王通等人有無天賦,能否將自己的意志貫徹好罷了。
沉吟了一下,朱翊鈞道:「近幾日,朕觀覽錦衣衛所奏,卻多是些官樣文章——」朱希孝聽了要跪下請罪,朱翊鈞止住了。
頓一頓,朱翊鈞又道:「朕想著,日後這錦衣衛的情報職責,卻要大大加強。這情報分這幾類做來:一是各地民情,錦衣衛要在各地專門收集當地物價、雨水、災異、農作物種子、產量、人口滋生等情——」未說完,吩咐中官道:「拿紙筆來,讓他們幾個記著。」
見幾人都拿上紙筆,朱翊鈞接著說道:「這民生情報,不可輕省,不得到地方官那裡去抄錄,還是要實地去看,去查,如此朕才知各地真實民情,爾等可知?」朱希孝奏道:「臣等不敢圖輕省,必單獨詳細查明了奏聞。」
「二是軍情,如今外邦不靖,內有異族,一旦有變,卻容易措手不及。你等讀兵法,豈不聞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孫子也重用間——這間有鄉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之說,你等要分門別類,選些妥當人,布置在容易生變的地方,如瓦剌、遼東、西南等等諸處,潛伏好了,定期不定期的傳遞情報。」
「三是政情,文武百官誰與誰勾連,誰與誰姻親、同座師、同年、同鄉,誰與誰走動的多,誰與誰流連勾欄瓦舍的多——這些卻要建立專門檔案,將京官中七品以上的勛貴,文臣,武將,包括東廠各檔頭」——朱希孝等聞言大喜,卻聽皇帝繼續說道:「地方文武官有實缺的也都一道描述清楚,此事可請旨到吏部抄錄部分,重點是吏部檔案中沒有的。」朱希孝聽了暗暗心驚,面上統統應下。
「四是輿情,這民間輿論,有無利用愚民傳邪教的、有無童謠、讖語等要重點關注,另外、官員之民聲、其是否貪瀆,朝廷施政之民間反映——不光要找讀書人,更重要的是要到田間地頭,找工匠、農夫、商販等人了解清楚。錦衣衛里也多要些讀書人,將各家學說流派,源流影響都要查清。有了讀書人,情報分析也可搞起來,朕下面就要講到。」
「五是情報分析,朕認為十分之九的情報無需用間,均可在公開的信息中獲得,適才王通有一句話說得好,將雜亂無章、不成系統的情報抽絲剝繭的分析出來,得到有用的情報,也是你們要關注的大事!」
「六是要從軍匠中找些識字明理的,匯總天下、外邦之巧工利器之技,詳加研究,已得其原理、能夠推陳出新為要旨,此一條你們以往都忽視了,要重視起來。」
「七是要找些明白輿圖製作之法的,現將三邊、蒙古、瓦剌、遼東等地的河流、山巒、道路、村落、水源、草場、森林、礦藏、農作、水利、草場、鹽場之詳細情況仔細繪來,越細越好,以備軍國之用。」頓一頓,又道:「此雖為急務,卻急不得,要找些高手研究明白了,學會了,這才著手,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此項事,三年到五年要建功。待有了專門的隊伍,朕再撥專款,將國內外的細情都加上去,形成天下輿圖。」
「八是待上述都有所進展,有了熟手,要建立情報學校,專司情報人才培養,以收百年之效。——此事,今年年底前要做起來,日後慢慢完善。」
八條說完,朱希孝等人都聽得呆了。這些話讓朱希孝、王通等這些情報頭子來說,也未必說的全乎,更何況十歲稚童?李太后更是在屏風後面聽得如痴如醉,此時才徹底驚覺自己有多麼不稱職——其實朱元璋、朱棣來了,也會自慚形穢的。畢竟後世黨員幹部在黨校兩年三小訓、三年一大訓,天下應知應會的東西無所不包,其系統性、科學性更是古代沒法比的。
朱希孝奏道:「今日臣才知皇爺之才實乃天授,非臣等井蛙之心可揣測者。皇爺將臣應當應分的事情分派的如此清楚,臣等如再不奮發,慚愧無地矣!臣等回去後,必按皇爺所述八條,實在辦好差事,以為皇爺之鷹犬!」
朱翊鈞聽了笑道:「不必如此等說。錦衣衛乃朕親軍中最親者——,盡心辦好了差事,苟能利國利民,也洗刷了紀綱、萬通、張彩、錢寧、江彬等輩留下的錦衣污名。」一句話說的朱希孝眼圈又紅了。——這錦衣衛成立以來,歷任指揮使留下好名聲的卻少。
長篇大論講下來,朱翊鈞喝了一口茶水,又囑咐道:「情報的取得和分析等技巧,乃錦衣衛之看家本領,你們要成立專門隊伍研究之,並日益完善。——不可輕傳,要找身家清白之良家子,忠心可保的人方能加以訓練。朕希望有一日,錦衣衛也能練出來一支朕的鐵鷂子——若成此軍,朕親掌之。」
