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4)
霍家主樓的餐廳大而空曠。長長的餐桌几乎讓秦可有種和對面的男人身隔兩極的距離感。
如果不是餐廳內非常安靜,連燭光簌簌的細微聲響都能聽到,那秦可絲毫不懷疑,自己和對方的交談要依靠喊話才行。
燭光間的白狐面具完全遮蓋住了男人的面孔,只有那雙漆黑的眸子露在外面,被兩隻彎彎笑的狐狸眼形襯著,也讓秦可看不分明。
她坐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站起身來。
這餐廳里顯然少有外人,長桌兩側的其他椅子已經被傭人撤走。
秦可遲疑了下,費勁地想去拖自己那把高背椅。
在對面默不作聲地緊捏著刀叉切牛排的男人聽見動靜,微微抬眼。
「……你要做什麼?」
「搬椅子啊。」
女孩兒再淡定不過地回答。
「……」男人拿著刀叉的手僵了下,「搬椅子做什麼?」
女孩兒聞言輕笑了聲,漂亮的杏眼彎下來。
「當然是為了離你近一點。」
「……」
「隔這麼遠的話,跟自己吃飯有什麼區別?」
說完,秦可轉回身,繼續費力地拖動那隻高背椅。
和餐廳內乃至整個霍家的裝修風格相近,椅子的設計用材也十分復古,在視覺美觀程度上自然不低,但單看那幾乎與站起來的秦可等高的椅背,重量之可怕同樣可以估量得出來了。
於是秦可費了半天的勁,也只是把那隻椅子挪動了一點點而已。
長桌的另一頭,響起一聲刀叉磕在瓷碟上的不小的聲響。
秦可轉回頭看過去。
戴著笑眯眯白狐面具的男人身形微僵,顯然是這個意外的聲響暴露了他此時的心境。
而感受到女孩兒的目光之後,霍重樓索性也不再掩飾。
他放下刀叉,僵著步子繞過長桌,最後停到女孩兒身旁。
「……我來。」
男人的聲音從近距離聽,更多了幾分低沉的沙啞。
秦可眨了眨眼。
她沒有立刻退開,反而是轉回身,倚著高高的椅背冊棱,笑吟吟地仰頭看著那張白狐面具。
直盯得男人眼神都不對了。
「你不是要……」
「我還以為,你都不準備主動理我了呢。」
「……」男人無聲地攥了攥拳,似乎是在壓抑著某種情緒,以至於這一瞬連女孩兒那雙澄澈乾淨的眼睛都無法對視,而挪開了視線。
他直接繞過女孩兒這一側,到椅子的後面,躬身要搬動那椅子。
然而就在椅子即將被男人無聲搬起的前一秒,一個新的重量加上。
――
女孩兒突然單膝壓到椅子上,按著男人扶在椅背上的手,貼到了他面前。
白狐面具前咫尺,笑眼盈盈。
「…………!」
男人的背影驀地僵滯。
幾秒後,他回過神,慌忙便要退身,同時聲音里滿摻著懊惱地開口:
「――秦、可!」
到此時此刻,看著那雙含笑晏晏的眸子裡的情緒,他哪裡還反應不過來――這讓他來幫忙搬椅子的事情分明就是她小計劃里的一環?
