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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8章 北地儒宗

2024-10-02 08:22:22 作者: 衣冠正倫
  第1298章 北地儒宗

  「臣太常少卿熊安生,叩見至尊,恭祝吾皇萬壽無疆!」

  熊安生六十多歲的年紀,鬚髮俱已灰白,精神仍然矍鑠,待其登殿之後,便一絲不苟的向著殿堂上方端坐的皇帝陛下深拜為禮。

  瞧著熊安生這一副蒼老模樣卻仍自稱少卿,李泰不免一樂,旋即便又端正神態笑語道:「熊卿免禮,賢士入朝,使我陛階生馨,玉樹華發,令人感慨賢良不遇啊!」

  河北貢士入朝不少,既有在野賢遺,也有名門俊才、前朝舊臣,熊安生在當中也屬於非常顯眼的一個。其人號為河北儒宗,本身經學造詣深厚,門生弟子眾多,此番入朝,也是比較讓人期待的一個。

  為了表示對這位北地儒宗的重視,李泰甚至還特意免了熊安生參加貢試,不讓他因為跟一眾年輕後進同場競爭而心生尷尬,在其入京之後不久便授予其人太學博士的職位。

  「紂為暴虐,而元龜不占。臣不敢冒稱賢良,無非略知禮義,齊氏道衰無治,臣之於世,曠野朽木而已。而今至尊德沐四海、聖主御世,降命來召,臣遂銜丹書而至。」

  熊安生聽到這話後,又連忙俯身作拜道:「臣舊居河北,非謂不遇,人不能識。而今入朝,乃聖皇以德視眾、明察秋毫,非止臣一人之幸!」

  李泰這些年各種奉承之聲已經聽得太多了,不想今日召見這位北地儒宗,還是又聽到了些許新意。

  商紂暴虐,就連蒼天都不願降給啟示讓其占卜吉凶,北齊那群道義衰敗的玩意兒,誰又能辨認出我的賢良本質?至尊治世英明,我便化作白鳥,銜丹書來投。

  這話既貶低了北齊統治者,又奉承了當今至尊,還不忘抬舉一下自己,大概這老先生在家讀書講學閒暇之餘,都在琢磨怎麼拍馬屁了。歷史上周武帝宇文邕滅齊之後與之相見,熊安生那一通馬屁就拍的肉麻至極。

  李泰微笑著抬手示意這老先生免禮賜座,望著其人一臉恭敬的表情,心內又是思緒暗轉。

  這熊安生近日來在京中也算是一個傳奇人物,極短的時間內官職便接連升遷,最開始只是皇恩特授的一個太學博士,不久後便升為國子博士,而後數日晉升為國子監司業,到如今直授太常少卿。

  如此一連串的晉升,就是為了表彰其人與其弟子們在不久前針對北齊人事弊病大加抨擊的功勞。朝廷雖然不便親自下場去帶節奏,但卻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引導大家往正確的道路上走。

  熊安生與趙彥深出身背景差不多,都是家無祖蔭世祚的寒族子弟,但是由於各自選擇不同,人生軌跡也是大不相同,可謂是失意與得意的代表。

  趙彥深自幼聰明幹練,熱衷遊走於權豪門第,最終也憑其才器而被司馬子如舉薦給了高歡,自此以後便開始了飛黃騰達。

  熊安生卻乏甚交際之能,唯是躬於學問,雖然也成為了飽讀詩書、深研經義的一代儒宗,門人眾多、享譽盛名,但在政治上卻一直不甚得意。

  歷史上一直到了北齊河清年間,其人才被陽休之舉薦為國子博士,但如今沒有等到河清,北齊便被滅了,所以熊安生也是一直隱居不仕的處士身份,到了關中才被察授官職。

  熊安生與趙彥深之間本來是乏甚交集的,兩人的才能不同、擅長的領域也不同,一個是在朝的高官,一個是在野的儒宗,也鮮少會產生什麼矛盾。

  可是隨著長安輿情將北齊人事弊病炒熱起來,熊安生作為在野的宗師,討伐趙彥深這種舊齊高官自然也就有了足夠的理由和正當性。


  所以在這輿情風波中,熊安生也不負眾望的直接將矛頭指向了趙彥深,痛斥其人嫉賢妒能,繼而其門人弟子也都將趙彥深當作了一個聲討的對象。

  世人對於有學問的人,特別是熊安生這種碩學鴻儒多多少少帶有一定的濾鏡,總習慣於將德行和學問掛鉤。但熊安生這老先生,實在不能說節操有多高,或者說是南北朝這時代背景之下,其本身擅長的儒學經義政治變現困難,使其在行事上有種進退失據的笨拙感。

  在南北朝時期,儒學屬於是在野之學,無論南北統治者表面上多麼尊儒崇道,但內心裡都是不以為然。雖然不乏南北儒學宗室在朝為官,但細究之下,他們之所以任官,根源還在於他們本身的家世背景,而非所擅長的經義學術。

