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脫歡的最後時刻
賀勝來的時候,就見到這樣的脫歡。
一身被染成黑色的囚服,呆呆的坐在鋪滿稻草的地面上。
陽光從窗戶上打進來,將牆面上打出刀切一般的陰影線。
一面光明,光明之中,有無數細小的灰塵在飛舞,好像是自由。
一面黑暗。陰影之下,稻草腐臭的味道,在緩慢的發酵,好像是死亡。
脫歡就坐在這個一道線上。隨著時間的移動,光明從他身上一緩緩的走過,沉入黑暗之中。
那就是一天。
他聽見牢門開了。
也沒有任何動作。
他知道進來的人都是啞巴。
不會與他說任何話,即便對罵都不行。
「殿下-----」賀勝與脫歡有過幾面之緣。此刻再見,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他幾乎不認識了。
脫歡聽到這個聲音,恍如雷擊,渾身一陣,猛地抬頭看過去,隨即認出了賀勝。
「啊恩-----」脫歡一開口,卻是覺得自己的喉嚨好像被粘黏在一起,努力發出聲音。衝來這種粘黏,但是話到嘴頭,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似乎一下子忘記了的說話的功能。
「殿下,您怎麼了?」
「啊----我-----。」脫歡連續說了幾個字,這才習慣了說話,恢復過來了:「你是來接我回去的嗎?我就知道父皇不會不管我。我們快走吧。這裡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一日也不想留下來了。」
這個牢房的條件,其實已經很不錯。最少有陽光。
有陽光就不會太潮濕。
但即便如此,南方氣候也是脫歡這個北人難以忍受的,特別是那些小東西,老鼠,蟑螂,蜈蚣等亂七八糟的小東西。是他的舍友。
脫歡雖然無能,但到底忽必烈的兒子,倒不至於怕了這些東西。
但是噁心。
脫歡努力做過清潔,想將這些東西一掃而空。但是強忍著噁心,弄死很多之後,總有更多東西在他夜裡睡覺的時候,飛竄到他身上。以至於他身上很多地方,出現密密麻麻的紅疹,瘙癢難耐。
肉體上與精神上雙重的折磨。
讓脫歡快要瘋掉了。
此刻見了賀勝,只覺親切無比。
在此之前,脫歡與賀勝的關係,也就平平。算不上什麼。
賀仁傑如此老狐狸,怎麼可能讓兒子成為脫歡的黨從,無非是一個圈子裡長大。見過而已。
但是此刻,就是親人,真親人。
「殿下,陛下是派人想將你換回去,只是,雲南不答應?」
「雲南為什麼不答應?」脫歡撞在牢房的方木柵欄上,聲音沙啞,撕裂。
「他們要用文天祥換?」
「那給啊?」
「文天祥已經死了。」
脫歡一愣,文天祥之死對雲南是一件大事,在大都卻未必是了。脫歡只是有印象,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剛剛被賀勝提起。這才恍然想起。
「虞醒根本沒有放過我。他一心要讓我死。」脫歡脫口而出。狀如瘋狂。
似乎滿心的希望,在一瞬間砸成了碎片。
賀勝沒有說話。
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對啊。」脫歡說道:「他要殺我,早就殺了。為什麼等到現在?」
賀勝說道;「虞醒要登基稱帝,要以殿下為犧牲,祭奠戰死亡魂。」
「什麼?」脫歡似乎一瞬間成為了聾子,似乎根本無法理解這一句話,或者根本不敢理解這一句話,「你說什麼?」
「虞醒準備在登基大典上,殺了殿下。」
「殺我,他怎麼敢殺我?」脫歡說道:「我是蒙古大汗的兒子,我阿爹有雄兵百萬。他怎麼敢殺我?你說,這天下有敢殺大元皇子的人嗎?」
脫歡死命的撞擊欄杆。幾乎要衝出來。
賀勝嘆息一聲,他有些理解脫歡的。此刻說什麼也不能開解脫歡,只能任他發泄。
「咚咚咚」的撞擊之聲,一點點的弱了下來。
脫歡抱著膝蓋坐下。
他努力讓自己不接受這個事實,但是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是真的。
他要死了。
死,是脫歡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他才二十多歲,還有大好的年華,作為忽必烈的兒子,在天下予取予奪,富貴終身才是他應該過的日子。
而今他就要死了。
他不願意。決計不願意。
「賀勝。」脫歡忽然說道:「你能不能給虞醒說一聲,我投降行不行?」
「他不是漢王,要登基稱帝,我給他當金日磾,他就是讓我給他跳舞也行,這不比殺了我更有用?」
金日磾為匈奴王子,後為大漢忠臣,脫歡說得這個跳舞的,是頡利可汗。