「凶什麼。」
女孩兒卻笑得更明媚了。
霍重樓想抽回的手被女孩兒握著兩根手指按在掌心,一動不動的。
那肌膚相觸的溫度,幾乎一直燙到他的心房,刻下又一個抹不去的烙印。
霍重樓心口抽疼了下。
想要和渴望的情緒毒蛇一樣瘋狂地糾纏和啃噬著他的心臟,耳邊無數個幻聽似的聲音鼓譟著每一根血管,逼他動手,逼他把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女孩兒狠狠地懲戒一下,好讓她明白這樣無法無天地撩撥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反正四下無人、反正沒人敢來打擾,他就算在這裡把她生吞活剝了也沒人管得著。
是她自找的。
「霍重樓,你在想什麼?」
耳邊一個輕泠柔軟的聲音突然拉回了霍重樓的神智。
一切扭曲的幻影和咆哮的幻聽潮水一般褪去。
他的眼前只有這個女孩兒。
秦可就跪在他面前的高背椅上,握著他的手指壓在側旁的椅背上,身後的燭光勾勒出她漂亮的身影,也柔化了女孩兒原本就好看的五官輪廓。
她那麼漂亮。
她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而不是這個已經註定一輩子都只能在黑暗骯髒的泥濘角落裡絕望和掙扎的自己。
霍重樓近乎痛苦地按捺著自己垂下眼,也冷下聲音。
「你喊我什麼?」
「霍重樓啊。」秦可輕歪了下頭,笑著重複。
「一周以後,我就是你姐夫。」男人聲音冷沉得近乎嘶啞,情緒漠然得凍人,「你應該注意分寸――因為我不希望有任何影響婚禮的事情發生。」
「…………」
秦可一愣。
就在她失神的這幾秒里,男人已經將她的手拉開,人扶正,然後搬起高背椅徑直走到了另一側。
椅子被擱在他那個首位的左手邊。
秦可下意識地以目光跟上了他的背影。
如果不是深知真相,那說不定她還真要被他這副冠冕堂皇的說辭給忽悠過去了。
――
捅自己刀子捅得這麼真心實意的,這人是不是個傻子呀。
秦可心裡無奈地暗嘆。
「你還坐不坐了?」
男人沒轉身,背對著她冷聲問。
秦可回神,想到了什麼似的,眼睛一彎。
她端著自己的那份食物碟子,一直走到現在的位置旁。
目光向側邊一落,男人已經重新落座,看起來目不斜視,連眼角餘光都沒分給她的樣子。
秦可莞爾。
她放下了餐盤,又把自己的椅子往男人的方向推了推。
某人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滯了一秒。
秦可也裝作沒注意,笑著坐下去。
「你就那麼喜歡秦嫣?」
「…………」
剛恢復動作的刀叉再次一停。
秦可強忍著笑。
預計自己這句話把霍重樓噁心得不輕,她從善如流地沒等他強行找補,而是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們來霍家也才一個周,立刻就結婚會不會太早了?」
霍重樓終於有了點反應。
他拿起旁邊的紅酒杯,潤了一口酒,「這是霍家敲定的事情,秦先生和殷太太已經同意了――你作為妹妹,應該沒有什麼話語權。」
「……」
這是在點她別再為了秦家那群白眼狼犯傻呀。
秦可笑著想。
只是這人不知道,她此時滿心滿眼裡只有他一個人,她只為他著想,根本不在意秦家那三人一分半點。
她其實完全可以等。
只是一個周而已,她只需要等著秦嫣見到他的模樣而被嚇退,等著秦家父母來乞求自己代替秦嫣嫁進霍家,那她就能順勢而為,省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
但是她不想。
她不想這個人為了她真把自己逼到和秦嫣結婚的那一步,已經知道了所有真相之後,她更不忍心看他做出這樣連他自己的剩餘人生價值都利用和榨乾的選擇。
她要一個結果,一個不是秦嫣拋棄了他,而是他主動跟著自己心裡真正想要的東西做出選擇的那個結果。
秦可深知,只有這樣,他才能真的放過他自己。
正在這時,餐廳的門被叩響。
「進。」
「……」
推著銀色餐車的傭人們走進來,看清坐在霍重樓左手邊的女孩兒,幾個負責撤菜布菜的傭人同時愣了下。