朱希孝重重磕下頭去,應了。他本一忠厚之人,是靖難功臣成國公朱能之後,對皇室忠心耿耿,這才被隆慶帝選為錦衣衛指揮使,本身沒什麼野心,因此也就沒什麼政績,今日被朱翊鈞一番點撥,畫了藍圖,也起了雄心,要幹些利國利民的事。他身後的李三泰、陸贊元、王通等人心裡如同揣了火炭一般,見皇帝如此這般諄諄教誨,情知錦衣衛將得大用,因此都七嘴八舌的表了忠心,興奮的滿臉通紅。
朱翊鈞見火候已足,卻換過麵皮,肅容道:「今日之錦衣衛,多有攬訟、勒索商賈或刑求官員以索賄者,爾等卻要仔細!」見諸人都跪地請罪,又換過了麵皮,露出一絲笑容,道:「外朝付給錦衣衛之餉銀每年多少?」
朱希孝恭謹回道:「回萬歲,餉銀分兩處,戶部支取的乃是京師各司、所,年三十萬兩;地方卻另行支應,年七十萬兩有奇。」
朱翊鈞聽了笑道:「百萬兩銀養這許多人,人均一年不過五十兩,卻吃力了。要給你等加餉,卻讓張老先生等為難。俗話說,兵貴精不貴多,你可將其中老弱、身體有殘疾不堪用的整理出來,開辦些青樓、旅店、舟行、車馬行、鏢行等營生,既掙了錢有了日常開支用度,探聽、傳遞消息也方便。——注意,要專人專司此事,不得將精兵與行商者混雜,更不可勒索民財,財務也要清清楚楚的備查。」頓一頓道:「南鎮撫司自今日起,獨立出來歸朕直領,不歸你管了——陸贊元和吳發奎,你等做好內部監察諸事,有作奸犯科者,另報與朕知,予以重處。」
情報機關開辦三產,後世各國都用,不足為奇,卻是掩護情治人員,賺錢只是次要。朱翊鈞雖也想用財政養情報機關,但哪有銀子?只好借用後世的一些做法,卻是無奈之舉。他將南鎮撫司獨立出來直領,就是警告朱希孝財務要清晰,內部監察要到位,不可貪瀆、枉法。
朱希孝聽說皇帝給了政策,開始時心中大喜,待聽得南鎮撫司歸皇上直領,心裡一凜,叩頭應是。陸贊元、吳發奎心中狂喜,面上卻不顯,朗聲應了。
朱翊鈞親領南鎮撫司,不過是外朝監察體系不健全的無奈之舉。雖然陸贊元和吳發奎兩人很大可能與朱希孝等沆瀣一氣,但俗話說,屁股決定腦袋,人的編制、身份一轉換,那腦袋思路就會跟著相應變化,開始時可能還有些慣性,時間一長,必然會按照體制給劃定的路子走,此為行政管理之要義也。再說,和一把手面和心也和的副手——朱翊鈞兩輩子一個也沒見過。
見召對時間差不多,朱翊鈞道:「取紙筆來。」待內監擺好紙張,毛筆也沾好了墨,他屏氣凝神,寫了一副大字,卻是:「*************,豈因禍福趨避之」。題為:萬曆元年御筆。待墨稍干,遞給朱希孝道:「錦衣衛多年來身負罵名,卻不僅僅是歷任指揮亂作為的緣故。本為特務機關,為外朝文官武將們所不喜,讀書人尤厭之。但你等作為,卻與朕、與國有大用,這幅字賜給你們,你們刻了,掛著大門之上,讓親軍們和外朝官兒都看著,朕是如何看待你們的。」朱希孝接過來,和眾人讀了一遍,別說他本人,所有人等全部泣不成聲。
朱翊鈞見眾人忠心度刷滿,肅容道:「朱希孝留下,其餘人等自去辦差。」打發了眾人,單獨留對了朱希孝。
朱希孝暗暗叫苦,他年歲大了,剛才又喝了兩杯茶水,此時已經大大的內急。正常來說,皇帝召見臣子,一般都是幾句話的事兒,輪不到臣子尿急。朱希孝沒想到皇帝和他們講了這麼多,又是講課又是寫字的沒完沒了,雖然感動但膀胱卻等不得。聽得皇帝還單獨留對他,不禁悲從中來。正惶恐間,卻聽皇帝說道:「你有些年歲,想必要松乏一下,卻出去方便去,朕也要更衣。」朱希孝聞言差點沒再次哭出聲來。
待內監將朱希孝帶出去,朱翊鈞轉到屏風後頭,見李太后滿臉喜色,怔怔的看著他,滿臉都是吾家有兒初長成的驕傲。朱翊鈞見她歡喜,也露出笑容道:「母后,皇兒今日表現的可好?」
李太后將他的手拉住,滿臉笑容道:「我的兒,母后今日才能放下你父皇交給我的擔子呢!」說罷,紅了眼圈道:「你父皇卻也偏心,如何不入哀家夢中,與我說說話兒?」
朱翊鈞滿臉黑線,對與自己離婚的女人多了些理解——這女人大腦迴路確實與男人不同。笑道:「父皇在天上,看到朕如此,想必也是開心的。朕定要做個好皇帝,不負父皇期望。」
李太后收拾心情,笑道:「你父皇卻未必及你——」說完覺得不妥,又轉折道:「下面朱希孝單獨奏對,還要母后聽嗎?如無大事,母后就回去了。」話里話外,透露出讓皇帝進一步參政的信心。
朱翊鈞忙道:「請母后稍待,一會兒奏對的事兒,卻是王大臣案,母后聽聽吧。」李太后悚然一驚,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