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道鄰一行人緊趕慢趕,總算在臘月下旬左右,進入泉城。
高聳的城牆上面,一隊士卒手持長矛,來回巡視。
當看到史道鄰一行人走近城門,立馬有幾位小校前去盤問,得知是忠靖侯史鼎派來的使者,那幾位小校便讓史道鄰一行人先休息一會兒,等他們請示了上官再說。
這一趟流程走下來,已經到了當天下午了,史道鄰都已經不指望能夠第一時間見到松江侯周進大人了。
他想也罷,先歇息一兩天再說,以免身上風塵僕僕,被對方看輕了。
除夕就要到了了,泉城仿佛被一層喜慶的紗幔所籠罩。寒風凜冽,卻吹不散那即將過年的濃郁氛圍。
史道鄰等人穿過大街小巷,看見處處張燈結彩。紅色的燈籠高高掛起,在風中輕輕搖曳,宛如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溫暖的亮色。
街邊的店鋪早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年貨,五彩斑斕的糖果、精緻的糕點、紅彤彤的對聯和福字,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接。
集市上更是熱鬧非凡。人群熙熙攘攘,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攤主們熱情地招攬著顧客,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孩子們圍攏在一旁嬉笑玩耍,手裡拿著剛剛買到的小玩意兒,臉上滿是興奮與喜悅。
眾人看著這樣的熱鬧場景,因國事艱難的壓抑心情和憂國憂民的沉痛心理,也不禁有所緩解。
史道鄰想起叔父史鼎催促他迅速北上的那番話,說什麼快過年了,松江侯周進大人畢竟就在府中,正好可以和他商量事情。
要不然等到開春,周進外出巡視,需要等候多久,才能得到一次和他見面的機會?
史道鄰覺得很有道理。他投住客棧,僅休息了一天,次日便身著一襲莊重肅穆的長袍,眉宇間透射出堅毅與沉穩之色,滿懷憧憬地來到松江侯府。
結果,他卻吃了一頓閉門羹。
那緊閉的大門猶如一道沉默的屏障,將他隔離在了松江侯府之外。
「這都快要過年了,難道松江侯周進大人居然還要閉門謝客不成?」史道鄰心中奇怪道。
他輕抬手指,緩緩叩門,然而,半晌過去,卻唯有寂靜無聲回應著他。
要不是害怕造次,惹松江侯不高興,史道鄰都想要破門而入了。
眼下社稷動盪,江山飄搖,按照常理來說,松江侯周進大人不是應當四面玲瓏,廣泛交際,以求得社會各界的支持嗎?
他現在把各方人士拒之門外,態度如此堅決,還怎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還怎麼縱橫捭闔,聯合分化?
這好像不是松江侯周進大人的一貫作風啊?
史道鄰心中疑惑如藤蔓般迅速蔓延開來,他又馬不停蹄地接連拜訪了陳也俊、衛若蘭、西訥布庫等松江侯府一系的重要成員,這些人都與其有舊。
可他所到之處,皆是大門緊閉。史道鄰佇立在空蕩蕩的庭院外面,寒風輕柔地拂過,吹起他的衣角,似在低語著無人知曉的秘密。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濃濃的失望與焦急,仿佛兩團燃燒的火焰。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史道鄰喃喃自語,聲音在寂靜的空氣中飄蕩,帶著無盡的困惑與不安。
要知道,史道鄰是帶著叔父史鼎委託給他的任務來到泉城,結果他卻連周進、陳也俊、衛若蘭、西訥布庫等人,都沒有見到一面,還怎麼商量事情?
他這一趟,難道真要無功而返不成?
好在史道鄰身邊親兵,這一兩天也沒有閒著,一直在四處打聽,他們向史道鄰提供了一個重要消息:齊魯武備學堂副監督魏西平尚未閉門謝客,他近些天以署理泉城知府的身份,一直在泉城府衙升堂議事。
史道鄰和魏西平不太熟悉,但正如魏西平在年輕士人中間名氣頗大一樣,史道鄰當初在王公貴族子弟中間,也不是寂寂無名之輩。
更不用說此刻,他史道鄰是作為忠靖侯特使的身份前來,是絕對有資格和魏西平直接對話的。
史道鄰沒有絲毫猶豫,果斷轉身,邁著大步流星的步伐向泉城知府衙門匆匆走去。
一路上,他的腳步匆忙而堅定,如同敲擊在大地之上的鼓點,心中卻暗自思索著松江侯府眾人的神秘去向。
都躲起來不見客,究竟是何道理?
