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場工人在這個年代簡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徵。「國營單位職工」這個稱呼,是多少人的夢寐以求!
五公里林場,也就是老姨嫁去的那個林場,有好幾十戶人家,大部分都是六十年代初,從山東逃荒過來的,他們拖家帶口的跨越山海關,來到天寒地凍的東北,無非就是為了養家餬口!
就像老姨新嫁的姨父就是,老家就是山東的。這些山東人來到東北一部分成了林場的正式職工,這部分是一些有文化或者會技術的。
另一部分,只能出苦大力的,就是純粹的伐木工人,在當地被稱為「木幫」,每年冬天,他們會組成幾十人不等的伐木隊伍,有些就是附近的村子臨時雇的,上山採伐木材。
成才畢了業,幫家裡收拾完了秋,沒什麼活了,就開始琢磨著要去和老姨父他們一起山上伐木頭。
芸娘不懂,就來和老姨商量。老姨倒不是特別同意,因為嫁到林場後,才發現林業工人也很苦,根本沒有外人看上去的那樣風光。
他們進的山,不是像咱們平時去爬的那些小山丘,都是深山老林,有時候一整個冬天都待在裡面,吃住都在臨時搭建的「窩棚里」。
老姨父倒是沒意見,他沒兒子,愛屋及烏的就把老姨的這兩個侄孫,當成了自己的子侄,見老姨因為成才的工作問題上火,還曾提議以後讓成才接他的班。
可是現在全家的收入都指望著他,他的年歲也不大,還是個小頭頭,說退就退是不現實的。
這次成才想和他進山,能不能掙錢倒是其次,大小伙子去闖蕩闖蕩卻是應該的。所以,最終還是老姨父勸服了老姨和芸娘,並保證,怎麼把成才帶進去的,就怎麼把成才帶出來。
正式進山那天,成才還是很激動的,提前就帶著娘給他準備的大包袱來到了姨姥家。
姨姥爺看見他帶的包袱都笑了。讓姨姥給他重新整理一下,不用帶那麼多東西。
什麼衣服啥的,都不用帶,哪裡有時間換,鞋子襪子的倒是要帶一些,濕了好換,要不以後該做病了。
無論在哪個時代,人類都對大自然充滿敬畏。更何況是在山裡,伐木可以說是個危險的行當。
那天成才生平第一次參加了祭拜儀式,他看大家找了一棵很粗的大樹砍掉皮,在上邊用木炭寫上「山神之位」,提前埋好豬頭,然後把香和水果供在上邊,進行一番祈禱。
為了不露怯,他都是聽身旁的姨姥爺說什麼,他就跟著說什麼。
後來聽姨姥爺說,他們上山下山的日子都不是隨意的,都是提前請人看好的。
並且叮囑他上山以後更是有很多「山規」,一些犯忌諱的字眼絕對不能說,比如不說「小心不要出事」,只說「注意安全」,點到為止。也絕對不能大喊大叫,否則會驚擾山神。
除此之外,屁股不能坐在伐木後的樹樁上,他們認為那叫「山神爺的飯桌子」把屁股坐在上面,是對山神的不敬,是會招來災禍的。
同時,砍樹只能砍樹,不能傷害野生動物,畢竟是在那種環境下,人和那些小動物沒什麼區別,都十分弱小。
隨著海拔的越來越高,成才人在高寒區,面對嚴酷的自然環境,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他覺得自己過去的人生太自大了,太自信了。
他們的工作看似簡單,每天重複。早上要早起,三點半就要起床準備早餐,然後在四點半的時候上山開始一天的工作。
砍伐樹木,並將它們鋸成合適的長度,然後用爬犁將這些木材運回山下,運到火車能夠方便裝車的地方。
運送的時候除了人力,還有馬,但是他們林場的馬不多,每一匹大伙兒都十分愛護。
那種環境下,只有人、馬、風雪和森林,他們沒有高低貴賤,這三種生命合在一起,在山神的保佑下,拼命的掙扎。
林場最有標誌性的東西就是森林小火車了。鐵路還是當年日本人修的,因為海拔高,火車也非常吃力。火車拉著木材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林場的房子都是泥草房,用圓木壘起黃泥,上面鋪著草,整個空氣中飄著一種燒木頭棒子的苦唧唧、甜絲絲的氣味。火車經過,會震得黃泥牆土都在掉渣。
上山半個月後,發生了一件讓成才記憶十分深刻的事兒,一匹叫「大黑」的馬,被累死了!
那天天上正下著小清雪(註:東北管雪片小的雪叫「小清雪」),大黑剛拖著四根兩米多長的木頭下山,可能是下坡慣性大,那匹馬摔倒後再也沒起來!
姨姥爺帶著成才他們趕過去的時候,那匹馬就靜靜的躺在地上,身後一堆木頭散落在地上,成才目測那幾棵大木頭得有兩三噸重。
十幾個把那匹馬拽到了很遠的地方,當時跟著馬車的兩個工人蹲在地上哭,什麼動物養久了都會有感情的,更何況在這種環境中,馬就是他們的夥伴!
「姨姥爺,他們把馬拽那麼遠,是要埋了嗎?」
「傻小子!埋什麼埋,等著晚上吃馬肉吧!」
「啊?.........」成才都驚呆了!他無法理解,馬沒了,大家這麼傷心,怎麼還捨得吃它的肉呢!
但是在這個缺衣少穿的年代,這就是事實!殘酷的事實!這段時間每天都吃乾糧,開水煮白菜,這匹馬正好能改善伙食!
晚上,姨姥爺從包袱里摳出了點辣白菜,拎上一壺酒招呼大家來喝酒!
那是成才生平第一次喝酒!那酒可真辣啊!一入口就感覺喉嚨和胃都在燃燒一樣。嗆得他直咳嗽。
姨姥爺安慰的拍了拍成才的背,「慢點喝,要一小口,一小口的,白酒能驅寒,我們林業工人喝的酒度數都很高,都六十多度,一般人根本咽不下去,你這小子上來就一大口。」
喝著酒,吃著熱氣騰騰的馬肉,就連白天還傷心的那兩個工人,也一臉笑意,仿佛這就是他們一天中最快樂的事兒了,成才卻一口馬肉都沒動!
多年以後,再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成才還鄙視自己當年的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