脫歡為了活下去,已經不要任何尊嚴了。
他不要。
賀勝還要。
賀勝不敢相信,脫歡如果投降了雲南。他回到大都將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
「殿下,請自重。你是成吉思汗之後,要有黃金家族的尊嚴。」
「狗屁。」脫歡說道:「尊嚴什麼的,能讓我活下來嗎?」
賀勝無話可說。
這一刻,賀勝想要殺了脫歡的心思都有了。但是雙方隔著欄杆,根本下不去手。
賀勝說道:「您不想想陛下,不想想陛下的臉面?」
「我死了。什麼都沒有了。」脫歡說道:「還在乎這個?」
「你不通報是吧?你不通報我喊人了。」
「來人,我要投降,我要給漢王殿下當狗,漢王殿下萬歲,不,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賀勝拳頭收緊。
指骨突出。
本來他還對脫歡之死,還有一些同情。
畢竟是大元皇子,一場兵敗之後,落得如此下場,豈能令人唏噓。而今賀勝只覺得:這個王八蛋為什麼沒有死在戰場上?他早死在戰場上,就沒有這麼多事情了。
「瘋子。」賀勝搖頭轉身就走了。
他本來還想將脫歡的遺言帶回去。而今卻一心祈禱:「虞醒一定要殺了脫歡。否則我這一次的差事,可就不好辦了。」
此刻賀勝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寄託於虞醒沒有改變心思了。
這裡的情況,很快就傳到了虞醒這裡。
虞醒聽了,輕輕一笑。
根本沒有在乎。
或許虞醒也會收降一些蒙古降將。原因無他,對北方草原的統治需要。就如同對緬甸的需要,提拔一些緬甸高官一樣。
寬容是勝利者的特權。
如果現在虞醒入主大都了,他不介意挑選幾個孛兒只斤給文武百官跳舞,讓他們展示一下少數民族的天分。但決計不是現在。
虞醒其實沒有想過脫歡膝蓋如此軟。
真是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
忽必烈這樣的人物,也是很難倖免的。
但是虞醒早就將這一件事情定下來,登基大典已經沒有幾日了,這個時候,放過了脫歡,那麼代替脫歡的?虞醒登基第一件事情,就要自絕於天下嗎?
更不要說,脫歡之死,更是雲南與大都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代表。
而今下面人都一心賺錢,不想打韃子了。
如果不再做出一些事情,說不定明日就人上奏與大都和談了。
脫歡必須死。
祥興七年很快就到了尾聲。
登基大典,已經迫在眉睫了。
很多地方都開始準備了。
以臨淵宮為中心的辦公區,各部衙門也都紛紛啟用。都在緊羅密布的準備著。
虞醒稱王大典,簡陋之極。
而這一次稱帝大典,用心準備了一年時間。即便是朝廷財政不寬裕,謝枋得也前後撥款三百萬貫,甚至還要追加款項。
就是要炫耀兵威,張揚國力,震懾四方。
正月初一,是正日子。
但從臘月二十七八,很都事情都開始準備了。
各級將領能回來的都回來了。雲南所有軍隊,以軍為代表都抽調一個營,再加上一些特殊單位,都要派代表來。一共抽調兩萬人上下。
虞醒覺得,這樣大日子不閱兵。才不合適的。
不過,首先登場的兵不是閱兵。
而是各級官員與將領,提前數日就要在臨淵宮面前勸進。
每天排好隊,在臨淵宮大殿之前,上書之後,齊聲吶喊:「天下傾覆,神州陸沉,殿下轉戰數年,乃有今日。天下人望殿下北伐,如望甘霖。請陛下正皇帝位,昭告天下,振奮人心。」
虞醒派人出來,傳旨:「朕德薄,何能為天子?拿去。」
然後第二天再來一次。
三勸之後。
虞醒這才答應,然後就是正月初一的登基大典了。
虞醒對這一種儀式,表現很無所謂的。覺得就好像過年唱大戲一樣。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一番儀式過後,很多人對虞醒的態度大有不同。
經過這一番儀式後。即便虞醒還沒有完成登基大典。
已經不是尋常人了。
是天子。是神。
這讓虞醒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才深刻的理解劉邦說過的話:「朕今日才知天子之樂。」
只是,虞醒狠狠的搖頭。
將這個念頭扔出腦中。因為虞醒知道,封建社會已經走入倒計時了。他決計不會當一個封建王朝的天子。這是對一個科學家的侮辱。
倒不是科學家不貪圖權力。而是科學家如果不能將自己的課題放在自己之前。那就不是什麼科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