――
雖然已經從霍管家那裡得知,大少的未婚妻的妹妹今晚會和大少一起用餐,但之前布置餐廳時,還是按照兩端位置,怎麼一會兒的工夫,兩人就已經坐到了一起,看起來還這麼親密……
似乎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什麼,幾人猛地回過神,連忙低下頭,裝作自己什麼都沒看到的模樣,小心翼翼地推著餐車上前,給兩人撤換冷掉的舊餐。
注意到他們的反應,霍重樓皺起了眉。
方才大概是被女孩兒迷了心,他都頭昏了,竟然還真縱容地讓她坐到了自己身旁,而且還是左手邊。
――
在霍家,左手邊從來都是霍家當家夫人的位置,這一點歷任霍家幾位當家人,從未改變。
而霍重樓方才不知是出於潛意識的私心,還是真的忘了,竟然想都沒想便把這張椅子擱在了自己的左手邊。
此時再想彌補都為時已晚。
他只能在那幾個傭人換完餐盤準備推著餐車離開的時候,冷聲冷眼地說了一句。
「管住嘴。」
「…………是,重樓少爺。」
幾個傭人嚇得身形發僵,落在最後面的那個人更是同手同腳地出去了。
餐廳門重新被關上。
霍重樓收回視線時,就見坐在手邊的女孩兒正單手拖著臉腮,眼睛彎彎地望著他笑。
霍重樓身形再次一滯。
他剛想裝不在意地落回目光,就聽見女孩兒笑著開口問:「他們看起來很怕你啊。」
霍重樓垂眼,聲音冷沉。
「你應該學得和他們一樣害怕我。」
「為什麼?」
「……」
「就因為你會是我未來的姐夫?」
「…………」
見男人又不肯再搭話了,秦可心裡暗暗皺了下眉,只能換一個突破口。
「那你又為什麼要讓他們管住嘴?」
「……」
這次某人終於被觸及了某根高壓線,抬起頭來目光陰沉地看著她。「我已經提醒過你一遍,我不希望有半點事情打擾到一周後的婚――」
「霍重樓。」
「……」女孩兒突然打斷的稱呼讓霍重樓身影一滯。他發現自己有點沒法把原本要說的話說出來――因為坐在手邊的女孩兒不再是始終言笑晏晏的模樣,而是有些收斂掉所有笑意,微垂著眼,好像被他的話給傷到了。
莫名靜滯的餐廳里,安靜了幾十秒,女孩兒聲音很輕地問:
「你就那麼討厭我嗎?」「…………!」
霍重樓手裡的刀叉驀地捏緊,幾乎是用盡了全部理智才壓住了那句險些脫口而出的否認。
他咬了咬牙,低聲。
「你是……秦嫣的妹妹,我當然不會……討厭你。」
「只是因為秦嫣?」
女孩兒聲音更低下去,似乎已經帶上點哭腔了,她壓著視線,聲音低軟,整張臉都藏在陰影里。
霍重樓牙咬得更緊,面具下的顴骨都微微地抖動了下。
女孩兒似乎更深一步地被他的沉默傷到了。她默不作聲地放下手裡的餐具,站起身,聲音里滿是失落,輕得幾乎要散了。
「我知道了……看來你真的很討厭我啊。」
女孩兒慢慢側過身,燭光影綽間,眼圈似乎都微微泛上紅。
霍重樓心裡一抽,幾乎是下意識地張口:「不是――」
男人之後的話還未出口,原本已經轉過一半身體的女孩兒側背對著他,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不是啊?」
語氣輕盈活潑,哪還有半點方才的低落傷心?
「……?」
霍重樓幾乎懵著沒回神,就見面前的女孩兒重新轉回來。
她索性也沒有落座回去,直接走到了霍重樓椅子旁邊,自己撐著膝蓋俯下身,認認真真地看著那張笑眯眯眼的白狐面具里藏著的眼睛。
「既然不討厭我,那就是喜歡咯?」
霍重樓:「…………」
再遲鈍、此時他也反應過來自己是又一次被面前的女孩兒戲耍了。
而這一次,霍重樓發現自己已經連生氣都沒了,只那樣陰沉著眸色看她。
「秦可,你鬧夠了沒有?」
「誰跟你說我在鬧?」秦可猶豫了下,垂下眼,細長微卷的眼睫輕抖了抖。
燭光里,女孩兒的面頰上飛快地掠過去一點錯覺似的紅暈。
她傾身上前,在冰涼的白狐面具的唇部烙下一個吻。
霍重樓身形猛地僵住。
不及他反應,纖細的手臂勾上他的後頸,女孩兒攀上身來。
耳邊輕聲一笑。
「霍大少。」
「不然……我給你做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