來到泉城知府衙門,史道鄰向門吏鄭重地表明身份,請求立即拜見魏西平。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不停地踱步,眼神不時望向門外,焦急之情如洶湧的潮水般溢於言表。
不過是頃刻之間,他卻感覺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很快,他被僕人引入泉城府衙內堂之中。
見到魏西平後,史道鄰向其恭敬地拱手行禮,神色間滿是急切與疑惑,啟口問道:「魏大人,在下史道鄰,此番身負忠靖侯之使命,前來拜會松江侯周進大人及侯府諸位重要人物,然四處尋覓皆不得其蹤,心中著實焦灼萬分。敢問大人,可知松江侯府眾人之去向?為何都要在年底閉門謝客?」
魏西平愣了一下,隨後笑著解釋道,「你也知道,松江侯府之內,小孩子頗多,最不喜打擾。侯爺便說年底衙門封印期間,他便陪同府內家小,過一次安靜年,那些迎來送往之類俗務都一概蠲免。有侯爺做榜樣,其他人也都上行下效,你這個時候來到泉城,見不到人也很正常。」
「你休得瞞我。」史道鄰逼問道,「我早就聽說,松江侯府掌控的齊魯軍和登萊軍,早已全面普及燧發槍,可我這次進城,看到城牆上面,卻只有一些壯丁手持長矛值守,那些更高級一些的小校,也僅佩戴腰刀。齊魯軍必然已被松江侯調往他處,難道說,松江侯竟然不在泉城?」
史道鄰如此觀察入微,魏西平深知瞞不過對方了。
他只得微微一嘆,緩緩說道:「史大人,按道理,我不應當向你泄露軍情。但你既然都已經猜測出來了,又是忠靖侯特使,本著雙方互通消息、精誠合作的原則,我便告訴你也無妨。實話說唄,松江侯府一系已經集結兵力,奔往順天府了。」
史道鄰聞言後,半晌都說不出話來。他震驚得瞪大了雙眼,眼神之中滿是驚愕。
「齊魯軍在這個時候趕往順天府,不是已經太遲了嗎?」史道鄰疑惑道。
是啊,大順軍早就殺入北平,大周皇室諸多重要成員被屠殺殆盡,滿城王公貴族之家遭受拷掠,破家滅門者不知凡幾。松江侯周進趕在這個時候前往北平,一沒有勤王之功,二得不到巨額財富。
就為了北平那座僵死之城,風餐露宿,勞師襲遠,這樣值得麼?
此時,知府衙門的大堂之內,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欞灑落,形成斑駁陸離的光影。微風輕輕拂過,吹動懸掛於牆壁之上的字畫,發出細微的聲響。
魏西平緩慢踱步至窗前,凝望著窗外沉思片刻,而後轉過身來,輕撫鬍鬚,緩緩而言:「史大人有所不知。近日從津州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山海關城下,大順和清軍之間的戰鬥已經結束了。大順皇帝李鴻基狼狽而回,重要將領高必達、劉芳亮等人受傷。大順北平留守劉捷軒受皇帝李鴻基委託,邀請松江侯府前去接管順天府。」
「劉捷軒這個無恥小人,他邀請松江侯北上,松江侯就立馬答應了?」史道鄰簡直感到不可思議。
在他看來,趕在大順軍戰敗之後,松江侯周進大人率領齊魯軍北上接管順天府,說得好聽點,是白得一塊地盤,說得不好聽點,那不就是幫助大順軍擋刀子,以方便大順軍逃脫清軍的銜尾追擊,好讓人家從容撤回長安嗎?
更不用說,劉捷軒這號小人,就因為他搶占了山海關總兵吳月先的愛妾陳媛媛,導致吳月先衝冠一怒,轉投清軍,他這人堪稱是北方形勢糜爛至此的罪魁禍首啊。
松江侯周進大人此番北上,不帶有任何猶豫,難道他就不怕劉捷軒給他挖坑?