  北朝范陽盧氏學術甚有可稱,太原王氏王遵業也是一時儒宗,但他們的仕途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出身五姓之家。諸如熊安生這種沒有門資世祚傳承的寒素之士,哪怕學養再如何深厚,在學界聲名如何響亮,都不能直接兌換成政治資源,老於鄉野乃是常態。

  熊安生身上也是很有幾個梗的,其中一個便是有人欺騙熊安生,言道鄉里某村有古冢埋葬著晉朝河南將軍熊光,距今已經有七十二世,本來有碑紀事,但被村人藏匿起來。然後熊安生信以為真,掘地尋找卻不得,於是便連年訴訟。

  冀州長史都被他搞得不勝其煩,做出判詞說:「七十二世,乃是羲皇上人,河南將軍,晉朝也無此官號。」認為熊安生這一番訴訟實在是沒有常識和道理,但熊安生仍然不肯醒悟,還是帶領著家人向著這古冢號哭不止。

  在這件事情當中,熊安生表現的固然是迂腐固執、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愚蠢,別人說啥他就信啥,完全沒有常識可言。

  但事實上,這就是南北朝門第為重的一個真實寫照,熊安生哪怕已經是北地儒宗、學名崇高,但仍然比不上從地里挖出一個不知死了多少世的當官祖宗對其人生幫助大。個人的努力,在以冢中枯骨為美的年代異常的蒼白無力。

  那些嘲笑熊安生的人,真的相信趙郡李氏祖宗能明確追溯到李牧、李左車,隴西李氏就是西漢李廣確鑿無疑的血親後代?但就算是這樣,這些骨頭都爛成泥的古人又能傳承給後人什麼了不起的稟賦和才能?

  熊安生這一場尋祖鬧劇,無非是南北朝門第森嚴、階級固化的時代背景下,寒素之士求進無門的一次掙扎罷了。與其說是熊安生對此深信不疑,其實更可能的是他希望能夠藉此事件為一契機,憑著自己多年積累的社會影響和名望,將其家世向前追溯一番,從而實現門第的抬升。

  總而言之,這位老先生絕不是什麼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而是一個充滿入世情懷、渴望仕途進步的名利之客。

  這也並不是什麼道德瑕疵,只是世上有才能也有抱負之人的正常心態罷了。甚至由於南北朝每個人所能獲取到的機會和資源天然就不公平,當機會來臨時,其人即便做出什麼突破底線、傷害他人的舉動,也不能說他的品德就比那些世族子弟更加低劣。

  李泰以祖珽的《亡齊論》掀起一片輿論熱潮,除了在博陵崔氏崔季舒的問題上有點歪了樓,其他方面大體都在控制之內。因為這本來就不是一場話語權公平開放的辯論,而是一群亡國之餘競相爭奪政治資源的投機表態。

  諸如熊安生這樣的在野之士,無論是為了迎合朝廷的心意、批判那些亡國餘孽,還是為了證明北齊的確賢路阻塞,無疑都會大力抨擊趙彥深等人。

  這樣的抨擊是有價值的,並不只在於用言殺人,更在於對北齊政治進行一個輿論上的清算。熊安生等人在進行了這一番政治表態之後,日後也就只能更加立足於大唐朝廷的立場,否則今日所言齊氏舊弊,來年都可以套在他們的身上。

  李泰今日召見熊安生,除了表彰其人在此輿情風潮中的積極表現之外,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他能向繞開那些河北貢士來向朝廷舉薦一些人才:「今關東諸境悉已平定,尤需從速立治,人地誠為施政之本。朝廷將欲派遣使節分往關東各地括戶安民,因恐民情噪擾,百姓未解朝廷仁治之旨,需以深察關東鄉勢民情之才士為輔,未知熊卿可有良才薦於朝廷?」

  關東戰爭暫時告一段落之後,接下來自然就要編戶齊民、休養生息。雖然北齊故地那些原本留任的州郡官長也各有戶數圖籍等資料進獻,但這些顯然不足為憑,李泰需要更加全面詳實的掌握關東各地戶籍資料,括戶均田乃是一切政令實施的基礎。

  時下河北各地府兵軍府已經建立起來,可以維持河北各地一個基本的局面穩定,但是流民離散、豪強蔭庇等問題卻還需要專遣使者進行整理管制。就算李泰從關中派遣使者前往,也需要熟悉當地鄉情鄉勢的人作為嚮導,才能深挖括戶。

  關東世族們乃是蔭庇人口的主力軍,自然不足信。而那些河北貢士們,都是當地所推舉出來的,也難說有多少正直無私之人。

  如今熊安生並其門生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對大唐政治之熱誠,對北齊各種積弊大加抨擊,可以用於配合諸路使者檢括戶籍。甚至於來年河北方面的長久治理,也都可以多多仰仗這些不遇於時、但卻有經世務實之才的河北賢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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