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朱翊鈞別了李太后,傳旨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服侍,在眾人簇擁下到了文華殿參加進講。按隆慶六年開始的常儀,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皇帝御文華殿進講。其儀制比日講隆重的多,相當於小號經筵。此次進講和早朝顛倒了日期,改為今日。
張居正在隆慶六年,因皇帝年幼,進呈《帝鑒圖說》,是馬自強等講官考究歷代帝王事跡編寫的,選取了「善可為德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式,圖文並茂。又呈上《日講儀注》八條,詳細規定了皇帝的課程表,並要求「非遇大寒大暑,不輟講讀」,可以說對皇帝的教育問題極端上心了,比隆慶帝要求還嚴。
本次進講由勛臣、尚書、都御史、通政使、翰林學士分別擔任知經筵事和侍班,鴻臚寺、錦衣衛堂官在列鳴贊(喊號子的)。張居正今日主講,陶大臨和許國侍講。張居正雖覺皇帝聖學大漸,但未揠苗助長,仍進講《帝鑒圖說》。講了幾段,講到宋仁宗不喜珠粉。小故事很簡單:宋仁宗時期宮中喜歡戴珍珠首飾,京師珍珠價格因此很高。仁宗有一天看到張貴妃滿頭戴珍珠,就說:『滿頭白紛紛的,沒些忌諱。』張貴妃和後宮從此不戴珍珠了,京師珍珠價格跌落。
張居正進講道:「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五穀養人,故聖王貴之;金玉雖貴,飢不可食,寒不可衣,銖兩之間為價不貲,徒費民財,不適於用。故《書》曰:『不作無益害有益,不貴異物賤用物』。良以此而。」
朱翊鈞上世前妻很喜歡奢侈品,他雖然家資豐厚,卻也曾經很起了幾次齷齪。聽了張居正所進講,覺得好[悠悠讀書 ]有道理,就說:「國之所寶,在於賢臣,珠玉之類,寶之何益!」
張居正率領群臣叩首道:「皇上言及此,社稷神靈之福也。」
朱翊鈞嘴角抽了抽,又促狹道:「奈何宮中婦女好妝飾,朕於過年時賞賜,每每節省,卻有煩言也。」
張居正聽了,雙眉豎起,嚴厲的看著朱翊鈞。朱翊鈞和其對視,張居正跪地抗聲道:「國事如稠,今庫中所積幾何?唯聖上留意,後宮有煩言者,黜之!」
朱翊鈞討了沒趣,知道自己又拿出後世的態度來面對今世士大夫了,暗自謹慎。乃點頭道:「張師傅說的是,朕當以聖祖為法。」
張居正欣慰道:「自古聖人所受艱辛苦楚,未有如我聖祖者,幼時流離轉徙,無以餬口,仁祖、文淳皇后去世,競不能具棺槨,藁葬而已。及登大寶,得元人水晶宮漏,立命碎之!孝慈皇后親為將士縫補衣鞋。臣竊以為聖祖以天之心為心,故能創造洪業,傳至皇上。皇上能以聖祖之心為心,必能永葆洪業,傳至無疆。」
兩次對答,朱翊鈞徹底明白了這些「賢臣」心目中理想天子的模板,心中暗自計較,口中卻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幸賴先生輔導。」
兩人對答一番,張居正等繼續進講了一刻。內監提醒鳴贊官,讓皇帝課間休息。
朱翊鈞進文華殿左室松乏,殿中群臣也都竊竊私語,伸伸腰。張居正閉目假寐間,一個小太監出來道:「張老先生,皇爺叫你進去。」張居正聽了,移步進了左室。
待參拜畢,朱翊鈞笑道:「先生看看這個。」
張居正見桌面上放了一個高約一尺半的木盒子,鑲金嵌玉,盒子下鑲著水晶的罩子,裡面有一個圓圓的銅餅正在左右擺動。盒子上頭也是一個銀色的圓盤,密密刻著子初、子正之類的時辰標誌。上面一個指針指著圓盤上的刻度,正是巳正。
張居正沒見過座鐘,但聰慧無雙。乃笑道:「此物可是計時的?」
朱翊鈞道:「不錯。朕稱之為「座鐘」,是宮內匠人做出來的,和欽天監對比過時辰,每日雖慢半刻,卻極盡巧思。」
張鯨在邊上湊趣道:「這座鐘內用重錘、擒縱器乃是皇爺格物所得,宮中匠人哪有」
朱翊鈞攔阻不及,心叫壞了。果然張居正雙眉一軒,滿臉怒色喝道:「爾等閹豎,膽敢引誘皇上沉迷奇技淫巧之物,確是該死了!」
張鯨乃是內廷司禮監秉筆,朱翊鈞遊宮時提出了座鐘的想法,他本是愛鑽營的人,興頭頭的督造座鐘,以取悅皇帝。此前,因為朱翊鈞要造牙刷等物,都是他一手包辦。
此時張鯨權位僅在張宏、陳矩之下,此番馮保壞了事,張宏、陳矩一個升掌印,一個提督東廠,卻沒自己什麼事兒,心內甚是失落,因此鑽營心思更重,不放過每個拍朱翊鈞馬屁的機會。
沒想到才拍了一句,竟被張居正罵成「閹豎」,險些氣炸了肺。他在內宮掌權多年,告刁狀的本事卻是一點沒落下,此時直挺挺的往下一跪,紅了眼圈,一言不發。
朱翊鈞扶額道:「師傅勿惱,此事乃」
張居正怒色不減,竟打斷朱翊鈞道:「皇上,適才臣進講時,以為皇上聽明白了,奈何竟歪解聖人道理,卻以『格物』之名義鑽研奇淫技巧之物?此必為左右蠱惑聖心,臣請皇上誅殺了這個動搖君心的奸邪!」
朱翊鈞看張鯨時,卻見他仍是不發一言,只是將頭磕在地上,眼淚一滴滴的直滾下來。沒奈何說道:「何至於此?」
張居正躬躬腰,朗聲道:「陛下,豈不聞『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昔者,紂為象著而萁子怖,臣憂其始也!」
朱翊鈞聽了,怒氣上涌,他本來要利用這座鐘好好做做文章,卻不防張鯨嘴快,張居正發作的更快,竟把這座鐘視為洪水猛獸一般。而身為大臣,將皇帝類比紂王,真真初露權臣崢嶸,他朱翊鈞要獲得改革的主導權,焉能讓步?面籠寒霜,直視張居正斷喝道:「先生,毋乃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