聽完史道鄰的這些困惑不解之處,魏西平也贊同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這一些問題,包括齊魯布政使張安世、登州知府馮紫英及韓奇、衛若蘭、穆濟倫、方昆、張詩卿、白秀文、牛軍、陸重陽、陸河、胡永、孫萬千、俞發春,以及松江侯父親周大福、錦鄉伯韓老三、家父魏東安、舊朝戶部尚書王允、舊朝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登萊水師監軍周太監、邢州白氏家主白俊傑等松江侯府一系重要人物,都向松江侯反覆論述過了。大家的一致看法是,就讓大順軍和清軍打生打死,徹底分出勝負了以後,松江侯府一系再下場也不遲。」
「松江侯父親周大福,甚至都明確說了,以天下為念,至於落在大順軍手中的周益、水笙夫婦倆,就當他們死了好了。他們自己看不清形勢,不願意跟隨永寧公主府出城,好好地一條活路不走,那就只有死路一條。我這個父親都同意不必管他們夫婦倆了,世上還會有誰批評你周進不顧念兄弟手足之情?」
「是啊。」史道鄰附和道,「侯爺和他兄弟周益,因為繼母趙歡的緣故,原本關係就不好,十多年前就已分家另過,這在北平城中,可謂眾所皆知之事。更何況,侯爺這次不去接管順天府,大順軍也不可能因此遷怒在周益、水笙夫婦倆身上,更不可能將其二人立即斬殺。畢竟這次合作不成,下次未必就沒有機會,侯爺這次是不是有些著相了?」
「但侯爺僅用了一句話,便立馬說服了大家。」魏西平嘆了一口氣,淡然說道。
「侯爺說了什麼?」史道鄰急忙追問道。
「侯爺說,他只是不願意看到南宋之後,胡馬鐵蹄蹂躪中原大好河山將近一百年的屈辱歷史再度重現。」魏西平似乎回憶起了那天松江侯府一系重要成員聚齊開會,周進面對眾人質疑,將其內心真實意圖坦然相告的那一幕,他的手掌落在窗台上,卻仍然止不住地抖動著,似乎還在為周進這番話裡面的家國情懷和開闊氣象而激動不已。
史道鄰聞聽此言,震驚得瞪大雙眸,滿臉皆是不可置信之色。
「哈哈哈,松江侯竟然會有這般覺悟?果真如此,他為何不早一步前往關外,和清軍拼殺一個你死我活?」
但史道鄰很快笑不出來了。他想起來了,大周關寧前線,先後由李春華、王自如、吳月先等人主持,周進即便有這個覺悟,他也沒能從大周朝廷獲得足夠多的支持。
在其有限權柄之內,松江侯先後和清軍在蓋州及山海關城樓下大戰數場,累計擊斃、俘虜女真諸部數萬人,尤其蓬萊海戰,登萊水師更是死傷慘重。
要說全天下,誰是最為堅決的抗清將領,松江侯周進大人說他是第一,沒人敢說第二。
史道鄰呆立當場,良久方緩緩啟口道:「竟有此事?未曾想松江侯竟有如此氣魄與決斷。」
魏西平微微頷首,眼神中也流露出一抹欽佩之色,繼續言道:「松江侯心懷天下,以民族大義為重。順天府如今局勢複雜,松江侯府眾人此去,定是要為這天下蒼生謀一條出路。他們之勇氣與擔當,實乃令人欽佩。」
史道鄰沉默不語,心中卻思緒萬千。他仿佛看到了松江侯周進率領眾人奔赴順天府的豪邁身影,感慨萬千之際,心中對松江侯周進的敬意也愈發深厚了。
他想起金陵揚光小朝廷的史、左黨爭,相互提防、算計,如今叔父史鼎和寧南侯左崑山被迫離開金陵之後,陳福寧、陳常寧兄弟倆又鬧出了矛盾。
還有江南望族,把持著松江海港、黃埔河港的經營活動,其所得盈利比朝廷海稅收入相差無幾。
為了此事,陳福寧、陳常寧兄弟倆和被江南望族推到前台的東林黨官員,每日在朝會上吵鬧不休,為究竟是港口收入多一點還是海稅收入多一點,爭得面紅耳赤。
他們就從來沒有想過,清軍擊敗大順軍以後,從山海關蜂擁南下,首當其衝的順天府老百姓,將會迎來何等悲慘結局?